而杨震这一回干得更绝的是,这事还牵涉到了兵马司。如此冤枉同僚,随意搜查镇抚司却一无所获而带来的罪责,可不是祝永这么个小小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所能够承担得起的。哪怕他心知一旦将罪责推到秦纲头上势必会因此大大得罪张居正,可在这等情况下,为了自保,也只能把锅甩到秦纲头上了。
现在只看祝永那闪动的目光,秦纲便可猜出对方心里在打着什么念头,这让他既气且急,却又无可奈何。这便是他为何想要立功以谋求个晋身机会的原因所在了,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此刻身份的尴尬了,他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狐狸而已,当有人揭穿这一点时,他将会变得极其脆弱。
杨震的目光只在两人身上一转,便已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嘴角轻轻一扬,便道:“祝大人,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至于秦舍人你嘛,烦请先在我镇抚司里留上一夜吧,待明日,我自会将你交去宫中处置!”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秦纲还是祝永,都已没有丝毫反对的可能,前者只能黑着脸留了下来,而后者,则在离开后便于心里盘算起了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问责,自己到底该怎么说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自身的安全。
至于此事另一个主角——张谦,这时候反而显得如此的无足轻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杨震用来引秦纲上钩的诱饵而已,接下来如何处置这个诱饵,只在杨震的一念间罢了。
在侧方的一间屋子里,王伟全程看到了事情的经过,直看得他整个人都发起了呆来,也对杨震的手段感到一阵心惊,不觉有些庆幸起自己之前的选择了。
没错,不单是洪奎星,就是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国丈王伟,在这次事情里也是站在杨震一边的。他,也是导致张谦越陷越深,最终把秦纲也拖下水的关键所在。
无论是张谦还是张居正,都明显看错了这位国丈老爷,觉着他是个可以随意摆布的无能之辈。而事实上,王伟可是头脑极其清楚的一个人,深知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早在他被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时,天子就曾知会过他,叫他莫要与杨震争,只管做个甩手掌柜便好。对此,王伟是谨记在心的。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能力别说掌管锦衣卫这么个无论内部人员,还是外部名声都极其复杂的衙门了,就是当个千户,怕也不够资格。
所以当张居正他们以言语想要挑起他对杨震的嫉恨之心时,他压根没太往心里去,也完全没有夺权的想法。反倒是对张居正,他心里是有着不小怨恨的。
王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本来只想靠着闺女立后来谋个富贵,成为公侯一类的皇亲便好。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简单的要求,张居正也要从中破坏,他自然对此怀恨之心。
不过,王伟也很清楚自己和张居正间的差距有多大,即便怀恨,却也不敢表露出丝毫来。所以即便之前出现了张居正刻意拉拢他,想利用他对付杨震的举动,他也虚应了下来,没有丝毫的推辞。
但反过头来,王伟就把仇给报了——他将这一切都如实差人告诉了杨震。这才让杨震设计出了这么个将计就计的策略来,把张谦和秦纲都给装进了自己的彀中。
可以这么说,若非王伟的暗中通风报信,以及在中间所扮演的推波助澜的角色,或许杨震足可以应付这次的突然变故,却绝对做不到连消带打,把秦纲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效果。道一句他在其中居功至伟,倒也不算夸张。
所以当杨震叫人将秦纲他们押下去看管起来之后,便笑吟吟地推门走到了王伟跟前,跟他拱手道:“此番能一举把事情办成,还是多得都督您从旁协助哪,杨震谢过都督。”说着更弯下腰去,深施一礼。
