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已经过去了700年。
后来,还是在菲尔瑞王国的帮助下,拉克丝才在一颗大树的树冠顶端,找到了已经变形的、当初那位贵族留下的标记。
婉拒了这些菲尔瑞的挽留,拉克丝踏上了深入远古森林的道路。
没有经过开发的远古森林,带着一种蛮荒的美感。
林间山雾吞吐,仿佛有巨兽藏匿其中;溪水河流清澈见底,潺潺流淌间,河底石头早就被磨得圆润如同鹅卵。
拉克丝只讲述着旅途的美妙,可雷文却知道她隐去了多少细节。
没有去过远古森林,但雷文并不缺乏野外行军的经验。
看似干净的水潭,有可能就含有剧毒;平静的树叶后随时会有毒蛇窜出;落叶之下,更是各种虫蚁藏匿的绝佳地点。
也不知,拉克丝这一路,吃了多少苦。
“……根据笔记中的路线,我走了大约3个月,终于见到了其中描述的标志性地点。”
“我从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树。”
“远古森林里的树都很高、很大,那棵树不算出挑,但它自己,就长成了一片丛林!”
“不夸张地说,那树冠的规模比雄鹰领都要大,低处的树叶是红的,不是枯红,而是宝石一样的绯红;中间层的叶子是紫色,只有最上层才是一片翠绿。”
“笔记上称之为‘大地的冠冕’,而在精灵语中,它叫‘亵渎之树’。”
“亵渎之树?为什么是这个名字?”雷文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拉克丝眼中流露出一丝怅然:“因为在精灵一族的观念中,凡是树木,都是友善、无害的,是生灵的庇护者。”
“而这棵树,却带有致命的剧毒。”
“它散发的香味儿会麻痹生物的神经,然后它的根系就会将生物包裹、纠缠、吞噬,化为自己的养分。”
“这些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如果更小心一点,就会发现,本来有很多小动物的远古森林,是那么寂静……”
“等等。”雷文皱眉道:“可如果这树真有毒,当年笔记的作者为什么没有中毒?”
“他们是跟着精灵向导一起进去的。”拉克丝解释道:“有一种果实,事先吃下,可以抵挡这种毒素,这也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当时我晕了过去,要不是周围有一个精灵城镇,现在我也许已经死了。”
“但即便如此,毒性也在我体内扎下了根,我已经活不长了。”
雷文的手将裤面抓起褶皱:“……还有多久?”
“从现在开始的话,5年,最多还有5年。”拉克丝声音轻盈,仿佛谈论的并非自己的生死。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仿佛并不愿意沉重的气氛持续太久,拉克丝的讲述开始变得简短。
“精灵一族向来排外,虽然救了我,但很快也就安排人手,将我送出了远古森林。”
“等我回到王都时,我父母还没怎么样,老师却急得都要发疯了。”
拉克丝的老师,是7阶大神术师克劳奇,雷文曾经也和他见过几面。
那的确是一位称职的老师,当初就因为拉克丝,不远万里从王都直接跑到了雄鹰领。
“这些年来,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老师。”拉克丝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从很小时候,我就跟在他的身边,对我来说,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如果不是他,也许14、5岁,我就会被父母打扮得漂漂亮亮,嫁给某个贵族,成为家族维持权势的礼物……”
“毕竟,我母亲是这样,祖母、外祖母是这样,再往上曾祖母、外曾祖母,还是一样。”
“是他告诉我,女人不必一定那么去活。”
“他教我识字、教我精灵语,教我神术,教我崇拜神,崇拜神的仁慈、博爱和善良、而不是崇拜那座石像。”
“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选择的权利,让我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可……”
拉克丝眼眶微红,嘴唇也有些颤抖。
“……其实,在我去远古森林前,老师他就劝过我,是我没有听他的话,任性地出发,结果却这样子回来了。”
“我以为他会责备我,但他没有,只是欣慰地笑、心疼地说我瘦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就像一棵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
“我也以为,自己能够一直在他庇护中生活下去,可……”
眼泪从拉克丝眼角流出:“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他老得竟然那么厉害。”
“头发变灰,脸上也多了好多皱纹,枯瘦的手背上长出了老人斑。”
“明明到了我该去保护他的时候,可我却……”
雷文一声叹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老戈登为格里菲斯家族奉献一生,可等格里菲斯家族崛起时,他却已经无法分享这份荣光。
伸出手,雷文想要将拉克丝揽进怀中,但指尖在感受到渗出衣衫的热量时,却触电般缩了回去。
拉克丝渐渐止住哭泣,擦了擦眼泪:“那之后,我就一直在王都的教会中活动,我想在我死前,为教会做一些实事,至少,让它向着我老师期待的方向改变,哪怕一点都好。”
“所以,你才成为了教会的候选圣女?”
