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枪声，但离这里很远。
南区的火车汽笛和西区的工业噪音几乎能将它完全淹没，谁也没法辨别出声音的具体位置。
接下去又是几声。
不过注意到声音的人都已经确认那不会干涉到自己，纷纷放松下来。
从警觉中退出，这些拥有超凡听觉的存在彼此观察一番，记住对方的脸后重新恢复到之前的活动中去。
克雷顿的脚步更快了。他才离开诺里斯的房子不久，良好的隔音墙板让他得以在安逸中度过一日，而这声枪响让他放松了两天的神经重新绷紧。
约瑟已经跟不上他了，细瘦的手被他拽着，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
克雷顿过了几分钟才低头检查，通过这个孩子的表情注意到他的痛苦，于是不得不放缓脚步，解释自己的作为。
“听着孩子，魏奥底现在变得不太安全，也许你愿意现在跟我离开这里，我之后会把你的家人也接走。”
克雷顿语气严肃，但约瑟并不恐惧，也许是北区的生活让他已经对危险见怪不怪了。
“我想回家。”男孩老实地说。
他原来没有抵抗克雷顿给他的安排，但现在又改主意了。
克雷顿没有怪他，当知道危险要来临时，人们在确认自己安全后会想到家人，这是人之常情，何况在约瑟家里还有许多比他还小的孩子需要照顾。
“等到明天吧，现在现在回去的路上不安全。”
约瑟又点了点头。
克雷顿欣慰地继续向南区走去。
西区和南区的治安水平差不多，这里工人较少，职员更多，还有刚从火车站出来的各色各样的人。暴力冲突虽少，但偷窃是时有发生的事。
而今天，除了常见的人群，他们还在路上看到了许多奇装异服、佩戴武装的人在街上。
有些人是在赶路，有的人在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还有的人看起来就是在逃跑，他们慌不择路，撞开人群，似乎身后正有人在追赶。
寻常路人们被这些现象弄得心神不宁，他们已经尽量贴着建筑边沿走，时不时回头看，免得自己挡了谁的路，但有些混蛋根本没有在意到他们的忍让，甚至还主动往人群里钻，似乎想借助他们掩护自身，警察提着棍子朝这些奔跑的人挥舞，但根本追不上他们，或者干脆追了几步就停下，不再多花心思在他们身上，因为不远处的楼房里还有枪响，他们急着去处理那些真正危急的事，尽管以他们的能力未必做得到。
一个带着红辣椒头冠和大蒜项链的传教士从克雷顿面前匆匆走过，接着是一个脸颊钉着两颗野猪牙、手持钉头锤的粗壮男人，还有个背着镀银长剑的猎魔人——他们是职业的怪物杀手，即使没有委托也会主动猎杀非人，一些爱好特殊的富豪会向他们高价收购特别的标本。
克雷顿没有戴墨镜掩饰瞳孔的异样，他以为那个猎魔人会注意到这点，但对方只对他看了一眼就毫不留恋地离开，非常地冷漠。
魏奥底的每个人都不关心其他人，他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克雷顿那双奇怪的狼眼放在这群人里面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的打扮简直像小丑。
但克雷顿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佩戴的各类稀奇古怪的挂饰和装备上浮现着灵光，显然是奇物。
这些人绝不是近卫的人，至少不全是，近卫虽然没有纪律，但目的却是大抵相同的，这些人则不一样，他们很“复杂”，并不完全由贪念驱使。
在经过这条街道时，克雷顿还注意到一个神色诡谲的男人向路人低声询问是否见过一个叫亚历山大·伊莱文的人。
熟悉的名字出现了，中尉记得那个工程师，但他和亚历山大唯一的交情就是他为了乔治·西弗尔送口信，这点交情不足以让他对亚历山大的社交情况刨根问底，他和约瑟继续向前走去，但提高了警惕，在一个拐角里，他召来几条狗，给它们喷上和自己相同的香水，然后让它们散开，去其他地方传播气味。
莉迪亚曾和他提到过，圣心友爱会的人和孔里奥奈家族不对付。
现在南区这么乱，黑爪氏族的狼人很可能会来插手，寻找打击圣心友爱会的机会，魏奥底的北区没有价值，东区防守太重，西区和南区是唯二可以下手的地方。他们可能会相遇，所以他得小心谨慎一些。
接下去的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他们成功抵达了一间旅馆。
在订好的三楼房间内，约瑟站在窗口好奇地打量外面的风景，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比地面高得多的地方。
在男孩的身后，克雷顿也背着手在窗口前观察着不远处的巴斯贝铁路公司大楼。
许多绿色和红色的条幅和旗帜挂在建筑外表，鲜花着锦般的妆点着这栋采用古典曼西斯风格建筑的大楼，在楼下有超过十个枪手在巡逻，楼上的多个阳台也站着枪手远眺四周。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仿佛在等待谁出来。几个神色匆匆的职员模样的人在这里进出，但没有一个搭上马车。
克雷顿凝视石质建筑上那些规整排列的玻璃窗户，每一个窗户后面都有人影闪动。
想要靠视力从这些窗户里找到朱利尔斯不太容易，而且男巫现在未必站在窗前。
