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说出来,直让在场所有普通士兵的神色都是一变。事实确是如此,他们这些底层兵士本就没多少饷银,可偏偏上面的将领却还是把搂钱的主意打在了他们头上,谁叫他们地位最是低下,就是不满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而且数量还如此庞大呢?
聂飞说着话,已看到了近前一些兵士的神情变化,就知道有门儿。于是继续道:“为了此事,我也曾几次劝谏过牛璨。可他就是要一意孤行,还直言既然军士们在他麾下效力,为他少拿些饷银也是应该的。”
这话一说,更是惹得对面的众多士卒一个个面露愤慨之色,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也随之在人群中响了起来,显然是在小声嘀咕着牛璨的不是了。
“倘若只是这点问题,我身为下属也就忍了,毕竟如今我大明军中,除了天子亲卫,又有哪个兵士不被吃空饷,喝兵血。可他牛璨不但做出这等事情来,而且还因为我的劝谏而对我怀恨在心。因为觉着动我这个千户比较麻烦,便把主意打到了我那些兄弟身上。就在几天前,他就以一个极其牵强的借口将一直与我并肩作战的三名同袍陷杀在牢里……那可是与我一起几经厮杀,立过许多功劳的袍泽哪……”话说到这儿,聂飞的眼中便有热泪流了出来。
听他这么说来,寻常将士真是感同身受。身为随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来说,没有人比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更亲近的了。一般人只要换位思考一下,便会觉着牛璨所为实在是罪大恶极。
而那些千总把总等将领,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们或与聂飞有着极深的交情,或本就对牛璨的所作所为心怀不满,此时即便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与聂飞为敌的想法。
聂飞看得出众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便在这时把话给挑明了:“既然是他牛璨败坏军纪在先,杀我袍泽在后,我聂飞便不会再忍。故而就在刚才,我已手刃此獠,以祭奠我那三名袍泽的在天之灵。若各位觉着我聂飞做错了,大可上前捉拿,我聂飞不会有半句怨言,更不会加以反抗!”说完这话,他便把手里带血的短刀往地上一扔,双手一背,做出了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来。
“嘿,这位聂千户还真是个人才,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出这么个以退为进的主意来!”在他身边的几名亲随里,其中几人目光闪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这番作态,心下暗自感叹道。
果然,虽然在聂飞跟前已聚集了数百名云川卫官兵,却并无一人上前拿他。大家都被他这一番控诉所打动了,心里也觉着牛璨着实该死。
就在一片沉默之后,突然人群里就响起了一个声音:“聂千户,你并没有错,是那牛璨该死,他这是咎由自取!”
一旦有人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其他人就好办多了,随即便有更多的人纷纷开口,直言牛璨的种种罪状,说就这么弄死了他实在是太便宜了他云云……一时间群情激奋,恨不能将已死去了的牛璨给救活了再杀一次。
聂飞一见这情形,心下便是大定。于是照着之前所想,苦笑一声道:“各位能如此想,聂飞心下很是感激。但我之所为毕竟触犯了王法。杀此獠者是我,各位还是将我拿下,交由朝廷处置吧。不然只怕事发之后,反而会连累了你们,这就不是我聂飞所希望看到的了。”
他这么一说,场上气氛便又是一静。大家仔细一想也是如此,若不能把聂飞拿下,牛璨之死的罪名说不定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即便不会被定死罪,一般的活罪却也受不起哪。但就因为这个原因去把聂飞拿下了,众人又觉着有些过意不去,故而几乎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犹豫之色。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适时响起:“聂千户你也太小瞧咱们云川卫的兄弟了。你的为人我们清楚得很,我们许多兄弟都是你带过的兵,在与鞑子交战时,你也曾救过不少兄弟的命,若今日我们为了自己的安危而将你拿下交给朝廷,我们又怎么去面对自己的良心呢?
“朝廷不仁,把我们丢到这么个地方,不但要时刻担心鞑子的偷袭,还要受那些贪官污吏的盘剥,这样的日子我们早就不想过了。既然今日我们一起杀了牛璨,那索性就反了他娘的,也好叫朝廷知道我们这些丘八大头兵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此人这一番话说得极有煽动性,正好命中了那些士卒的心事。他们其实一直就对朝廷多有不满,只是因为没有胆子和机会反抗,才一直压抑着。而今天,被聂飞一番真情打动,又受这人的一番挑唆,心里的一把火就腾地燃烧了起来。
几个最容易冲动的兵士当即就头脑一热,大声附和起来:“不错,我们这日子没法过了,那还不如反了!”
