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就连王老板这个卖粮的都在愁这个,县衙管着那么多张嘴巴就更是困难了。所以我觉得今日县衙八成就是冲着向我们要粮食来的。”俞长丰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但他的这番推断,却只换来身边人一阵无语的苦笑,或是不屑的目光。这事儿在座所有人都能猜测出来,何必他俞员外说破呢?
但他这番话却还是有点作用的,至少是帮助了刚刚走到堂前的杨晨。他本来还在心中琢磨着怎么来一个开场白呢,一听俞长丰的话,便应声道:“这位员外所言不错,本官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想让各位为我县衙分忧的。”说话间,他已迈步进了堂来。
众大户一见杨县令到了,不敢托大,赶紧纷纷站起来行礼:“见过大老爷。”
杨晨却笑得很是温和,一边拱手回了半礼,一边口中客气道:“各位不必如此多礼。今日是本官有求于你们,该是我向你们行礼才是。”
“大人言重了。”几人讪讪地笑着,心里更是打起了鼓来。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杨晨身为县令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了,等下他们要是不能让他满意的话,这些位大户可未必能从容回去哪。
在结束了这段与往常大不相同的见面礼后,杨晨便开门见山地道:“各位想必也能猜到今日本官请你们前来的目的。今年确是我诸暨县的多事之秋哪,短短时日里,就发生了这许多的灾祸——大雨,火灾和决堤。现在,城里又收纳了许多遭了灾的百姓,本官忝为一县县令,自然不能眼看着任何一名治下的百姓挨饿受冻了。所以便只能尽官府的所有来供给他们。
“不过,眼下县城里的情况各位也是知道的,常平仓被毁,官仓里又没多少存粮,这么多口人可不是轻易能满足的。所以本官希望各位员外能帮助官府,帮助同县的乡里共渡难关。”
听了他的这番话后,这些大户们都一个个面色古怪,却没有人搭腔。谁都知道这话难说,要是答应有些舍不得粮食,毕竟要给官府一个交代数字总不能太小。可要是不答应,就更不对了,谁知道这位现在看着还很和善的杨县令会不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哪。
“怎么,各位都拿不定主意吗?”杨晨又追问了一句。
这下,他们再无法装聋作哑了,一个人突然开腔:“大人是要咱们出粮?”正是最沉不住气的俞长丰。在得到杨晨肯定的答复后,他又忍不住道:“可大人您也该知道,要说粮食,咱们县里谁也比不过郦家,我们这么些家凑一块儿也拿不出多少粮食来哪。”
“这个,本官自然省得。”杨晨没料到这位居然如此直接,但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得苦笑道:“但郦家最近却也拿不出多少粮食来,本官这才不得不求助各位哪。宣员外,你怎么说?”既然众人都不肯主动表态,第一个开口的又是这么个说法,他只好主动挑人问了。
他所以挑选宣卫森,除了认为此人是这些大户中的首脑,只要他点头其他人都不得不跟随外,更因为相信以宣家的财大气粗一定不会太过小气。
果然,杨晨的这一下是赌对了。在被他点名后,宣卫森便一咬牙道:“既然大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宣家所以能有今日也靠的是诸暨乡亲父老的帮衬,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
“好!”杨晨满意地笑道:“却不知宣员外肯认捐多少粮食呢?”
