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来时不纳粮 第62节

  群山海潮般地在月光中奔涌,莹白色的月轮像一汪湖泊,数以亿万计的草树大声地呼吸着。

  在山浪的波底,宿营地是一条狭窄的江,那些草棚子便是江上的渔船,随着风晃来晃去。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丹吉指着下面的草房子。

  没有回话。

  “我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骑士了。”丹吉收回了手指。

  依旧没有回话。

  “那天,我听到你和弗里克在说话,无意中听到了你的事。”丹吉面色融在月光里,看不清表情,“介意说说你是怎么入狱的吗?”

  马德兰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丹吉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七岁的时候,隔壁司汤各家的孩子买了一枚教会的护身符,我吵着也要一个,可我家穷,还有弟弟妹妹,买不起。”

  孤零零坐着,马德兰像是梦游一般,声音不大,但丹吉却听得真切。

  “吵得烦了,老爹把我打了一顿,我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出门玩,见司汤各把护身符挂在窗户上,没有人看着,我就拿了。

  当我老爹阿母看到我手中那个护身符后……哈哈,我这辈子都没挨过那么重的打。

  他们告诉我说,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挣,用自己的双手。”

  马德兰从领口提出了一枚护符,那护符被发黑的白银包裹,看不清守护圣人的脸庞。

  “这是圣乔治,传说中屠龙的圣乔治。”朝丹吉晃了晃手中的护符,马德兰轻笑一声,“认不出来吧,我也认不出。

  所以我阿母给我的时候,我气得要死,觉得半点比不上司汤各,就把它扔了。

  老爹又把我打了一顿,他跑到泥坑里找了半宿,找了回来。”

  马德兰的声音平静如月色,在夜风中回荡。

  “我晚上哭,不服气,阿母说,老爹给人修屋顶的休憩时间,并不休息,而是去路边找白色的石子,用凿子凿出形状。

  阿母去给市民烧火做饭闲暇,就借火熔炼银币,镶在石像上。

  凿得不好就要重新找,镶得不好就要重新熔。

  一年的时间,他们只用一枚第纳尔,弄出了这个圣像,一第纳尔买不到这样漂亮的护身符。”

  和他当初第一次握到那护符相比,这护符在他手心小了很多。

  那沾满泥土的纤细手指,已经是粗壮的黑色大手。

  指腹划过圣乔治看不清的脸,马德兰对着它说:“阿母说,这个护符丑,但却是阿爹阿母一点点攒出来的,把这个护符挂着,阿爹阿母和圣乔治都会在我身边保护我。”

  静谧的风将月光吹得跟房子一起摇摇晃晃,护符上的圣乔治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马德兰。

  “我戴着这个护符,再也没偷过东西,我进了一间面包房,从打杂干到了劳工,从劳工干到了契约工,从契约工干到了学徒。

  我学烘焙快得出奇,我的新配方烤出的白乳酪面包又香又软,我的师傅告诉我,最多两年,我就能出师了。

  那段时间,老爹和阿母好高兴啊,我们家要出一个面包师了。

  我也好高兴啊,所以在我生日那天,我问大师傅,能不能将面包房发霉的面包带回家,我问过他了,我问过他了!

  他说,你带回去吧,算是给你的奖励。

  第二天,我因为偷面包被捕入狱,我看着老爹和阿母的眼睛,就和火烧一样。”

  风吹过山谷,发出了呼呼的声音,河谷里除了这个声音,便再没别的声音。

  丹吉轻声问道:“后来呢?”

  “本来我会被判无罪的,有物证和目击者,他们是眼睁睁见到我在面包师傅面前拿走的发霉面包。

  然后,一名骑士和面包师傅走进了法庭,他们交谈了三到四句话。

  我被判了十二年。

  我入狱后第两年,我父亲爱上了酗酒,失足摔断了脖子。

  入狱后第四年,我的母亲不堪周围人的非议,假装掉到河里,自杀了。

  我逃了出来,想最后见一面阿母,但阿母因为是自杀,被葬在了乱坟岗。

  我找不到阿母了,所有的墓碑都塌了,她的尸骨和其他人混在一起,我分不出来。”

  丹吉连粗重的呼吸声都没有了。

  “教会的神甫说,超凡是神的恩赐,他们又说,神是仁慈。

  超凡者都是高尚的人,他们为何不为我伸张正义?他们为何反而要助恶为虐?”

