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兹曼挠挠头,按照要求,和同伴们一起开口重复。他们要连续念三遍后,才能正式开始晚饭。每到这个时候,营地中便是接连不断的祈祷与赞美声,飘向遥远的神国。
对于神国,古兹曼是相信的,他从小就听闻过那永远安宁美好的国度。但对于战神升格的主神,他有些不解与迷惑。作为矿工,他以前主要崇拜大地母神特拉尔
特库特利或者火神奎萨尔特辛。而现在,伴随着每日的祈祷,新的宗教概念在他的脑海中重塑,慢慢把所有的神明糅合入一个至高的身影,升上最高的天空。
晚饭结束,民兵们终于能够回去休息。古兹曼快步前行,有些迫不及待,整日的疲惫让他浑身酸痛。只有躺在茅草的地铺上,他才会觉得,这个身体真正属于自己。
夕阳已逝,天色昏暗。古兹曼穿过宽阔的营地,远远的看向中心的大帐,没有看到殿下崇敬的身影。接着,他意外的发现,在摇曳的篝火下,负责训练的塔拉斯科副官正低着头,和帐外的卫士说着些什么。很快,帐门打开,副官悄然而入。
古兹曼愣了一愣,接着继续前行。训练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的心神中,已经全是对睡觉的渴望。
此时此刻,埃兹潘全无睡意。他低着头,小心地步入殿下的大帐,用余光偷看着帐中的布置,期望能发现殿下的某些爱好。
出乎意料,大帐中格外的简朴。四壁空无一物,地面也没有铺设棉毯,金银的装饰更是丝毫不见。木架上只有一张大弓,一套战棍和盾牌,一副皮甲,一张木板地图,几本新式的纸书。角落里则是一张草床,两个木盆。靠近通气孔处有一个火盆,点燃着小型的篝火,没有昂贵的蜡烛.这里比任何一名塔拉斯科贵人的屋舍都要朴实无华。
大帐正中,是一张新制的木桌。身披祭司服的殿下就盘腿坐在木桌后,手捧着一卷书,神情淡然的看着他。殿下身后,则是面色沧桑的武士长,目光射来,犹如等待捕猎的虎豹。
埃兹潘心中一凛,不敢再四处偷瞧,也不敢靠的太近。他在帐门处双膝跪下,向着殿下匍匐行礼。
“尊敬的殿下,墨西加联盟的埃兹潘向您致意,愿您如太阳新生!”
修洛特面色平静。他打量着行礼的训练副官,随后微微一笑。对方特地穿着一身墨西加武士的战衣,戴着绘有蜂鸟的皮帽,脖颈处还挂了一串最新的太阳护符,显示出一份细致与小心。
威严的目光注视了埃兹潘很久,直到他浑身冒汗,修洛特才平静地询问。
“埃兹潘,你来找我,有何事禀告?”
埃兹潘咬了咬牙。他想起墨西加人的强大,想到湖中都城的繁盛,也想起殿下素来不拘一格的用人,终于高声开口。
“尊敬的殿下,对于长枪军团的训练,我有一些新的建议!”
修洛特目光一凝。他看着训练副官饱经风霜的面容,沉声发问。
“既然有建议,为何不告诉训练的主官?反而单独过来找我?”
听到殿下隐含的斥责,埃兹潘扑通一声再次趴到地上。他想要张口辩解,却又觉得不妥,便只是用力的在地上磕头。
修洛特听着沉闷的叩首声,直到数过了二十下。他才再次
下令。
“行了,埃兹潘,说吧。”
埃兹潘再次抬起头,额头上已是一片青肿。殿下即将离开训练营地,这将是他最后的机会。想到这,他奋力发声。
“殿下,巴尔达将军擅长武士的训练。但是长枪方阵和武士方阵不同,不注重个人的武艺,而更注重团队的配合!所有的训练都应该围绕配合展开!”
