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达拉比克的经济从此一蹶不振,本地的领主也渐渐减少了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次数,和他的其他家族成员整日待在祖先传下来的古堡之中,只有大事发生才会委派一位家族成员出面。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种植啤酒花的领主已经死去,但本地居民们去城堡边取水时总还能听到厚厚的石头墙壁之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而在夜晚,城堡最高处的窗户里也时常能看到一双发光的绿色双眼,它们在憎恨地看着这片被工业发展破坏的土地,以及魏奥底的烟囱密林,人们都说那是老领主的鬼魂,他被这份怨恨困在自己的城堡之中,永远无法升上天堂。
在发现啤酒花无法种植后,本地的农民用那些田地改种麦子,但因为水源被污染,种出来的作物品质属于最差的一类,而做成面包,也无法改变那根深蒂固的污水气味。
这不是农民或面包师的过错,而是以为可以凭借科技掌控一切的疯狂思想带来的诅咒。
朱利尔斯坐在酒馆大堂的圆桌边,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听穿着土气的高个子酒保在柜台后对这段历史侃侃而谈。
他也算是能言会道之人,但为了解释自家面包为何如此难吃而如此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同时发表时事批判这样的行为他是闻所未闻,乃至竟有些敬佩。
只是一觉醒来就得吃这些口感和味道都如锯末似的东西,他无论如何没法原谅对方。
放在往常,他会用巫术惩治贩卖这“垃圾”的黑心商人,但他现在不能惹是生非。
朱利尔斯的指甲隔着衣服抓了抓右手臂,尽管那个鸟笼符号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皮肤上,但他却感到一种心理上的瘙痒——它不该在那里的。
坐在远处的克雷顿这时候对酒保招了招手,声音划破周围酒客的嘈杂:
“老兄,你们这儿要租船该找谁?”
酒保停下演讲,看向这个高大的外乡人:“租船?你带了多少货?”
“就我,还些随身行李。把我的体重往多里算,也就是三个人的分量。”
“那你搭一辆马车去魏奥底坐火车还方便些。”
克雷顿叹了口气:“魏奥底的治安太混乱了,人群里全是小偷,我才那里出来,现在实在不想回去。”
看到他这样高大强壮的人居然也说出这样软弱的话,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但没有多少真正嘲笑的意味在里面,作为最近的城市,魏奥底吸纳了许多伯达拉比克的年轻人做工,他们就是它的最大受害者。
这座城市的混乱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只觉得终于有外乡人陪自己一起吃苦了。
克雷顿也对这种笑声不以为意:“除了船,我还想问一件事,你们是否有见过这样的两个人?”
他描述了一遍金杰和埃德加两人的长相,但不说他们是自己的帮工,而是将他们描述成一场事故的见证人,而自己则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取证调查员,因为这场事故中涉及到他所属保险公司服务的对象,而其他事故亲历者都已经死去,所以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完整的目击记录。
“希望他们也还活着。”克雷顿最后用这句话做总结。
酒馆里的声音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克雷顿,也有人的眼神瞥向酒保,但最终回到克雷顿身上。
克雷顿适时地表现出不安的神情,心底却平静下来。
这里的人肯定知道什么。
酒保对这种情况淡定自若,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你问过旅馆的人吗?”
