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冯保竟被万历下旨拿下后,张居正也是受惊不小。虽然对冯保在有些事情上的做法很不认同,但张居正却也知道这是自己最亲密的同盟者,若是这个盟友真被皇帝给拿下了,那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正是出于这分考虑,在得知消息后不久,张阁老便匆匆起身,求见天子来了。
“张师傅要见朕?”听到身边内侍的禀报后,刚因为拿下冯保而深感兴奋的万历便是一阵紧张。他当然清楚冯保和张居正之间的密切关系,立刻就判断出张师傅是为此而来,这让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陛下……”孙海看出了万历的不安,赶紧出言安慰道:“陛下您不必太过担心,毕竟这次的事情咱们证据确凿,就是张阁老也不能因此改变事实啊。”
万历这才稍稍安心了些,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朕只是照规矩和律法行事,是冯保这个奴婢犯下大错才会被朕狠狠惩治的!去,宣张师傅进来吧。”
张居正很快就走进了暖阁,在见了礼后,便不再兜什么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臣听说您突然将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给拿下了,不知可有此事?”
“正有此事!”万历强作镇定地看着张居正回答道。说实在的,即便如今他的年岁不断增长,可只要是和张居正单独相处,小皇帝依然会生出不自在的感觉来。
“敢问陛下,冯公公他犯了什么错处,竟会被突然拿办?”张居正急声问道。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弟子,张居正就不自觉会摆出一副老师的模样来。
被他这么直白地斥问,万历心里更是打起鼓来。不过好在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胆气也比以前壮得多了,便回应道:“他贪赃欺君,犯下种种大罪,若非朕顾念他曾经的功劳,这次就会定他的死罪了。”
“啊……”张居正面色再次一变。虽然他刚才已知道了冯保出了大事,却也没料到事情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面色急变之下,心里越发的急切起来:“陛下,如此大事您怎么不先和内阁商量一下呢?而且事发之后,也不见你派人来内阁知会一声,这实在有违常理哪。”
面对着张居正的责问,万历先是一阵紧张,但很快地,他却又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对方话里的破绽,便把脸一板:“张师傅,你这话可就大有问题了。朕处置的不过是一名内廷的宦官,又不是下旨处置朝臣,为何要知会内阁,甚至是先征求内阁的意见呢?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可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和先例吧?”
“这……”被万历这么一问,张居正瞬间也愣住了。他这才回过味来,自己因为冯保被拿一事心中大急,居然忽略对方的这一特殊身份。说到底,冯保只是皇帝跟前的一个奴才,他一个外臣又有什么权力来管皇帝怎么处置奴才呢。若再往严重了说,他这番话也是僭越欺君的行为哪。
看着目光深沉的万历盯着自己的模样,张居正心里首次生出了已摸不透眼前这个弟子的感觉来,知道自己已无法掌控这个年轻的皇帝了。这个认识,叫张居正的心里不觉更加紧张起来,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看到张居正那有些慌乱或者说是畏缩的眼神,万历却只觉得一阵兴奋。这是他首次在张师傅面前占住个理字,首次叫张师傅难以分辩,这比刚才下令把冯保拿下更叫他愉悦。
但很快地,万历又把心中的得意给压制了下去。他很清楚,即便这次真能驳得张居正无言以对,大占上风,其实自己也压根伤不了对方分毫。既然如此,就完全没有必要触怒这个手握朝廷大权的张师傅。别看万历今年还不满十六岁,但长期被人压制的皇帝生活,已让他的心智远胜同龄人许多了。
在转过这个念头后,万历就决定见好就收,把脸色一缓:“其实朕也知道张师傅你这是关心朕才会有此一问的。若是换了其他朝臣,朕自然不会跟他解释太多,但是对张师傅您,自然另当别论了。”说着他就把那几份被自己丢在地上,又被冯保看过后再次丢在地上的证词取了出来,让孙海呈到张居正面前让其过目。
张居正接过那几份证词一目十行地扫过后,先是一愣——他倒不是吃惊于冯保竟贪污了这么多银子,其实他早知道冯公公背地里做了哪些事了,只是一直没有发作而已——而是吃惊于只是这么个贪污问题,皇帝就毅然决然地要拿下冯保,这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但随即,他又在心里一阵苦笑。其实皇帝想要拿掉这个碍手碍脚的冯保早已有所体现了,只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才拿他没有办法。而现在,当这么一个罪名出现在皇帝跟前时,万历当然不可能再留任何情面。
官场上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你到底会不会被定罪并不在于你是不是真犯了错,而只在于有没有人希望通过你犯的错误来定你的罪!如果上面的人不想动你,那你就是杀人放火都不可能被定罪,可一旦上面的人想除掉你了,那你就算只是骂了几句街,也照样会被扣上几顶大帽子,然后被定罪。
“看来这一回,皇帝是铁了心要把冯保从身边除掉了……”张居正在心里无声地叹息着,首次感觉到了无能为力。
而万历却还没有把话说完呢,只见他继续道:“若单是贪污纳贿这等罪名,朕或许还会对冯保网开一面。可他适才却还做了一件叫朕万难容忍之事,他居然出银子收买宫里的内侍,这不是心怀不轨又是什么?若不是看在他当初薄有微功的分上,朕当场就会命人将其处死了!”