修洛特面无表情,继续等待。在他的提议下,巴尔达已经修改了很多的训练计划,现在的集训便是围绕着配合展开。埃兹潘的话并没有什么新意。
埃兹潘停顿了片刻,没有等到殿下的回复。他再次咬了咬牙,朗声说道。
“与武士方阵相比,长枪方阵并不是多强。它的优势是训练成军较快,兵源来源广。只要用普通的民兵和矿工,严格训练几个月,就能大致抵抗武士的冲击。而任何一个合格的武士,训练都是以五年为单位。”
听到这里,修洛特来了些兴趣。作为一名底层军官,埃兹潘明显阅历丰富,经验充足。少年便招了招手。
“埃兹潘,靠近些,详细地说。”
埃兹潘站起身,武士长已经快步而至,再次把他身上检查一遍。然后埃兹潘才小心的靠近,在殿下的桌前跪下。
“训练长枪方阵有许多要点,最重要的便是注重团队配合。塔拉斯科的长枪兵按不同的矿井和出生地分为不同的小队,每队两百人多是相熟的亲戚或者同伴。为了服从队长的领导,彼此间产生信任,我们会推举出头领。然后在神灵的见证下,举行歃血仪式,互相约为兄弟!”
修洛特神色一动。他再次听到了歃血仪式的概念。这种神灵见证下的仪式,类似于华夏的歃血为盟,又有些像斩鸡头喝黄酒,参与者甚至会献祭自己的部分血肉。而在虔信神灵的部落时代,仪式在人们心中的影响力,要远远超过经济发达的商品社会。另外,这种仪式也能增强主神的存在感。
想到这里,修洛特稍稍颔首,再次看向埃兹潘。
埃兹潘用余光偷瞧,看到殿下的认同,精神瞬间一振。他的声音中多了些自信。
“团队的配合在每个人的动作中都有体现。每一位方阵兵需要学会用盾牌护住队友,向前推挤,一同用力。然后配合着前后的伙伴,高举长矛越过盾牌,在固定的区域刺出。数只长矛配合,让冲来的敌人避无可避。”
“第二个要点是方阵的配合。方阵的弱点就在侧翼和后方,方阵间需要互相策应,保护其他方阵的薄弱处。在我看来,最好用的阵型便是三角间列三阵。当某一个方阵遭受冲击时,剩下两阵可以从两翼上前,保护较弱的侧翼,用最强的正面应敌。”
修洛特思索了几秒,随即用手在地上画出一个“品”字,然后展示给埃兹潘看。训练副官便连连点头,称
赞殿下的英明。
“第三个要点是变阵。除了列阵外,方阵必须要掌握战场变向的能力,始终用正面迎击向敌人。如果被优势敌人包围,就要变成圆阵防守。其实,长枪民兵的装备并不沉重,枪阵也可以用于突击。只是突击时,方阵要变形为纵队,排成集群的数列连续突击。”
修洛特想了想,纵队突击,这个概念在记忆中似乎很熟悉。他想到古罗马军团的多列大队,又想起初唐李靖的军事改革,缓缓点了点头。
埃兹潘有些兴奋起来。他继续发言,把藏在心中数年的思索都一一讲出。
“第四个要点是纪律。方阵的威力在于集体,一旦解体溃散,便会任武士宰割。所以,没有命令,方阵的步兵绝不允许参与追击。战争中率先溃散的逃兵必须处死示众,威慑众人。战争中为了快速组阵,小队要始终保持在一起,要集体露天宿营,不能分散居住在营房中”
修洛特略一思索,轻轻一笑。集体居住.这个时期,瑞士山民的方阵也有类似的规则,用来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系,也防止敌人偷袭。他终于点头称赞。
“很不错!埃兹潘,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埃兹潘有些迟疑,他想了想殿下往日的风评,还是大胆提议道。
“尊敬的殿下,其实塔拉斯科的双手枪兵会更为强力。虽然上一次在面对长弓射击时不堪一击,但那是没有准备。只要我们在双手枪兵中额外编组上两队盾牌手,就能够在抵御弓箭的同时,发挥出双手进攻的优势。”
修洛特怔了一怔。这是类似宋朝军队的编组,以双手长枪为主力,配备盾牌手掩护,同时配备大量弓弩手。
思索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对于新建立的民兵军团而言,盾牌更为重要。这不仅仅是防御的武器,生存的保障,也是新兵们心中的依靠。盾牌带来的安全感,能有效维持民兵的士气。而一支军团,只有历经战阵,成为真正的强兵,才能发挥双手长枪的威力。
片刻后,修洛特收回思绪。他的目光如山,紧紧盯住跪在眼前的训练副官,凝视着他忐忑不安的神情。
“那么,埃兹潘,提出这么多切实的建言,你又想得到什么呢?”