  时间在马德兰问出口之后,仿佛停了一两秒。

  丹吉将代表骑士的长剑横在膝盖上,右手抓在剑鞘上,那剑鞘微微颤抖:“总有一天,你一定能洗清冤屈。”

  马德兰握紧了胸口的护符,口中喃喃自语地念叨着:“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他们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都是一个小偷。”

  丹吉勉强笑道:“那个骑士他,他不遵骑士道,他,他算不得是一个骑士……”

  “骑士,骑士……”马德兰还是低着头,右手手心的护符吊坠却越握越紧,声音从低沉到高昂。

  最后,他绷直了身体,从岩石上弹起,似是想要吼叫出来。

  但最后出了口,不知为何,却只剩干枯沙哑的细微声音:“我没有偷面包……”

  说完,他失了魂一般呆立着。

  站了好久,他才将护符塞入了领口,一言不发地朝着那些草房子走去。

  呼啸的风卷动草叶,挠着丹吉的脚踝。

  丹吉望着马德兰的背影消失在山坡的边缘。

  他抽出了手中的骑士剑,它是那么地茫然而刺眼。

第79章 近在咫尺

  夕阳斜照,被两座高山夹在中间的峡谷内,挤满了缓缓移动的乡民。

  走了一天的路,他们的双腿早已麻木,越发倾斜的陡坡,除了手中的拐杖,几乎没有支撑的东西。

  不过,不管是乡民还是教皇国的高层,心情都挺不错。

  这一趟下来,除了几个感冒的和摔断腿的,几乎没出什么影响行进的岔子。

  搞得霍恩都有些疑神疑鬼地,到处检查,生怕关键时刻掉链子。

  但现在,他们已经按时到达了预定的渡河点。

  走过前面不远处的索桥,就能进入千河谷中心地带的群山。

  到那时,骑士们可无法在山路上骑马追击。

  是啊,这些乡民们很快就能摆脱教会大军的威胁了。

  丹吉盘腿坐在山坡的顶上,将脑袋靠在黑威廉的马腿上,静静地望着斜阳。

  放在二十年前,初出茅庐的他,决计想不到,自己和这些乡民混在一起,在其他骑士的追击下逃跑。

  他现在到底还算不算是一个骑士呢?

  那把代表着骑士身份的长剑,挂在马鞍上。

  丹吉却无法去拿,因为他拿不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握不稳那骑士剑了。

  每次当他想要抽出那柄长剑的时候,手就抖得跟筛子一样。

  丹吉想起了霍恩,他在圣父上身时,抖得和他一样厉害。

  他对霍恩的感觉很复杂,他一开始以为他是个骗子,后来以为他是个邪教徒。

  再后来,他已经不知道霍恩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丹吉老哥,我抓了一只野兔,晚上来吃啊。”

  “好,我一定来。”

  当那些乡民们走过,丹吉收回打招呼的手,脸上的笑容又一次渐渐敛去。

  这些人过得多开心啊,丹吉二十年来,从未看过这么开心的乡民们。

  可能他们依旧会小气,依旧会占小便宜,依旧会无理取闹。

  但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不一样,丹吉却又说不出来。

  古拉格修道院真是一个好地方。

  假如古拉格修道院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丹吉可能会愿意住一辈子。

  但骑士们来了,教会来了。

  他们离开了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岛。

  “丹吉,你坐在这干什么?”

  手中端着碗,喝着泡在米糊里的烂面包,教皇冕下蹲在地上,像是个蹲在门槛上吃饭的农民大叔。

  他在晚饭时间还得去给乡民们讲故事,规划明天的路线和行军,干脆就提前吃晚饭了。

  “累了,休息一下。”

  “我一个一段呼吸法的人都没觉得累,你四段呼吸法还累了?”

  没有回答霍恩的疑问,丹吉轻声问道:“冕下,你去见吾主弥赛拉的时候,她有说,那些有罪的骑士会下地狱吗?”

  “伱有什么罪?没事,我跟我阿母说一声,以后你表现良好可以给你酌情减免。”

  “我会下地狱吗?”

  “大概率不会。”霍恩吸溜了一口米糊,“第一,你是我教皇国的高层,第二,你是个好人,比很多骑士都要好。”

  丹吉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地抚摸身边黑威廉的马腿。

  “如果你真的怕的话。”霍恩将汤勺放在嘴里嗦了一口,嗦干净了上面的米糊,递给了丹吉。

  “来,圣遗物。”

  丹吉迷茫地接过那根汤勺。

  “我是阿母之子,我基本可以算是阿母的圣遗物,那我的东西,根据传递性原则,也是圣遗物。”霍恩伸开五个手指,“这个勺子,能赎五十万年的罪。”

  握着手中的勺子,丹吉严肃的脸庞突然绷不住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霍恩转着圈地吸溜着米糊,脸上同样露出了微笑。

  “冕下,冕下……”

  丹吉的笑声还没有停止,一名孩儿军便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丛中冲出。

  “怎么了?”拍拍丹吉的肩,霍恩迅速站起,迎了上去。

  “那些骑士,他们来了,我看到了,好多人,好多好多。”

  时间突然安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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