好在克雷顿并没有与巴斯贝家族有什么瓜葛，他认为直接拜访也许可行。到了建筑内部，他就可以靠气味找到朱利尔斯，之后再商议如何离开也不迟。
他已拿定主意，但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长袍的男人缓缓靠近大楼，一名枪手抬起手示意禁止进入，接着走上前与这个访客对话。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两个身影贴在一起。
然后那个长袍男子就捅了枪手三刀。
枪手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在克雷顿所在旅馆隔壁的建筑阁楼窗户里忽然发出弩弦振动的响声。在巴斯贝大楼下的枪手又倒下去一个。
剩余的枪手临危不乱，他们分别散开，将大楼前停靠的马车当做掩体，然后处理正在靠近的威胁。
那个穿长袍的刺客还在冲向他们，面对那些左轮手枪的枪口，他甩开长袍，一瞬间好像变成了两个人，接着又以非同一般的速度左右挪移，一口气吃了十几发子弹，当场倒地。
隔壁房子阁楼上传来匆忙的脚步，显然他和他的同伴无论原本打算做什么，现在也放弃了。
克雷顿沉默不语。
这个刺客的速度其实不慢，甚至可以说是迅捷如风，比克雷顿的人身能力要强得多，但他太高估自己的速度了，又低估了对手的枪法，没有制订合适的战术，以至于在空地就发动了袭击。
那么多把手枪，即使只是粗略瞄准也足以封死他的行动路线。
一连串的枪声惊扰了拉车的驽马，巴斯贝大楼前停靠的马车和仅仅是经过的马车都开始失控，他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引发过路者一片尖叫的同时重新暴露出那些枪手的身影。
他们检查了尸体。接着阳台上的枪手和一楼的枪手做了简短的沟通，恢复巡逻，一部分人退入建筑，将伤员和尸体也一并带了进去，里面走出更多的枪手代替他们。
克雷顿小声咒骂了一声。
也许是他之前看到的乱象所赐，巴斯贝大楼比他想象得还要戒备森严。
如果没有预约，他大概是进不去了。
第431章 天赋过人
“先生，有什么让您感到不高兴吗？”就连约瑟也注意到克雷顿的心情不好，大概是玻璃上反射出的克雷顿脸色让他瞧见了。
克雷顿摆了摆手，他不打算让小孩知道真相。
“只是点小事，你先去休息吧，等我走后，这里的女佣会照顾你几天，别拒绝她们帮你做事，我替你付过钱了。”
他明令约瑟去休息，但这会这小子竟没有听从，而是坚持道：“妈妈说，把高兴的事分享给朋友，就会多个人高兴，把难过的事告诉朋友，难过就会少一半。所以要是有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您也可以和我说说，这样心里就好多啦。”
这番话让克雷顿大吃一惊，他想了想，便干脆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我的医生现在可能正在那栋大楼里做客，里面的主人不太友善，大概不会让他离开。我倒是有办法进去，但靠这个办法进去，离开的时候会有些危险。”
“您想见到您的朋友，但是他出不来？”
克雷顿勉强地点了点头。
男孩转过头，天真无邪的双眼凝视着那栋大楼。
“我有个办法。”
“我家里以前有好多老鼠，每天晚上都在墙壁里面跑，害得我们睡不着觉。后来我们想到了这个办法”
克雷顿眯起眼睛。
巴斯贝大楼。
朱利尔斯在自己的“囚室”内平静地思考了很久，关于巴斯贝家族的目的，他似乎有些眉目了。
圣心友爱会现在的计划方针又杰里米·巴斯贝提出，尽管朱利尔斯还不能明了其人的想法，亦或者这个计划是否还有他人的影响与改变，但海泽尔所说之前途于圣心友爱会如今图谋之物相比绝然不值一提。
他们想要通过一次谈判将这座城市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若说是叛乱也未尝不可，但结果一定是为了得到政治上的特权。
清除暗裔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是因为暗裔多半与结社有联系，他们只是在优先清理最容易找到借口的那部分不稳定因素，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坐上谈判桌，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天然敌视暗裔的结社也会成为他们的盟友。
不过这可不像是初步接触真实世界的暴发户能想出来的办法。
而要说高明，圣心友爱会却又要对付孔里奥奈家族，这个措施让朱利尔斯实在想不通。
这些狼人本来就是贵族，而且在魏奥底地区经营了许多年，既然圣心友爱会已经掌握了本地政府的诸多大权，保全了自身的地位，那么接下去拉拢狼人们比与他们为敌要简单得多。
至少在朱利尔斯看来，与这个狼人氏族结盟比结识那些敌视暗裔的人要更有价值。
黑爪氏族里面可是有“老家伙”的，即使不考虑它们的力量，以及上百年经营的关系网络可能造成的威胁，它们的阅历和经验也都是十分宝贵的财富。
但杰里米·巴斯贝却非常敌视它们。
为他做事的海泽尔命令近卫截杀夜莺，然后嫁祸给孔里奥奈，同时还处心积虑用法律武器打击他们的社会身份。
更有意思的是，即使到了这般地步，巴斯贝还在设法隐瞒自身在这些攻击中的主谋地位。
