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内公爵看面相接近四十岁,颇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
和茜茜说的倒是一样,他确实是个秃头,只有鬓角与后脑勺还有零零散散的头发。
但霍恩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有些辣眼睛的感觉。
他穿着黄黑双色夹襟短外套,胯下挂着遮阴袋,脖子上二指宽的项链上镶嵌着黄金白银和宝石,左手五根手指,分别戴了五枚金戒指。
本来戒指上的雕刻,应该是组合起来,正好是库什公爵的家族名[Kiabs],库什河的古称。
但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换成了订婚戒指,指环的意思就变成了库撒比。
两人友好地走到圆几边,丝毫不提先前布尔维尔夫的所作所为。
“前段时间落水,的确生了病,怠慢了您啊哈哈哈。”
“蒙弥赛拉保佑,您的身体恢复了安康,终于能见人了。”
“红酒可以吗?”让作为客人的霍恩先坐下,公爵达内从仆人手中接过两个沙漏状的金杯,分别给自己和霍恩倒了一杯。
望着手中的金杯,霍恩并没有喝,他决定开门见山,不搞那些打机锋。
望着坐下的公爵,他抬头问道:“您喝过蓝血葡萄酒吗?”
“喝过啊,怎么了?”
“那您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吗?”
“这可是教会的不传之秘,我要是知道那倒好了。”拿起沙漏型的金杯,达内将紫红色的葡萄酒灌入口中。
“那是用人血肉做的。”
“噗——”
达内口中的葡萄酒瞬间喷了出去。
“咳咳咳,你,什么,什么人的……咳咳咳……”他剧烈咳嗽着,拿起桌子上的绸缎手帕开始擦嘴,“您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在说布尔维尔夫的事吗?”
没有说话,霍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了达内。
那上面摘抄的是教士们如何制备蓝血葡萄酒的,并且揭露了绿衣魔笛手就是教会在捣鬼。
达内顾不上擦袖子和衣领上的酒渍,匆忙地拿起那张纸,仔细查看起来。
视线在纸上来回扫视,达内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他的双手甚至都颤抖起来。
达内跌坐在椅子上,避瘟神一般扔开了那张纸:“您有证据吗?您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这,可是,那可是……”
“我当然有证据。”霍恩盯着达内,“但我暂时不能给你,达内公爵,我找你是来谈条件的。”
“条件?什么条件?”达内从震惊中缓过来,他明显有些茫然。
“我知道您想要借我的名头起义,但我是不会留在贞德堡的。”霍恩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份能够鼓动农夫们站起来对抗教会的正当理由,我说的对吗?”
“啊对对对,我最近的确在考虑这個。”达内连忙点头,但他为难地问道,“这样是不是太过火了?不会把教会惹毛了吗?”
“教会又不是所有人都一条心,顶多只是会惹火现任教皇罢了,那位格兰迪瓦红衣主教,说不定还会感谢你呢。”霍恩摇晃着杯中的葡萄酒,却一口都不喝。
“您怎样才愿意把这证据给我呢?”达内咽下一口口水。
霍恩皱起眉,根据之前的形象和手段,他还以为公爵是个软中带硬的人,这怎么到现在为止都是一副怂包模样。
难不成是我理解错了,但霍恩还是继续说道:
“第一,我是不会待在千河谷的,为了防止您太过热情,把我留在您这,所以证据会在我离开前给你,在那之前,我顶多给您一些证据的副本。
第二,我的老营,可以帮你把那一万人中的五千青壮训练成士兵,并且以我的名义替你作战,一部分圣铳手同样会出战。
但我提前说好,我的老营兵只是帮助伱作战,并不受你指挥,那一万新营兵才受你指挥。
第三,在我不在的期间,你要保证我老营的衣食供应,大约一到两年后,我会来接他们。”
“只要这是真事,我当然可以答应你。”一口答应了霍恩的条件,达内站起身,又突然坐了下来,“你觉得,这份证据真的能鼓动农夫们?”
