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官军想要用强攻的手段进山扫平叛军,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就是撒十万大军进太行山,都未必能把藏身其中的叛军给找出来。而大同守军也才十多万人马,都派去平叛了,边地还有人守吗?
见杨震在自己的示意下并没有说话,钟裕只能在干咳一声后问话了:“杨千户,对此你有何办法吗?”
他这一问,便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杨震身上。尤其是那几名京营将领,对他更是充满了期盼。在这次迅速把刘应箕一党彻底扫灭之后,走出软禁之地的京营将士上下就对他大为崇拜,甚至可说是把他奉若神明了。所以即便眼前的问题再棘手,在他们看来,杨震也一定会有解决之道。
杨震心里一声苦笑:“你们怎么都看我,都指望我呢?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能完满地解决。”但这话他也不好明说,只能装作一副沉思的模样,半晌才缓缓开口:“郭总兵所说确实在理,若是强攻我们必然承受不起相应的代价。不过在我看来,平定此事也不光只有用强这一条路可走,大人……”说着他看向了钟裕:“今时已不同往日,致使那些军队叛乱的根源已被找到,我们何不想法将他们招抚呢?这岂不要比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去扫平他们要容易得多?”
“招抚?”钟裕只略一想,便用力地点下头去:“不错,招抚确实要比强行扫灭他们要易办得多了。他们终归也曾是我大明的军队,只是活不下去了,才会铤而走险,干出这等叛逆之事。只要他们能洗心革面,再不犯事,我们恕其罪过,将之招安倒也是可行的。”
听这两人如此说来,厅上诸多官员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其实他们内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可当着钦差大人的面却不敢说,毕竟这事关官府颜面,说错了可不是小事。
唯有郭荣这时候神色有些异样。作为酿成此番兵变的直接责任人之一,说实话他还是有些怕再见到那些乱军的。可在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带兵去太行山进剿平叛的情况下,这或许是最好的对策了。
“不过,就算是要招抚,我们的问题也依然不小。其一,就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如今藏在太行山的哪个位置,既是招抚,总要先见了面谈判的,这一点可不易办哪。”一旦定下了对策,杨震就迅速想到了后面的问题:“其二,就是如何让他们相信官府的诚意,这些都有待各位来想出对策。”
“下官以为,四处张贴告示应该是个不错的办法。虽然那些叛军大部躲进了深山之中,但他们必然会派出少量细作出没于城埠之间,以探听官府虚实。只要我们将招抚的意思广而告之,消息总会被他们所知。”
“另外,咱们可以寻找那些叛军的家眷,由他们来替咱们说话。下官相信,自己亲人的话他们还是更愿意相信的。”……
厅上官员都不是笨蛋,又有意要在重新拿回控制权的钟裕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干与忠心,便纷纷道出了自己的意思,倒也有不少不错的建议。
钟裕在听了这番献策后,也是频频点头,被看这些官员刚才还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现在看来,倒也是有些能力的。
见他如此,众人的胆气就更壮了些,又有人提出诸如找太行山当地百姓带路寻人,派之前被俘的叛军中人去山中带话等等或可用,或异想天开的主意来。
直到众人都把话说完,杨震才在扫了所有人一圈后道:“大人,大家所言都有些道理,但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最要紧的事情。若是不把这事给做好了,任我们用再多法子,也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
“你指的是何事?”钟裕眉毛一耸,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杨震正色道:“敢问各位,兵变因何而生?”
“这……”所有人面上都现出尴尬与惭愧之色,有人嗫嚅了一下嘴唇,却还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士兵们已没了活路。当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证时,才会如此铤而走险,干出叛乱之举来。若他们能吃饱穿暖,有家可回,又怎么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叛变呢?”杨震并没有打算在这上面给他们留什么面子,很是直接地说道:“所以若想表现出官府的诚意,让叛军相信我们,并出山受降,咱们首先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张贴告示,寻找他们的所在,而是消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把本就属于他们的田产和家产都重新还给他们。”
“杨千户所言极是,各位,本官心里可是有本账的,你们心里也该清楚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吧?”钟裕这时候也终于回过味来,意味深长地从这些山西官员的面上缓慢扫过。
众人与钟裕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对上,身子就忍不住一颤。虽然在场众人职位各有高低,为人也大有不同,但几乎每一个都凭着身份之便得过不少好处,这其中有不小的来源便是来自兵卒的财产。
现在,钟裕把话给挑明了,就是让他们把这部分财产交出来。这对官员们来说可是个艰难的决定了,任何人都会感到肉痛,甚至产生抵触的情绪。
见他们一个个都面露犹豫,杨震便把目光对准了脸色同样不好看的郭荣:“郭总兵,对此你又怎么说哪?”