“还请大人恕罪,我们宣家并不以贩粮为业,所以这粮食实在拿不出太多,只能给县衙捐上两千五百斤粮食。不过,我们还能捐出五千两白银,以帮助受灾的乡亲。”宣卫森道。这是他来之前,就与兄长宣卫鑫商量好的,所以倒也没有太多的犹豫。
其实若是放在其他时候,五千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字,杨晨若是听了也会感到高兴。可现在却不是平常,在这个节骨眼上,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哪。但他也知道宣家的难处,至少对方肯拿出两千五百斤粮食已经带了一个好头了。便笑着拱手道:“都说宣家是我诸暨的大商家之首,果然所言非虚。如此,本官就代受灾百姓多谢你了。”
“不敢当,这是草民一家该做的。”宣卫森忙谦虚地回礼道。
既然宣家开了这么个好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虽然那些大户依然对拿出粮食来很是肉痛,但还是你八百斤,我一千斤,他五百斤地表了态度。这么一算下来,杨晨就从这些大户的手中弄到了一万五千多斤粮食,再加上近一万两银子的银子捐助。
虽然这数字对眼下的局面来说依然远远不够,但杨晨心下还是有些感动的。他抱了抱拳道:“各位肯为县中百姓出钱出粮,本官一定铭记在心。而且各位大可放心,这些银钱粮食本官绝不会白要了你们。待这次水灾平息之后,官府一定会给各位做出补偿。”
听他这么说来,那些大户心里还真有些惭愧了。在他们以为,官员总是高高在上的,即便有求于他们,也只是暂时的利用而已。既然他们都认捐了,自然不敢反悔,那杨县令就不必再如之前般低声下气。可现在看来,这位杨县令可与他们所想的完全不同。这让其中几人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是不是能多捐出些粮食来,以帮助这位县令大人呢?
郦家后院书房之中。
郦承纲正似笑非笑地听着手底下人的禀报:“那些员外们已经出了县衙,看他们的样子,似乎确实认捐了不少粮食。”
“是吗?”郦承纲很不屑地道:“他们能捐出多少粮食?一万还是两万?对眼下的县城里的百姓来说,这点粮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最多只能维持个五六天罢了。那这之后呢?”
“这不是他杨县令没了其他办法吗?不然你叫他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生去哪变出粮食来?”那手下人凑趣地说道。
“哼!我早说过了,这次一定要让他杨晨丢官。只要县城里断了粮,无论是灾民还是城里百姓必然会把帐都算到他的头上,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郦承纲满是得意地道。
“可是大哥,我听说杨晨他有意派人往府里求粮。你说绍兴府衙那儿,会不会帮他解了这个困局?”郦承缙有些不安地问道。
郦承纲很不以为然地一摇头:“要是没有这场大雨,他或许能成。但有了这场大雨,我们绍兴府哪儿不遭灾,府衙就算肯给粮食,怕也不会只给诸暨县衙一家。狼多肉少,你觉得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那他要是在省里求-购粮食解此燃眉之急呢?”
“这更不可能。因为多余出来的粮食都在我们的仓库里,别说他杨晨没多少银子了,就是有,也买不到粮食。”郦承纲阴阴一笑。自己几个月来的安排,眼见就要成功,如何能叫他不欢喜呢?
郦承缙这才没有再说什么。但不知怎的,他总觉着这次有件事情被他们给忽略了,一种隐约的不安情绪在心间萦绕。但一时,他又想不出来。见大哥兴致正高,他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丧气话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麻烦不断
即便杨晨已竭尽所能地向县城大户要来了一批粮食,但城中缺粮的情况依然无法得到有效的改善。只因随着时间的推移,避进县城来的难民数量不断上升,同时原来城中百姓家中的存粮也越来越少,而城外的大水却还没有退却的意思,这使得原来还能自给自足的县城百姓也慌了神。
如此一来,县城中那些还在开张的粮铺里的粮食顿时就成了所有百姓们眼中的肥肉,只短短两日工夫,那些粮铺的存粮也全部售罄。
之前,县衙的粮食只需要供给难民,但在三月初四之后,一些本来家境就不是很好的百姓也开始来县衙分发粮食的摊子前拿取粮食。而后这风气就一发不可收拾,待初五之后,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来此领取免费的粮食,领粮的队伍顿时就排出了好几里地去。
而如此一来的后果,便是衙门存粮的急剧消耗,本以为能撑到赵邦甫回来的存粮很快就只剩不到一半,眼看着就连两三日都耗不过去了。
看着粮食不断减少,负责分发粮食的蒋充愁得连头发都要白了,要知道他才不过四十五岁年纪哪。此刻,他正满嘴燎泡,愁眉苦脸地对杨晨诉说着眼下的为难处:“大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然不等赵县丞他回来,我们仓库里的粮食就要分发光了,到时百姓们就只能饿肚子了。”
其实杨晨这两日也很不好过,脸上多了两个大黑眼圈不说,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喉咙也是干干的,这都是强大的压力所导致的身体不适。见蒋充这么说话,他更是感到脑子一阵发疼:“本官知道事情难为,但还是让我们勉为其难吧。民以食为天,我们总不能让百姓们饿肚子吧?只要库里还有存粮,我们就得让百姓们吃饱。”
“大人,下官并不是这个意思。”蒋充忙道:“可照此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以下官愚见,咱们是否可以不分发粮食,而改为分粥?”