“莱亚人好名声,法兰人总排外,诺恩人爱家乡,千河谷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重亲缘。
基本每个千河谷人,或多或少都有亲友被绿衣魔笛手带走的经历。
可神话传说中是千河谷人自己造的孽,无法苛责别人,只能埋怨自己。
假如您告诉他们,这和千河谷人根本没关系,就是教会搞的鬼。
这几百年的怨气,法兰莱亚领主的作威作福,无辜的胡安诺院长被残害……这些堆积起来,他们还能相信教会吗?
起码在本地教会大换血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再相信千河谷教会了。”
“哎呀……”苦着脸,达内下意识拿起葡萄酒金杯,放到嘴边,没喝呢,又放了回去,“这事,我得想想……”
“您到底在怕什么?”霍恩站起身,挥手驱散恼人的熏香气味,“您名声在外,有钱,有强悍的秘密军队,还有家族残部的超凡骑士。
以您的名声和法理,在整个千河谷的范围内,振臂一呼,他们就能群起响应。”
“但那只是在平原四郡。”达内公爵苦笑道,“在山地五郡的那些人,早就不听我的了,其中甚至有不少人认为我是教会的走狗。”
“可您难道不怕教会对您下手吗?当你被教会指控反叛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想反叛!”
被霍恩一番抢白,达内公爵脸上表情却是看不出喜怒,过了好久,他才下定决心般抬起头:
“好吧,我的确该振作起来了,我,我决定了……或者我再考虑考虑吧。”
“好吧。”被达内公爵弄的有些一把子无语,但霍恩还是勉强点点头,“希望您能尽快做出选择,您知道,估计赫玛石公爵对这个也会很感兴趣。”
第143章 一切为了存在
站在窗户旁,望着霍恩和他的护卫走过吊桥,达内一仰头将鎏花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捡起了那张字迹模糊的纸条,达内将其撕成碎片,丢入了火炉之中。
候客室的房门再次被推开,在两名侍女的陪同下,身穿对襟长裙的金发女子施施然走入房间。
“我的亲爱的未婚夫,你和那个愚蠢农夫谈得怎么样了?”
“他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达内抬起头,望着这个覆纱塔型帽比脸都要长三倍的女子,苦笑起来。
金发女子凑到窗户边,望着牵马沿街缓缓行走的霍恩,轻声问道:“很难办吗?或者咱们可以找个人去……”
“不行的,他身边有個魔女,还是个塑能向的魔女,要是他出了什么事,魔女狂暴了就是一件大愁事啊。”
金发女子轻笑一声:“难不成她还能打到城堡里来?”
达内皱着眉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你离黑蛇湾远,没见过魔女发狂是什么样的。
像边陲镇大火灾那样的灾难得看圣父的意思,可如果只是杀我们两个,却比你想得容易。”
金发女子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巴曼达,还记得咱们之前的计划吗?”达内皱着眉,“那恐怕行不通了,这位圣孙终究是要走了。”
“真的没有法子了吗?他还挺重要的,教皇指名道姓地追捕他呢。”
达内望着火炉中熊熊燃烧的纸片:“放他一马吧,以免鱼死网破。”
“我觉得八成是卡斯蒂在捣鬼,先前就是他陪在这乡巴佬身边。”
“别说了,你和银行那边商量好了吗?”达内烦躁地站起身,拿起葡萄酒又给自己和巴曼达倒了一杯。
接过酒杯,巴曼达轻轻抿了一口:“圣座银行的代理人克雷格佐夫今天早上找过我了,他建议把面值定在1金镑。”
“1金镑吗?你没说错吧?”达内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一笔重税啊。”
“这不是税,这是债券,这点微小的差距,影响着咱们到底能不能把钱收上来。”
用第一次见面般的目光,达内上下打量了一遍巴曼达:“我还是不太明白,我先前攒下来的钱,够咱们用了吧?”