杨震的目光虽然不像以往般锐利,但在见识过他决绝手段的郭荣看来却依然很是可怕。而且他身为第一个倒向杨震的大同官员,此刻也确实该率先表态,便在压下心中的不甘后道:“现在想来,末将也着实是惭愧哪。当初居然就鬼迷心窍地跟着刘应箕他们一起侵吞底下将士们的财产。现在我已知错,甘愿将之前昧下的兵产全部交出,还望大人能够恕我当初之罪!”
杨震见他如此识相,脸上便现出了一丝笑容来:“郭总兵果然深明大义,令人感佩。那么各位大人呢?”
眼见郭荣这个占着最大头的人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还敢硬撑着吗?于是在一番沉默后,就纷纷表态,说自己也肯把之前非法所得拿出来交给官府处置。
虽然尚不清楚这一下能拿回多少他们侵吞掉的兵产,但只要开了这个头,就是件好事。钟裕只觉心里一阵欢喜,认为山西的变乱应该很快就能被平定了。
第四百十二章 真实身份(上)
在看过手中的那份文书后,钟千山的一张脸膛涨得都有些发紫了,只见他啪地一声将之拍在面前的桌案上,怒声道:“真真是岂有此理!”说着还连续喘了几口粗气,明显是气得不轻。
在他身前站着儿子钟远,一见老爹发这么大火,这个四十多岁的干练男子就把头低了下去不敢搭话,只是一双眼睛却不住上瞟,注意着钟千山的举动。
那公文上盖着鲜红的钦差关防,正是从大同送来的,由钟裕亲自拟定的官方意思。其实这份文书的内容也很是简单,就是让钟家把吞并自大同军队的田地给退还出来,只是这语气就显得太过直接和直白了,几乎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和意思。
看了这份文书,别说是钟千山这个脾气向来火爆的老头儿了,就是李牧、柳长卿这两位,只怕也会气得不轻,何况这还是他钟家子弟的意思,就更叫钟老爷子心里发堵了。
在喘息了半晌后,钟千山才发出一声冷笑:“很好,我钟家还真出了个忠君爱国的好官哪,居然把主意都打到了自家头上。枉老夫之前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肯与官府合作,现在看来真是养了头白眼狼哪!”
“爹,你还请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钟远赶紧劝道。同时心里却嘀咕着:“之前你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才帮着他们对付刘应箕吗?怎么现在却又说出这番话来了?”
“哼,这事能不叫我生气吗?他钟裕哪怕是好好地来一封家书好言劝我退田,我也不至于如此生气。他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以官压人,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来对付起自己家来了。”钟千山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他还真算得上是人臣楷模了,只顾尽忠却全不顾尽孝!”