王伟可不敢托大,赶紧也回了一礼,口中叹道:“说实在的,即便老夫早知道了一些情况,可今晚这一连串的变故却还是叫人意外哪。之前老夫也听说过杨佥事你的一些事迹,但百闻不如一见,直到今日,才知道杨佥事你的手段有多么高明,叫老夫实在是佩服之至!”同时在心里暗加了一句,幸好我选择作你的朋友,不然这结果可就太不好说了。
杨震自谦了几句,只说一切都是手下兄弟和王伟的功劳,自己只是运气好罢了。见他这么个态度,倒叫王伟更是心生敬佩了,同时也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这个年轻人了。
正因如此,他反而更有些关心杨震了:“杨佥事,那接下来你又打算怎么做呢?难道你真打算借此事攻击张阁老么?恕老夫多嘴说一句,即便这事真有一定作用,也只能伤及他的皮毛,难有太大效果。而且,如此一来, 你可就真成了张阁老的敌人了……”
杨震轻轻一笑:“其实早在我于松江府把徐家人定罪时,就已站在了他张阁老的对立面了。不过都督也请放心,我不会借此事穷追猛打的,我只要他付出一些代价即可。也好叫人知道,我锦衣卫不是能叫人随意欺侮的。”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王伟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次日,已平静了有数月之久的北京城再次被昨夜锦衣卫镇抚司里的这场变故而闹得沸沸扬扬起来。
而这次的事情随着杨震押着秦纲入宫与张居正对质,以及兵马司那边递了请罪书,直言一切都是受秦纲的蒙蔽而进入白热化。一时间,朝中官员纷纷站队,就此事进行了一轮又是一轮的辩驳。
这其中,既有借机攻击张居正权势过大过重,导致手下渎职滥权的,也有为他说话,认为他并不知道这次事情的。不过无论是哪一方,都显然没有为秦纲说话的。前者自然是要通过给秦纲定重罪来打击张居正,而后者,也只想保张居正而不会再去顾及这么个小小的七品舍人。甚至在张居正一党中,都有不少本就妒忌秦纲深得张阁老信任的人,在此落井下石,欲置其于死地的。
在这种方方面面的压力下,张居正被闹了个焦头烂额,同时也是恼怒非常。本以为自己可以把人安插进锦衣卫里,从而搜集杨震的罪证,将之一举拿下。可没想到,结果却是惹来这么大的麻烦,疲于应付。
无奈之下,张居正显露出了政客该有的素质,当机立断,壮士断腕,把秦纲这个自己最是亲信,倚为左右手的下属给抛弃了。只说锦衣卫内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秦纲和张谦自作主张,这才导致了一场误会。
张居正毕竟身份摆在那儿,当他抛弃秦纲,也就意味自身已和此番事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那些想借此对付他的朝中官员,一时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只能恨恨收手。
就此一场风波终于过去。虽然张居正只是略受冲击,但却已叫他损失不小,而且因为秦纲之事,在他手底下办事的官员们也开始感到了一丝不安,似乎张阁老再无法如以往般在任何事上都能护得他们周全了。
对此,张居正虽然口中不说,心中却是极其郁闷的,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的一番布置,却把自己给坑了进去,这让他不由得再次重新审视起杨震这个对手来。
而叫他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借这么个机会把秦纲这个张居正的左右手除掉都不是杨震在这次事情上的最终目的,他真正的目的还在掩盖了锦衣卫内确有研发火器的匠作室。而经此一事后,朝廷官员是不可能再对此有任何怀疑,从而给了他们以充分而安全的空间和时间来作进一步的发展。
第七百章 无处下手
这一场并不算大,却也不小的风波终于随着秦纲以渎职的罪名罢官,并加上一句永不叙用而终结。从此之后,这个有着一身才能,且有不小抱负的青年官员就将彻底与官场作别了。
对此,京城的官员们还是颇为感慨的。对秦纲的能力,只要是与他有所接触过的官员都会感到佩服。只是没想到,这么个才干之士,又有张居正这么座大靠山护着,居然也因为事涉锦衣卫而折戟沉沙,被狼狈地驱逐出京。这让众官员对锦衣卫和杨震又有了一番更深的认识,对他们也更加忌惮了。
而在绝大多数对其中内情并不是太了解的人看来,锦衣卫是得了大便宜。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到底秦纲为什么会突然越权叫兵马司的人去也查镇抚司,但在没有查到半点问题,反而将自己的前程彻底搭进去的结果出现后,就意味着锦衣卫与张居正一党的争斗里,他们再次占了上风。
而对于那些知道内情的,就更加认定这回锦衣卫上下得要弹冠相庆了。在张阁老布下人手欲查他们底细的时候,锦衣卫的人居然将计就计,反而把张阁老的心腹给算计得丢官罢职,只此一点,就是这么多年来都没人能做出的壮举了。而杨震作为此番事情背后的策划者和主谋,也必然会洋洋得意吧?