“什么?他竟干出这等事来?”张居正再次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来。随后便彻底断绝了请求皇帝饶过冯保的念头。这事一旦坐实,就是定冯保一个图谋不轨,刺王杀驾的罪名都不为过,那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谁都不敢沾上一点边的。即便是张居正这样的权臣,也是一样。
“张师傅,此事毕竟关系到宫里,所以朕并不希望外传,所以……”
“臣明白,臣一定对此守口如瓶!”张居正赶紧答应道。
“还有,这次冯保所犯之罪已然落实,故而朕已下口谕给锦衣卫方面,让他们前往查抄冯府。朕倒是要看一看,他冯保到底背着朕贪下了多少银子。还请内阁拟一道明旨下发吧,至于冯保的罪名嘛,还是说他贪污纳贿吧。”万历趁机提出要求道。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张居正自然不好再反对万历的意思,赶紧答应一声,然后便有些悻悻地退了出去。
看着张居正有些无奈而落寞的离去背影,万历眼中却是精光闪烁,大感兴奋,很有一种出了口恶气的快感。
随着内阁把处置冯保的旨意明发出去,冯保倒台的事实也就迅速传了开来。而这一下,立刻就惹来了诸多靠着逢迎冯公公才有今天地位的官员们的不安。可这种有皇帝和内阁首辅共同点头的事情,这些官员除了认命,也没什么其他应对办法了。
不少人在绝望之余,突然想到了唯一的自保之法——通过弹劾冯保来撇清自身与他之间的关联。于是乎,在旨意明发之后不久,一份份弹劾冯公公种种不法之事的劾章便如雪片一般飞进了通政司,飞进了内阁,也飞上了皇帝的御案。而这些本就是投靠在冯保麾下才有今天的官员对他的恶行自然了解得更多更深,如此一来,冯保的罪名就更加快速地累计了起来。
只三日工夫,朝廷方面已陆续公布了冯保的数十条罪状,足够将他杀头十次以上了。而皇帝所以还没有对此作最后的判决,只因为还在等锦衣卫方面的汇报。
第五百三十五章 树倒猢狲散(下)
伴随着内阁方面把查抄冯保家产的旨意正式下达之后,在整个京城的官场和民间引起极大震动之余,锦衣卫对冯保家产的抄没工作也变得越发的迅速与便捷起来。
之前,他们还需要和冯保手底下的人扯皮,用武力威胁和逼迫对方就范,还得分出人手来守住冯家各处产业门户,还得派专人看守住冯家上下一干人等,以防这些必然会受冯保牵连的家伙见机不妙就此脱逃。
可现在,当旨意下达之后,就自有刑部等各大衙门的人前来帮他们解决这些问题了。而锦衣卫的人只需要做好查抄冯保家产这一项差事便好,这自然就大大提高了他们的办事效率。
杨震也因此轻松了不少,趁着冯府的查抄工作尚未完结,他还颇有兴致地来到了那处算是藏珍阁的所在,去见识了一下冯保这些年所收藏得来的珍宝名画来。
说实在的,冯保确实是个特立独行到完全不像太监的太监。他不但有字有号,兴趣爱好也与一般的文人墨客极其相似,所以除了贪污了无数钱财银两之外,他还着意收藏历代名画和古代器具,而能够被他珍而重之地放进这藏珍阁里的,更是其收藏中的极品之物。
只可惜无论是杨震,还是其他那些锦衣卫们,对此所知却实在是太少了些。除了知道这里所陈列的东西绝对价值连城,若是放到后世都能开个规模不小的博物馆之外,他就无法从这些造型别致精美的器具里瞧出太多花样来了。
唯一让杨震眼睛一亮的,是悬挂在藏珍阁西侧墙上,足有数丈长短的一副长画。即便是杨震这么个对书画几乎没有什么研究的人,在看到它时,还是一阵激动:“清明上河图……”
没错,这幅被后世无数国人视作国宝,被文物管理者珍而重之地深藏于故宫博物院,几十年才会拿出来展览一次,一经展出就能吸引来无数人目光的北宋画家张择端所画的也是冯保的珍藏之一。
“怎么,大人对此画也有所研究?”目光同样被这幅长画所吸引的沈言不觉大为好奇地问道。