钟远心里一声苦笑,说到底老爹看重的还是个面子问题。确实,钟家的家业大多是在太原一带,虽然山西其他各地他们也有所扩张,却也不多。像大同那边,则更不过千亩田地而已,这数字对寻常百姓来说固然极其惊人,但对他们这样的世家来讲,却也只能算是九牛一毛。即便全部舍弃了,也无关大局。
所以在接到这份公文后,虽然钟远也很是不快,却并没有产生要与官府对着干的想法,哪怕这公文就是钟家自己人所写,他也就心里不舒服而已。但钟远却也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所以还特意挑了今天这个他心情还算不错的时候把公文送上去,可饶是如此,老爹依然气得不轻。
“爹,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儿子觉着还是照公文里的意思办为好。虽然咱们有所损失,但比起其他两家来,却并不算大,这点损失咱们也承受得起。不然,要是真个和官府翻脸,对我们也没有好处哪。”见老爹的气稍微平顺了些,钟远又开口劝道。
钟千山虽然脾气差些,人却不蠢,自然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没有了其他选择。在之前就因为受制于杨震手里的证人让他们不得不和原来大同的官府彻底决裂,从而大大得罪了整个山西官场。若现在他们再把已控制住局面的那些大同官方给得罪了,这山西可就再没有官府中人能为他们说话了。
显然,钟裕方面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会如此没有顾虑地强硬要求。只是他们没有考虑,或者说是不想考虑这种说法会对钟千山造成不小的伤害。
不过钟远还有另一个看法,这么做只是钟裕或是他身边的人为了出口恶气。之前他们可是伙同刘应箕等人将钟裕他们给软禁了好一阵子,现在重新拿回大权的他们总要借着机会出出气的。所以有这么份公事公办的公文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沉默了良久后,钟千山才长叹一声:“罢了,都已陷进去了,就当是再让他们占个便宜吧,我准了。”
“是,此事儿子会办得妥妥当当的。”钟远这才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现在李家内部的情况已给了他很大的警示作用,只有内外都安定,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家主接班人才好过日子啊。
“唔……”钟千山抬手想把儿子打发离开,却突然又想到一事:“你可知道柳、李两家有否接到这份公文哪?”
“有的,和咱们家一样,前两日就接到了。听说他们两家正争论不休,不知该定个什么主意呢。”说到这儿,钟远的嘴角就展露出一丝笑意来。这两家在大同的产业可比钟家大多了,自然难免会出些问题。
这么一说,钟千山的心气也就更平顺了些:“那还差不多,我真想看看柳长卿和李牧这两个老家伙现在的表情哪。当初他两家就曾背地里连手坑了我一把,让我在获得大同军田时吃了不小的亏,这下可好,都得吐出来了。”说着,嘿嘿笑了起来,似乎已把刚才的不快给抛到了脑后。
钟远见状,只能无奈苦笑。这老爹有时候挺精明,有时候又跟个小孩儿似的,总是那么爱斤斤计较。却不想想,这回大家都吃了大亏,哪值得高兴哪?不过这样也好,老爷子能高兴点总好过刚才那样吧。
随着钟家率先表态说愿意将之前侵吞的所有军田都无偿还给官府,其他两家便也有些吃不住劲了。
虽然他们获取军田时都做了手脚,使其看起来是合情合法的,但却也作不得深究,内里总是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猫腻。所以你若是硬要与官府顶牛,一定没有好果子吃。在权衡再三后,柳家就随之答复了官府,愿意交出军田。随后就是李家,他们是大同势力最大的一家,占的军田也最多,这次吐的自然也是最多的。
看着由三家的人送来的那一份份田契,钟裕的脸上已满是欣慰的笑容:“二郎此法确实甚妙,如此我们就已收回了六七成的军田了。只可惜,剩下那些依然找不到地主……”
“大人何必如此求全责备,我们能拿回六七成军田已足够给将士们一个交代。而且大人可不要忘了,现在我大同军队的实际人数怕也只有六七成而已。即便我们真能把所有军田都拿回来,没有人耕种的话,荒着也是浪费。而且如此一来,也会有人去打它们的主意,最终依然会出现之前般相似的后果。所以我以为,现在这样就挺好。”杨震忙劝慰道。
“你说的在理,这天下间就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情,能这样已很不错了。”钟裕了然地一点头,随即又道:“那接下来是否可以施行下一步方略了呢?”
“正是。大人可以派人带上告示四处张贴起来。另外,也可以去和太行山一带的州县官府商议一下,也把告示贴到他们那边,这或许效果更加明显。想必只要不是猪油蒙了心,那些乱军还是肯回头的。”
“好,本官这就派人去把这事给办了。”钟裕不无兴奋地道。能尽快把这场叛乱平定,对山西对朝廷来说都是件好事,他自然会感到有些急切。
杨震一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冲钟裕一拱手道:“下官还有点事情需要去办,这就暂且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