“已经问过了,旅馆的人没见过这两个人,可能他们是在认识的人家里借宿。”克雷顿说,“我只从他们的同事那里知道他们要来伯达拉比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没准是他们弄错了,或许这两个人去了别的地方也说不准,总之我没有见过他们。”
“也许吧,我已经打算走了,这操蛋的公司,出差的旅费只肯报销四天”
克雷顿的回答似乎让人满意,其他人又开始低声交谈起来,没几秒就恢复了他进来时的嘈杂。
高个子酒保指了指东面:“如果你要租船,就一直往那里走,老林德就在码头那里,他有五艘快艇,可不是需要船桨的老货,都是电机驱动,只要有足够的鲸油,十天就能带你到塔林去,只是船上的食物只有鲸鱼肉罐头,如果路远,那你可能会受不了。也许你想要自己准备点别的。”
无论酒保隐瞒了什么,这些提醒还算到位,克雷顿向酒保道谢,在将桌上的饮食清空后便离开酒馆。
朱利尔斯在自己的位置又装模作样等了十分钟,才按着酒保之前的指向跟过去。
伯达拉比克比热沃更热闹,代价就是地上的牲畜粪便多到令人难以下脚的地步,朱利尔斯之前急着去旅馆的时候没在意地面,健步如飞。现在精神饱满,反而每一步都小心谨慎,走路的速度慢了不少。
只是他的走路速度虽然慢,但还是赶上了克雷顿。
狼人雇主没有在码头等待,而是坐在路边的公共长凳上,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几个孩子在对面的房屋门前玩耍。
朱利尔斯犹豫着,不知道现在该不该上去和他汇合,想了想,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等待。
那些孩子们玩耍时哼唱的童谣此刻传来,男巫细细分辨,觉得歌词实在有些古怪,但也略微明白了克雷顿为何在此驻足。
“有个骑士爱犬狂,勤于打猎忘归房。”
“直到胡子长过膛,骑士才记娶新娘。”
“夫妻相处真恩爱,人人都夸好模样。”
“忽然传来号角响,骑士猎犬征他方。”
“血泊尸骸把腿挡,利剑犬牙竞锋芒。”
“驱犬巡猎好痛快,骑士又把爱妻忘。”
“饿了无须归营寨,就地填饱两饥肠。”
“等到敌人遍地躺,骑士终于返故乡。”
“妻子带着婴儿望,看见丈夫急前往。”
“家人猎犬齐在旁,幸福无人比得上。”
“抱过婴儿却失手,孩子落在猎犬旁。”
“大狗误认是食粮,饮血食肉喜匆忙。”
“疯癫女人叫得响,换来宝剑穿心房。”
“骑士见血再思量,决定也来填饥肠。”
“咬得骨头咔咔响,从此打猎不归房。”
反复听了几遍,朱利尔斯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装作路过,走到克雷顿的椅子背后时用行李箱撞了一下椅背,发出彭的一声,然后径直往前走,等他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克雷顿也跟了上来。
“听了这么邪门的歌,你想出什么来了?”朱利尔斯问。
“我只是在思考。”克雷顿离他远远地说话,免得两人的气味再度混淆。
这首童谣虽然充满邪性,但也能代表一部分历史和人们对过去某些行为的看法。
当他听到它,就意识到这或许是为当地的狼人贵族所谱写的歌谣,而随后,克雷顿也开始希望将来有人为自己的家族编那么一首歌谣,无论是好是坏。
这个想法很突然,但克雷顿觉得这种参与历史的感觉很不错。
“这首歌谣大概是本地人献给他们的孔里奥奈的。”朱利尔斯说:“不知道这首歌出现了多久,说不定歌词中的猎犬骑士现在还活着呢,你是在思考要不要去见它吗?”
克雷顿摇了摇头,他现在只想要做最后一次调查,然后返回萨沙市。
这里虽然有狼人同族,但他既然加入了长老会,就没必要专门和他们见面,狼人氏族虽然团结,但也排外。
第378章 挣扎的想法
在另一方面,在听到这首歌谣后,克雷顿的确对孔里奥奈有所顾忌。
正如朱利尔斯说的那样,狼人可以活很久,如果这位连妻儿都可以杀死、吞食的猎犬骑士存活至今,那他相信交流的结果不会很好。
文明社会的道德水准会随时代进步,而活得久的生物未必能跟上这种“进化”。
“刚刚我问了那些孩子,他们其实见过金杰和埃德加,很多人都见过。”克雷顿看不出表情变化地说:“他们说,这两个人跟着领主的管家走进了那座城堡,然后再也没出来。”
朱利尔斯将视线抬高,看向那高而瘦的战争建筑,它年久失修,宛如一个伤痕累累的巨人,但同时也保留着最后的凶险和残忍。
“那他们应该是死了。”
在不经意间,他们此行的原本目的已经达成了,而对于这个结果,朱利尔斯不感到意外。
那毕竟是狼人的巢穴。
现在的问题是克雷顿要怎么决断——是冲进城堡质问那些狼人关于失踪的人的死法,还是就此离开?