第152章 效忠与任命
黑夜已至。黑暗从通风的天顶落下,笼罩了大帐的角落。微冷的清风袭来,篝火昏暗的晃动着,在殿下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剪影,如同高山上看不清楚的黑鹰。
随着殿下的询问,大殿中一时安静。埃兹潘心神动摇。他抬头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莫名无法发声。他偷瞧着殿下的表情,只觉得似雕塑般难辨悲喜,无从揣摩。而看向旁边的武士长,伯塔德只是一脸沉静,沧桑如数百年的古树,守卫在殿下身旁。
埃兹潘再次张口,只是发出“嗯啊.”的言语,夹杂着塔拉斯科的方言。他惶恐的闭嘴,又一次伏地叩首。头部的撞击和疼痛让人变得清醒,也让他重新组织语言,记起墨西加人的发音。
叩首十次后,他终于攒足了勇气,抬头看向殿下依然平静的脸庞,为了自己的命运竭力高喊。
“殿下,我想成为新军的军团长!我能把新军带好!”
修洛特注视着眼前跪地的塔拉斯科人。他的目光没有情绪的起伏,他的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半晌后,直到埃兹潘的勇气耗尽,浑身无力的匍匐在地上,才听到殿下神启般的话语。
“埃兹潘,我该如何相信于你?”
埃兹潘精神一振,仿佛被光明照亮。他用力地抓住胸口的太阳护符,抬起头急切的说道。
“殿下,我虽然是塔拉斯科人,但我从小父母双亡。十四岁起,就进入钦聪灿的矿井,从露天的铜矿一直挖掘到漆黑的地下。从太阳升起劳作到太阳落下,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如此劳作了八年。随后,我被征召为一名长枪民兵,随着王国的大军征伐特科斯人。从没有一件像样的棉甲,只有手中的青铜长枪。每次冲锋都在最前,如此又战斗了八年。”
说到这里,埃兹潘的声音渐渐放大,带上了几许激愤和真情。
“我为塔拉斯科王国效力,从没有受到过优待!长枪民兵们没有盔甲和盾牌,又一直冲锋在最艰难的战斗中,每次都死伤惨重。矿上的老弟兄们几乎都死光了,也没有收到过什么抚恤。许多次,我只是靠着运气,才能够侥幸活下来!”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埃兹潘猛地脱下身上的墨西加战衣,露出遍布伤痕的胸膛。有一处最大的伤口,顺着肩膀一直割裂到下腹。
“殿下,您也知道,上一次战斗,我们更是被送到河对面,作为武士的垫脚石,作为大军的柴草对于塔拉斯科王国,我没有任何留恋!”
看着埃兹潘浑身的伤痕,修洛特微微动容,沉吟不语。
身后,伯塔德目光凝重。他上前一步,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划过埃兹潘胸膛上斜拉的大伤痕。他比划着伤口的宽窄和连贯程度,接着严肃的问道。
“这只是一击?这是什么武器?竟然如此坚固而锋利
,能斩出连贯又极长的伤口?”
埃兹潘满腔的情绪瞬间被打断。他愕然的看向武士长,确认对方的提问并非玩笑,这才努力地回想起来。
“我们当时负责进攻一个大型的特科斯部落。他们有数千人,营地建在山间,很难打。绝大部分人都只有木棍或者石矛,少数人有黑曜石战棍,只有部落领袖有一把很锋利的黑刀。说是黑色,刀口附近其实是白色的
我胸口的伤,就是在围攻最强壮的酋长时,被他第一刀斩断了长矛,然后第二刀斩破了棉衣.不过,他也被弟兄们乱枪戳死.”
闻言,修洛特面色一肃。他隐约有些猜测,立时沉声发问,声音略微起伏。
“你说的特科斯部落在哪里?是科利马邦吗?那把黑刀在你身上吗?”