明明圣心友爱会已经和孔里奥奈的狼人都已经明确了要争夺魏奥底统治者的地位，这时候继续隐瞒自己的敌意还有什么必要吗？既然已经结盟，那么无论是巴斯贝还是赫顿，他们对孔里奥奈家族的打压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说这是一种个人习惯？
可巴斯贝家族是最近两年才搬到魏奥底，在此之前，他们应该和孔里奥奈没有交集。
支撑朱利尔斯这一观点的还有常识——如果巴斯贝们早就与孔里奥奈结怨，他们怎么可能会搬家到魏奥底来和狼人们做邻居？
作为新兴的豪门，巴斯贝家族还相当薄弱，任何一个人出意外都是重大打击，他们应该不会那么蠢。
所以杰里米·巴斯贝和孔里奥奈家族的仇怨应该就是在不久前缔结。
又或者他也是得到了某些隐藏于幕后的上位者的命令。
朱利尔斯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的缘由或许并非出于某种利益关系。他可以肯定，组成圣心友爱会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作为夺取魏奥底的重要推手，绝大多数人却也未必能感受到这场运动背后的意图。正因为朱利尔斯是局外人，所以反而能从这些看似来自不同势力集体协作诞生的局面中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个人意志。
就在此刻，他也感觉有人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朱利尔斯开始主动调查，希望寻求到的证据能证实自己的观点，经过看守者的允许后，他从这里的职员口中打听到了杰里米·巴斯贝的履历。
其人的履历不可谓不辉煌，年仅四十余岁，就已经达到了一个平民的成就顶峰。自古至今，世人皆知的升官发财之路主要就是三条，一是效忠王室，二是皈依教门，三是出海经商，但杰里米·巴斯贝居然一个也不沾边，他只在国内做生意就达到了当今的规模。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朱利尔斯相信命运的存在，但他更相信事在人为。
就算有运气的影响，也需要被选中者具备资质才能抓住机会。如果有人能精准地抓住命运女神抛出的每一次机会，那可怕的不是命运，而是这个人本身。
但朱利尔斯不认为真的有这么可怕的人存在，一定有什么在帮助杰里米·巴斯贝，他不是孤身一人。
机遇可以伪造，但性格习惯很难造假。朱利尔斯进一步调查杰里米·巴斯贝的私生活，这并不是难事，这里的职员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数家珍，他们都畏惧这个人，但也崇拜他，他们熟读他的事迹，渴望获得同样的成功。
杰里米·巴斯贝在他们眼中就是传奇。
在魏奥底的三大家族中，唯有巴斯贝家族是通过一代的积累就达到如今的高度，是杰里米一人带动它上升，因此就连他的父亲和堂表兄弟也对他敬畏有加。
这个传奇在十七岁时出海经商，但并没有混出名堂，还遭遇了海难，期间足足失踪了七年。
七年后，他重新回到国内，身无分文，比起七年前什么也没多，只有成熟的外貌、晒黑的肤色和改易的口音能证明他在海外度过的时光已经将他改变。
杰里米没有在海外赚到钱，但那段时光磨砺了他的心智。
据他自称，他在那七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流落孤岛，被迫和一些被自己的团队流放的海盗一起生活，之后被经过的商船救走，但那艘商船属于米伦提共和国的一位议员，主要业务是奴隶贸易，他被那群诺德人套上枷锁发卖，在不同的主人手里辗转几次才重新逃出来，最后接受了一位好心的本国绅士的资助，这才得到回国的机会。
杰里米的惊人遭遇得到了听众的一致的同情，但他没有靠这个故事博取家乡人民的同情，或者靠写自传挣钱，他拒绝了报社的采访，然后向自己的祖父借了点钱，决心重头再来，接着几年后才慢慢步入那顺利到不可思议的商业生涯中去。
抛开他的公司和成就，只看私生活，杰里米本人已经成婚好几年，妻子是一位有名的大家闺秀，他们的结合当然与爱情无关，而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女方丰厚的嫁妆也是杰里米飞黄腾达的重要助力之一。
结婚多年，杰里米一直膝下无子，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表现。
之前来招揽朱利尔斯的摩根小姐是杰里米的私生女，谁也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她和她的父亲都对她的来历缄口不言。她的年龄已经不算少女，而且超过二十岁，人们推测她是杰里米在海外留下的种，或者干脆是出海前和原本的恋人私相结合而生，后来才被杰里米秘密找到。
不过杰里米似乎并没有很看重这个女儿，因为他至今没有为她安排婚事。
朱利尔斯继续向大楼里的职员打听杰里米的家庭关系，除了摩根，据说他还有一些私生子女，只是不在他的公司里任职，他的妻子对这些年轻人的存在非常厌恶，但因为自己一直没有怀孕，也只能对他们的存在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