“对,反了,反他娘的!”一时间,许多兵士都高声叫嚷了起来,先是十多人,随后是几十,几百,最后这股风潮就充满了整个云川卫……
那些将领本来还想着说什么做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一看到情况已彻底无法阻挡,自己若反对只怕会被这些激动的军士视作异类,便不再开口。
聂飞在众人的拥护下,先是一阵犹豫和推拒,但随后还是因为众人的坚持而“勉强”接受了带领众人走上反叛这条不归路的重任!这一表态,自然又惹来了军士们的一阵欢呼。
聂飞看到这比自己预想中要好得多的效果,心里便是一阵欢喜。今日他敢杀牛璨,就是因为觉着有能力挑起整个卫所的将士对朝廷的不满。现在,这支三千多人,装备还算精良的云川卫就彻底掌握在了他的手里。
四月初七夜,山西大同云川卫兵变,而这还只是大同几处重要卫所兵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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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人心惶惶(上)
大明万历四年四月初十二日夜,山西大同府。
这个在后世以煤炭等资源产出而闻名于世的州府,在如今大明帝国的版图上也扮演着极其要紧的角色。
因为从大同再往北去一些,便过了大明的疆界,与蒙古鞑靼部相接,于是这儿就成为了世人眼中的边疆重镇。朝廷将山西的大同、宣府,东北的辽东、蓟州合称为四大军事重镇,是为宣辽蓟大者也。
正因大同府直面着鞑靼人的威胁,所以朝廷便在此布置重兵,以防外敌入侵。即便是如今蒙古势力已大不如前的时候,驻守在大同的总兵力也从未少于过三十万,足可见大同府对整个大明的重要性了。
但随着大明立国渐久,往日的进取心不断消弭,人心思安思逸的风气已遍布朝野,而这也影响到了边关重镇。如今的大同各处卫所,早已没有了曾经的肃杀和森严,以前的种种禁令,也几乎已破坏殆尽。
比如军中不得饮酒作乐,不得有妇人出没这一条,此刻就在山西都指挥使辖下的云川卫驻地内被公然违背着。而违背着它的人,正是该卫的指挥使牛璨。
只见他四十开外的年龄,长得倒是威风凛凛,尤其是颔下一部钢髯配合着黑黝黝的面膛,给人一种张翼德再世的错觉。不过再看他的身材,这种错觉就会很快消除了,因为在这张面孔下的身体早已发福,尤其是一只大肚腩,看着就好似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妇人一般,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位将军真遇上了战事还上不上得了马儿。
而比起他那副身材更叫人不忍卒睹的是,现在他的行径。就在本应是极其肃杀严厉的指挥帐篷之中,他正一手提着一大坛子酒,不断地朝自己口里灌着,另一只手则搂了一名相貌艳丽,只着薄薄纱衣,妙体毕现的女子,该女子还一边娇笑着,一边将手中自己咬过的一只鸡腿往牛将军的嘴里塞去。
牛璨很是自然地咬了一大口鸡腿肉,然后把手中已只剩下不到半坛子的酒往地上一搁,便双手在女子那凹凸有致的身体上揉-搓起来。这一番动作下来,更是惹得那女子娇-吟连连,整个人都瘫在了牛璨的身上。
若非亲眼所见,天下间没几个人会相信这不堪入目的一幕会发生在军营之中,发生在大同这样一个几乎时刻可能遇到敌人袭击的军事重镇的卫所军营之中。
此时,在牛璨帐外,还站了四名亲兵。虽然因为有帐门遮挡着,他们不能看见里面的景象,但这对男女所做之事所产生的动静与喘息,却还是一点不漏地透过帐门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但这四名亲兵除了脸上带着些异样的暧昧笑容外,却没有半点恼怒或不满的意思。显然,这几位早已习惯了自家将军的这一行径,几乎能做到充耳不闻。此刻他们心里所想,只是什么时候将军完事睡下,自己几个也能靠着大帐歇息一会儿,甚至也去旁边的小帐里睡个半晚。
就在这时,其中一名亲兵突然目光扫向前方,面现警惕之色,口里低喝一声:“什么人?口令!”原来是他察觉到有一队十多人从黑暗中靠了过来,便下意识地问了一声。但因为怕打扰了里面将军的兴致,他的声音并不甚大。
其实对于这些突然靠近过来的人,他们也不是太放在心上,军营里本就有巡夜的规矩,有人正好巡视到这儿也再正常不过了。他所以会这么问口令,也只是出于习惯使然而已。
“长明!”对面有人立刻就报出了今夜的口令,随后这一队人马已彻底出现在了亲兵们的面前。