“你那才多少钱啊?这税款才多少钱?我的达内啊,你太仁慈了,这些小民有钱就会变坏啊。”
巴曼达走上前,将脑袋靠在达内的胸口:“当初我的祖父,对那些市民多好啊,可他们转头便背叛了可怜的老布洛诺夫,投靠了王室。
你猜猜他们是怎么获得特许状的?伱猜猜他们是怎么拿出那一大笔贿赂的?不就是靠着一代代偷税漏税积累了金库吗?
放任他们这样下去,你只会得到和我的父祖们相同的结果。”
“我们已经征过他们一轮税了,现在时局如此动荡,继续这么做,不会……”
看着达内的犹犹豫豫的脸,巴曼达面上温柔地笑着,心中却忍不住升起一股子烦闷。
如果不是家族的意思,她何必与这个乡巴佬贵族结婚?
“不这么做,他们只会趁着时局动荡,靠贿赂成为新的自由市。”尽管心中不屑,可巴曼达面上还是柔婉地轻轻安抚着达内。
“可手段没必要这么酷烈吧?”
“这同样是交易的一部分啊,我的达内。”
巴曼达除了给自己捞钱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彻底摧毁库什公爵在千河谷人心中的地位。
确保千河谷人不会利用库什公爵的名头搞事,影响到新的统治。
就像那个若安三世一样,若安死了近二百年了,居然弄出了个若安三世。
那若安明明是魔女,不可能有后代的,哪儿来的若安三世?
“我知道这是交易的一部分。”达内被巴曼达这么一说,脸上不太好看起来,“但咱们毕竟还在这呢。”
“艾尔人有一句古语,叫人不能连续愤怒三次,当前两次的怒火归于平静,到第三次的时候,他们便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和勇气。”
扭过头,巴曼达望向窗外,指着下面来回走动的平民:“看看,他们昨天还在和咱们针锋相对呢,现在却又老老实实做起了生意。”
“真的不会激起民变吗?你的这些手段真的管用吗?”
“和我们法兰人相比,莱亚人的征税手段才是太落后了,才是不管用。”
巴曼达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她蔑视地说道:“我调查过了,千河谷一年上缴莱亚王室的税收大约6万到7万金镑,可让我来算,光霍塔姆郡一年就能收税20万金镑以上。”
“莱亚王国自有国情在此。”达内碘着大肚子,靠在座椅上,“少的那些钱,都被教会和本地贵族收走了,否则莱亚老王也无法获得教会和贵族们的支持。”
“可他依旧没能打赢,不是吗?”这名法兰贵妇略带讥讽地笑道,“风车地依旧在我们法兰人的手里,而莱亚王国却因为280万金镑的外债,把令无数人胆寒的敕令连,分成了六份。”
“是啊,时代变了。”达内略带伤感地说,“我的父祖等待了一辈子的时机,却发生在这个时代。”
“不要悲伤,我的达内。”见达内情绪不对,巴曼达立刻坐到了他的大腿上,“这一切都将与你无关了,你的伟大前程才刚起步呢。”
轻轻抚摸着扶手上的兽爪纹,达内并不说话,直到城市的钟声响起时,才长叹一声。
扶着巴曼达的腰腹,将她推起,达内站到窗边,呆呆地望着这座传承了数代的领地。
他的爷爷死在这里,他的父亲成长在这里,而他则出生在这里。
看了半天,他却自嘲地笑起来,这里不是他的祖地,他的祖地在飞流堡,她曾经的名字是贞德堡。
他去过飞流堡,那里早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库什家的痕迹,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从飞流堡到运河镇,瑞佛兰德王到库什公爵,达内后退一步的空间都没有了。
家族的血脉却总是要延续的,就像库什家的家谚“家族传承吾辈责”。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晚上,请那位圣座银行的代理人过来一趟吧,我想,和他共进晚餐。”
低头看向了左手上代表家族名的四枚戒指,达内调整了一下戒指的位置和方向,将其变成了一个新的家族名——
吉巴山[Ki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