然而在这个他以为需要犹豫的问题上,克雷顿没有犹豫。
“我们回去吧。”
这不是一个需要犹豫的问题,金杰和埃德加是死定了,而朱利尔斯还活着。
即使对孔里奥奈家族的行为感到不忿,克雷顿也有其他手段去报复他们,用不着冲进城堡和他们肉搏。
哪怕他的确想这么做。
在克雷顿和朱利尔斯说话的时候,街道对面房屋篱笆后面有一道黑影闪过,他的余光看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一条黑狗,也可能是一条黑狼。
不过无论是狼还是狗,其实大抵是一种东西,狼人可以随心使唤它们。
而在伯达拉比克,这些家宠也可能是孔里奥奈家族的探子。
想到这点,克雷顿转而嘱咐朱利尔斯和自己继续隔开距离,不过这次他们的前后顺序经过了调换,变成了绿头发跟着他,而且距离拉开更远,而这与他之前的计划不同。
如果按照理智,他就不该和孔里奥奈有所交流,但克雷顿并不是一个完全理智的人。
尽管他已经决定直接返回萨沙市,但他的心已经被这未曾谋面的同族所吸引,这是他第一个认识的狼人氏族,即使知道可能有危险,他也不禁想要和他们接触一番,并不是为了投靠他们,而是想要了解这些同类在当下社会的生存之道。
因此他就做出了矛盾的举动——一边做好了冒险与他们接触的准备,又一手安排立刻离开的计划。
克雷顿知道这次自己的理性或许会被感性打倒,所以这次他走在前面,当他抑制不住好奇心要与他们接触,那么所有的后果都由他一个承担,朱利尔斯则在其后独自返回萨沙市,用不着管他。
但孔里奥奈会是他的敌人吗?
克雷顿不知道。
一月,去年的积雪已经化开,空气中的湿冷让狼人很不舒服。
水汽堵住了毛孔,让他对风的感受能力下降,在过去,还是人类的他不会太在意这点,但当他的五感变得敏感,这种不适反而放大了。
就像隔着一层厚布观察这个世界,克雷顿比往常更谨慎,
索性路上没有遇上什么危险,穿过毫无规划的曲折道路,他顺利抵达了租船市场,伯达拉比克的租船市场曾经也在镇上占据了相当的地位,但随着人流减少,水质污染程度上升,一些租船公司和渔业公司也纷纷关张,它们留下来的荒废店面被生锈的铁皮和铁丝网封锁,许多道路也被封死,偌大的码头区呈现一种无规律的风格,宛如一片迷宫。
不过萨沙市的码头区也有类似的风格,克雷顿对此并不陌生。
在穿过这片区域时,他透过铁丝网的缝隙看到临近水边的岸上有零星几人在延伸出去的木栈道上或站或坐,都在钓鱼,钓线垂进漆黑的水下,什么也看不清。
水的腥臭味在这里已经无可抵挡,克雷顿在鼻子下端抹的香水都好像不起反应。
他伸出一只手捂住口鼻,一只手提着手提箱快步往前方赶,目光在那些已经倒闭的店铺间扫来扫去,希望能找到一个在工作的活人给自己指路,但这里的绝大多数建筑都像是“死了”一样,什么声音都没有,窗户也蒙着厚厚的灰。
几条黑影在建筑的阴影里无声地跑动,可能是野猫,也可能是老鼠——在没有限制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耗子能长多肥。
克雷顿没有再思考它们的身份,他顺着没有被封锁的路径往前走,直到那地面木板已经腐朽的码头,他才看到似乎是租船公司所在的地方。
他先看到的是船。
码头凸台的边上有几艘电机快艇排成一排,船体表面的漆已经褪色,船身随着水波晃动而有节奏地轻微起伏。
虽然不是老家伙,但也绝不是酒保口中的新家伙,它们的年纪起码有三岁了,只是看船舱里面的整洁程度,其主人还算保养用心。
克雷顿站到船边,转身向侧面的建筑群看去。
那条街上还有三个店面维持着开张,此刻有三个小伙子正滚着鲸油罐隆隆响着地往他这里来,他们看到克雷顿,都吃了一惊,把手里的活儿停下来。
“你找谁?”他们中的一个人问。
绕过那些七拐八弯的巷子可不容易,他们可不相信眼前人是来这黑水河边看风景的。
克雷顿看着他们身后那块掉色的招牌,不动声色地扬起下巴:“我是来租船的,老林德在不在?”
没等这些年轻人回答,一个和克雷顿同样高大的人从他们背后走出。
“我在。”
克雷顿将墨镜下拉,眼神越过黑色镜片向说话的人望去,那人也是黑发,而眼睛就和他很像,绿色的巩膜几乎扩张至覆盖所有眼白,瞳孔缩成一点。
他想起了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