“哦,原来是聂千户哪!”几名亲兵看清楚了来人模样,更是安下心来。纷纷行礼问候:“不知是聂千户巡营到此,小的们得罪了。”
这位聂千户大名聂飞,乃是这云川卫中一名甚得军士之心的将领。他自十六七岁从军到现在,足有二十来年了,不但武艺了得,而且为人还很是阔达,没有什么架子。
照道理来说,像他这样在军中多年,也曾立过不少功劳的将领现在怎么的也该是个所指挥使,或是同知什么的,奈何因为他不善于巴结上司,又没什么靠山,所以即便自己有些本事,也依然只能是个千户。为此,军中不少兵卒都为他感到不平。
不过这对聂飞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在这云川卫里,因为待得年岁长久,他的威信还是极高的,甚至都不比牛璨这个指挥使稍弱。即便是深得牛指挥信重的亲兵,在见到他时也不敢有丝毫托大。
“没事,你们这不也是为了守护牛将军嘛。”聂飞说着,蹙眉扫了一眼那依然有不堪入耳的声音传出来的营帐,然后又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其中一个亲兵的肩头:“辛苦你们了。”
“这是属下该做……”那亲兵刚想谦虚几句,突然就发现聂飞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大手突然就转而落在了自己的咽喉上,随即他就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便瞧见一把短刀正捅进了自己的心窝处,而短刀的把手,赫然握在他所崇敬的聂千户的手里。
“呃……”因为被握住了咽喉的关系,这亲兵临死前的一声惨叫都被憋在了喉咙深处,只发得出半声喘息般的响动,这自然是不可能惊动到里面正自“酣战”的那对男女的。
而就在聂飞一刀了结了跟前亲兵的同时,随他而来的几名兵卒也已冲上前去,以极其干净利落的手段将剩下那三个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呆的亲兵刺杀在地。这几人杀人的手段看着比聂飞这个久经战场的将领更熟练,从前扑到捂嘴,再到一刀断喉,所有动作都在眨眼之间完成。当聂飞放开已经断气的亲兵时,那三名亲兵的尸体也已倒下。
见到这一幕,聂飞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疑虑。但随即,他又将这一切都抛到了一旁,一抬手,就将厚厚的帐门掀起,然后弯腰走进了营帐之中。
刚一进营帐,里面那混合了酒肉和女人的胭脂香味,以及男女那事后产生的异样气味就险些把聂飞给熏个跟头。而这时,牛璨也终于觉察到有人进来了,顿时怒道:“什么人如此大胆,给本将军滚出去!”确实,无论是什么人,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都会很愤怒的。
在牛将军想来,那个不开眼的家伙此时应该赶紧求饶道歉,然后忙不迭地逃出帐去。可这一回,他却失算了,他的愤怒喝叫,换来的只是一声冷哼:“牛璨,你好大的胆子!”
“嗯?”牛璨这才抬头看去,一见是聂飞,脸上顿时就露出了更为愤怒的神色来:“聂飞,你才好大的胆子,敢如此与老子说话!还敢搅扰老子的兴致,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夺了你千户的官身!”他本以为来了什么大人物呢,心里还有些发怵,待看清楚是自己的下属时,自然更怒,便又大声朝外面喝道:“王五,你们几个给我滚进来,把聂飞给我绑出去!”他招呼的自然就是自己那几个亲兵了。
“牛指挥,你就别费这心思了,他们可进不来了。”聂飞一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死死盯着赤身的牛璨,就好像一只猛兽盯上了自己的猎物一般。
这一回,牛璨终于惊觉不妙,一面伸手去抓不远处的佩刀,一面拖延道:“你做什么?是想要造反吗?本将可是你的直属上司,你……”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惨哼所取代,却是他伸过去拿刀的手已被聂飞一脚踩住了。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感受到对方那种不带半点犹豫的杀机和动作,牛璨终于有些慌了。而他身下的那名女子,早已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愣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