“哦,我只是听说过此画的大名。据说此画那张择端可是画了好几年哪,而且还以影像的方式把数百年前大宋王朝汴梁都会的风物都给描摹了出来。”杨震一面说着,一面目光缓慢地从这画上慢慢移动,似乎是想通过盯着这幅画卷来领略当初富甲天下的汴梁城的繁华。
要知道后世可几乎没什么人能这么近距离地观赏此画了。就是它在石渠宝笈中展出时,一般人也只能透过厚厚的玻璃柜来一睹其风采。而且你能看它的时间也很是有限,怎都不可能如杨震这般清静地观赏此画,想看多久看多久。
“此画确实是世所难见的佳作,听说就是前朝的严嵩也曾对其颇有兴趣哪。”沈言很有些感慨地说道。
杨震点了点头,最后便把目光落到了这幅画卷最后的题跋上。这上面有无数人留下了自己的姓名,似乎这样便能让自己真正拥有这一卷名画似的。只可惜,这些人最后都已成了历史的尘埃,反倒是这卷得以保留千年,直到二十一世纪依然存于世上。
“对了,若下官没有记错的话,这画本来应该已随着严嵩被抄家而入了宫廷之中。怎么现在反倒出现在了这儿?”沈言突然想到一事,开口说道。
“还有这等事情?”杨震的目光刚落到位于画卷最后冯保所留的跋上,看到冯双林三字,他的嘴角还弯起了一个弧度,这个太监确实是特立独行得很哪。一听到这话,他心里就是一动:“倘若真有其事,这画只怕还是我们的冯公公从宫里盗出来的呢。这下,他身上的罪名可就又要加上一条了。”对杨震这么个对书画没有多少兴趣的人来说,这事倒更有吸引力一点。
沈言也随之恍然点头:“不错,这也确实是项不小的罪名。而且除了这卷清明上河图外,只怕冯保也没少借着自己的身份从宫廷里偷盗珍藏。”
“那就好好查查吧。”杨震轻飘飘地交代了这么一句话。对他来说,只要是能给冯保的罪行加重的证据都是好的,这一回,他要将冯保彻底打得万劫不复!
其实都不用杨震继续出手了,光是冯保倒台的情况传出之后,他和他的那些亲信下属就成了所有朝臣落井下石的对象。
官场之上一向如此,当你顺风顺水时,自然有的是对你卑躬屈膝逢迎拍马之徒,有的是人为你说话做事,恨不能变成你的儿子。可一旦出了事,这些之前小心翼翼看你脸色行事的家伙,却会突然调转枪口,把你卖得连裤衩都不剩,恨不能将所有最肮脏的脏水全部泼你头上,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除了一些打着鲜明冯保印记的官员没法开口外,其他人等,不管是不是言官御史,有没有上奏弹劾人的权力,全都上言上表直斥冯保之罪过。他们中有的还能做点调查,说出些诸如冯保在职期间做下的恶行,还重新拿出了之前山西贪墨军饷导致兵变的事情来给冯保增加罪名。而有的,却开始瞎编乱造地攀咬起来,说冯保当街杀人,凌虐宫中其他内侍的……各种有的没的脏水都狠狠地泼在了倒霉的冯公公的头上。
反正综合起来就一句话,冯保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现在终于在我大明圣明的万历陛下的圣光烛照之下现了原形,他就是该杀该死,该诛九族以儆效尤。
而在这一片喊打喊杀声里,冯保的铁杆们却连屁都不敢放了。他们的主心骨一倒,便再也没了心气儿,一个个只想着如何自保。这其中,有调转枪头大批冯保想借此脱罪的,也有闭门待死的,甚至还有几个更是弃官而逃。什么叫作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眼前的一切已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张居正却实在笑不出来。其实早在当初,当他才刚进入官场时,就曾亲眼见识过相似的场面——夏言、严嵩,以及之后被自己与冯保联手算计,最终黯然收场的高拱,当他们最终输掉一切时,都是这么个树倒猢狲散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