但事实,却显然和大家所想的有些两样。当夏凯等几个兄弟得知秦纲离京的确切消息,满脸得意笑容地跟杨震禀报时,却发现自家大人的脸上却蒙着一层阴云,不见半点高兴的模样。
“大人,咱们这回不但没有吃亏,反而阴了对方一把,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怎么却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宋广一脸疑惑地问道。
“是啊大人,之前属下几个没能看出您的布置和打算,确实显得有些急躁了。但这次事情咱们可办得极漂亮,不但消除了外人的猜疑,还把秦纲、张谦这些与张居正关系匪浅的家伙给算计了,又狠狠落了他的颜面,怎么着也得算是一场完胜,您怎么反而不高兴了?”夏凯也好奇地问道。
杨震看了这几个心腹手下一眼,这才叹了口气问道:“我来问你们,秦纲一去,张居正就办不了事了么?”
“那自然不可能,内阁有好几个舍人呢。”余瑶忙道。
“还是说张谦被拿办,能伤了张居正的心?”杨震又问了一句。
几人当即摇头,张谦不过是张居正的同族子侄而已,他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个人的事情而伤心呢?
“不错,没了张谦,张家族人里依然会跑出来不少年轻后辈来跟随他做事;走了秦纲,也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得力助手来帮他处理内阁政务的。虽然眼下看来,他似乎是吃了不小的亏,但事实上,我们对他所造成的损伤却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杨震说到这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来:“倘若我们只是做些事情,我敢肯定,哪怕再过十年,我们难以动摇他张居正分毫。相反,一旦我们有一次失手,被他抓住了机会,等待咱们的就只会是灭顶之灾。
“这一回,靠着王都督早早相告,以及对手的急躁,叫我们拿住了先机,从而反客为主地算计了他们。但下一回呢?即便接下来我们依然能保持清醒,时刻应对他们层出不穷的攻击,但久守必失,总有一次会中招的!”
本来还满心得意与欢喜的一众下属听了他的话后,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沈言也随之点头附和道:“大人所虑甚是,咱们与他张居正之间实力上的对比实在太过悬殊了,总是被动应对,势必对我们极其不利。有句老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可没千日防贼的。咱们要是总提心吊胆地担心他会算计咱们,那很多事情都不必做了。”
众人的神色这时候就显得更阴沉了些,原来因为秦纲被赶出京城的那点喜悦之意也迅速烟消云散,一个个愁眉不展地互相打量着,希望能有人提出个妥善的解决方案来。
不过这回就连沈言,除了点出自家面临的问题外,也说不出其他方法来,只能陪着众人一道沉默。
半晌,在这种情况下一直习惯于沉默的蔡鹰扬开口了:“这有什么?既然咱们不好被动挨打,那就主动进攻就是了。二哥,你吩咐一句,叫我们干什么,就是要我们打去张居正的府上,我们也不会皱下眉头的!”
其他几个性子激烈的汉子受了他的鼓舞,也纷纷叫嚷起来:“不错,咱们锦衣卫一向欺负人惯了的,岂能被人骑在头上?大不了就和他们正面干就是了!”
见他们这副喊打喊杀的模样,本来还满脸阴郁的杨震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哪,咱们可是官府衙门,又不是街头的帮会混混,这种蠢话静候可别再说了。”
但一顿后,他又道:“不过有一点你们倒是说得不错,在如今这个情况下,被动挨打是绝对不成了,咱们也该主动一些了。之前张居正他连续摆了我们两道,先是会试舞弊想把我坑进去——无论这到底是不是来自他的授意,反正是把我给拉了进来——之后又往我们镇抚司内掺沙子。虽然两次都被我们化解了,但这等见招拆招实在太也被动,必须反守为攻才成。只不过,该怎么攻,才是最关键的。”
“来硬的自然不成。”胡戈也皱着眉头说道:“这儿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他又是当朝首辅,我们锦衣卫的力量显然还对付不了他。”
“那就来软的。他不是想找我们的破绽么?那我们也可以寻他的错漏!我们底下的那些密探可不是吃干饭的,难道他张居正真是圣人,能一点差错都不犯?只要叫咱们拿住了他一些把柄,再做点文章,就够他喝一壶了!”夏凯这时已有了思路,便急忙提了出来。
“这个……只怕是有些难处哪。”宋广身为密探头子,对这种事情自然是最有发言权的。
“怎么说?难道连咱们的人也查不出他的问题来么?”夏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