“那是多方运作的结果。”拉克丝点点头:“我的老师在教会内,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
“我成为了圣修女会的执事,开始插手教会事务,虽然掣肘很多,但总能有一点成效。”
“本来,我还以为,我的一生就要这样过去,没想到,你竟然来到了王都。”
“更没想到,帝国竟然会把你抓起来。”
“……就在审判开始前,莫伦佐找到了我。”
身为光明教会12位枢机主教之一,又是光明教会派驻凯恩斯帝国的特使,莫伦佐可以调动凯恩斯帝国境内光明教会的一切力量。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所以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当初拉克丝写给克劳奇的那封信的内容,知道了拉克丝对雷文的情感,也知道了雷文在诺德行省所做的一切。
于是,莫伦佐找到了拉克丝,以昔日秘密相要挟,让拉克丝出庭指证雷文。
“当时我答应了他。”
“那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拉克丝轻描淡写,显然不打算深说。
可正是如此,雷文心中才越发愧疚。
他无法想象,从来不会说谎的拉克丝,到底下了多大决心,才让莫伦佐相信了她。
而审判之后,拉克丝就消失在了公众视野之下,对于她本身、对于克劳奇、对于整个派系的打击之重,不言而喻。
“你苦着脸做什么?”拉克丝反倒安慰起了雷文:
“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这么做的代价,我很清楚。”
“但我并不后悔。”
拉克丝正色道:“这些年,教会的路线、方针,与教义产生了严重的背离,不再遵从光明之主的仁慈教导,反而将重心放在了争权夺利和敛财上。”
“莫伦佐让我作证,说到底,还是从教会的利益出发,为此不惜扭曲事实、违背公义和真理。”
“有罪就是有罪、无罪就是无罪,把不相干的罪名安插在无辜者身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最严重的亵渎!”
“所以,我说出那番话,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廓清教会的风气!”
“当时,无论是谁遭受污蔑,我都会站出来的。”
雷文看着拉克丝,那蓝宝石般的眸子里,散发着坚定的光辉。
分开这8年,许多东西都变了,但拉克丝没变。
她还是那个善良、单纯又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拉克丝。
“说起教会……”拉克丝眼中闪过一丝痛恨:
“你要小心托马斯,这个人不可信任。”
“要不是他,当年我写给老师的那封信,也不会落在审判庭手里。”
“我记下了。”雷文点了点头:“那,从那件事后,你过得还好吗?”
拉克丝抱着膝盖,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让她的笑容越发清新而明媚:“还不差。”
“虽然卸下了圣修女会执事的职位,也被禁止进行一切宣教活动,但至少有老师的庇护,教会不敢拿我怎么样。”
“说起来,你们那位陛下,还来找过我呢。”
雷文顿时有些紧张:“他找你做什么?”
“一开始就是聊些历史、聊些文学、聊些星象和哲学。”拉克丝皱眉回忆着:“不得不说,凯恩斯十六世在这方面的造诣相当高,他的很多观点,都让我耳目一新。”
“而且他一直表现得彬彬有礼,我都以为他真想要加入教会呢。”
“结果呢?”
“结果,就是和所有贵族一样。”拉克丝手指敲打着脸颊:“他说,要我离开教会,嫁给他,做他的续弦妻子,让我成为凯恩斯帝国的王后。”
两手互相搓着,雷文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的答案呢?”
拉克丝沉默半晌,直到雷文手掌搓得发红,她才眨了眨眼:
“我告诉他,他太老了。”
雷文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随后呵呵笑出声来:
“你这话,真是太刻薄了。”
凯恩斯十六世,虽然比雷文大了6、7岁,但和老可是完全不沾边,在王都的各种美男子排行榜,可是常年霸占榜首的。
笑声停歇。
教堂里再度安静下来。
雷文的目光停在拉克丝脸上。
10年前,就是在这座教堂里,雷文第一次正式拜访拉克丝,那时的她还很青涩,却永远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拉克丝的目光迎了上来,仿佛从前无数次相处一样,让雷文怦然心动。
他挪了挪身体,抓住拉克丝的手,温度传来,柔软得让他舍不得放开。
雷文忍不住凑了上去。
两张面孔渐渐贴近,渐渐能够感受到双方越发急促的呼吸。
一记长吻。
拉克丝表现得,还是如8年前那样青涩而害羞,脸色红得好看。
雷文贪恋着这份温柔,然而忽然身子一轻,回过神来时,他已站在了拉克丝身后,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雷文,谢谢你。”拉克丝眼波如同秋水,又带着几分不舍的感伤:“我从没有后悔过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