“嗯?”杨晨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听他这建议,便是一愣:“这有何区别吗?”
“这区别可大了去了。”蒋充一听他如此说话,便知道这是县令大人完全不懂如何应付灾民的表现了。便耐着心仔细解释道:“若是分米,则每人每日都会分去半斤左右,如此消耗极大。可要是换成了粥,因为里面搀了大量的水,一人一天不过三到五两粮食而已(此时的称重是十六两一斤,半斤八两,路人按),这可比直接发粮要省了许多。如此一来,我们倒是可以再多撑上两日,等着赵县丞他把粮食运来。”
杨晨先是忍不住点头,觉着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但随后又担心地道:“可如此一来,百姓们岂不是要饿肚子了吗?一碗粥可未必能让人吃饱哪。”
“大人,现在已顾不上这些了。比起粮食告罄而叫人彻底饿肚子,这个只叫人吃个半饱的法子已经是最有利的了。只要赵县丞能从府衙那儿要来粮食,再撑过这段时日,我们的难题自然就解了。”蒋充忙再次劝说道。
杨晨知道在这种事情上面蒋充一定比自己要有经验得多,他也相信已经弃暗投明的蒋主簿也不会在这事上坑自己,便在犹豫一阵后点头应允:“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不过,在此之前,却须向百姓们把话都说明白了。”
“啊?”蒋充本来刚松了口气,这时却又露出惊讶之色。在他想来,官府既然拿了主意,百姓们只管遵从便可,叫他们知道事情的原委做什么,正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嘛。但对上杨晨那双郑重其事的眼睛,他又不敢不从了。
这段时日的争斗和相处下来,他对杨晨已有了清晰的认知。这是个性格还算平和的年轻人,但却也有自己的主张和底线。平时他一切都好说话,可一旦触犯到了他的底线,违背了他的主张,杨晨就一定不会轻饶。所以即便觉着杨晨这么做有些奇怪,蒋充还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从初七开始,县衙跟前分发粮食的棚子就冒起了热腾腾的白气,发到百姓手中的再不是一小袋的白米,而换成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虽然拿着粥是不用再自己想法做了,但百姓们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便有人很是不满地提出了疑问,而早有准备的蒋充便命专人在旁大声宣扬起了如今县城的难处,一时倒也安抚住了有些躁动的人心。
但问题依然还是存在的,尤其是当吃了两天白粥后,百姓们更觉得肚子饿得难受,顿时一些传言和矛盾也终于爆发了出来。
先是在难民中不知什么时候传开了一种说法,说是官府只是给他们这些避入城里的乡野百姓白粥,原来县城的百姓依然能分到白米。这个说法一经传出,许多难民就不为不满,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样是诸暨县的百姓,凭什么我们要饿着肚子?
好在,发现有这苗头后,官府就已出面澄清,表示官府对所有百姓都是一视同仁的,无论是原来的县城居民还是避入城来的,全都一样,都只能分发白粥。为此,杨晨还以身作则,自己也留在施粥的棚子前,和所有人一样都每日只吃两碗粥。
眼见县令大人都这么做了,而且难民们又确实看到县城百姓和自己一样都拿了碗来领粥,这不忿之气才终于消散。
可杨晨他们还没来得及抒一口气呢,新的流言再次生出。这回,却是县城百姓中间所流传的了:要不是这些四野八乡的难民涌入县城,抢夺了本来属于他们的粮食,现在他们根本就不会饿肚子!
人就是如此,在丰衣足食的时候,或许能做到与人为善,也乐得与他人分享,可一旦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都无法达到,心思就完全两样了。现在县城百姓一听这说法,便感同身受,顿时就对那些栖息在自家附近的难民产生了的浓厚的敌意。再加上有人还刻意将之前的流言与此相结合,说那些难民有了吃的还不知感恩,居然还对城里的百姓横挑鼻子竖挑眼,实在是一群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