埃兹潘努力回忆,面露苦笑。
“殿下,我不知道科利马邦在哪里。我们是在查帕拉湖上岸,随后被一直指挥着往西南走,连续走了十多日。那里是连绵的山脉,人烟不多,路很难走。特科斯的部落聚集在山间,外围的部落臣服于塔拉斯科王国,内部的部落却拒绝朝贡,经常出来劫掠.不过,我记得那处部落的位置,如果能再到达那里,应该能找出来。”
埃兹潘第一次发现殿下表情的起伏。他心中微喜,继续说道。
“至于那把黑刀,当然是被塔拉斯科的贵人收走了!我被斩伤后立刻出血倒地,随后动弹不得,是兄弟们帮我包扎好,还抓了一个部落巫医帮我疗伤。他们有人试过那把黑刀,据说只是比青铜长矛稍稍锋利一点.没来得及藏起来,被收走也就算了
后来贵人还让民兵们特地找了一圈,整个部落就只有这一把黑刀。部落巫医说这是前任大巫用神灵之力打造的神器,作为部落传承的象征”
修洛特心中波澜,陷入沉思。
按照埃兹潘的描述,那里肯定是科利马地区,有着连绵的山脉和复杂的地形,还有叛降不定的特科斯部落。黑刀应该是氧化的铁刀,以部落的冶金水平,铁刀确实不会比青铜武器锋利多少。而按照当地的采矿能力,只能是从地表捡到的零星铁矿石,所以仅仅锻造出一把武器。
科利马的铁矿深埋在地表之下,浅层数十米,深处甚至百米。这些零星的铁矿石对于联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是它们存在的意义重大,能帮助确定浅层铁矿的位置,然后联盟才能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进行开掘
想到这里,修洛特再次看向埃兹潘,目光中已经多了些许温和。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埃兹潘,主神庇佑,让你从百战中还生,投入伟大联盟的怀抱,也让你觐见于我。黑刀的事暂且放下,继续证明你的忠诚!”
看到殿下的笑容,埃兹潘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在哪里迎合了殿下的心意,但未来似
乎突然光明了许多。于是他振奋的朗声回复。
“尊敬的殿下,伟大的联盟远比腐朽的王国强盛。湖中都城无与伦比,是我今生从未见过的地上神国。联盟的战士数以十万,天下没有人能够阻挡
而殿下您智慧神启、英明果决,也远比贪婪残暴的塔拉斯科贵族更为简朴仁慈。您用人看重能力,不问出生。既能够擢升工匠为军功贵族,也能提拔平民担任营长和军团长,您是平民唯一的希望.至高的主神见证,我愿意献上忠诚与生命,永远追随于您!”
说到此处,埃兹潘又一次匍匐在地,用力叩首。然后,他面露憧憬的看向殿下,心中满怀期待。
修洛特面色已然平静。他目光淡然地看向眼前的塔拉斯科人,也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殿下不为所动的神情,埃兹潘心中一冷。作为一个塔拉斯科降兵,想要证明自己的忠诚,取得王者的信任,又是何其之难!
埃兹潘咬了咬牙。他想起最近从祭司团流传出的传闻,想起北方武士们向联盟效忠的仪式.他猛地低下头,向武士长深深行礼。
“阁下,请借我一把匕首。在主神的见证下,让我献祭血肉,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伯塔德稍稍一怔,他看向修洛特。少年略一沉思,点了点头。武士长于是取出战棍,握在手中戒备,然后把腰间的黑曜石短匕递给埃兹潘。
埃兹潘接过短匕,跪倒在地。他伸出非惯用的左手,探出小指,蜷缩起其他四指,然后按在地面上。接着,他的右手握住锋利的短匕,先在半指处比划了一下,随后再次咬牙,移动向指根薄弱的关节,最后用力切下。
塔拉斯科训练副官的脸上骤然狰狞。随着他缓慢而坚定的用力,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快速渗出,接着在脸庞上汇聚成小溪,哗哗的流下。当血肉终于分离,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已经疼痛的脸色苍白。
修洛特点点头,赞许埃兹潘的决心和毅力,心中对他高看了几分。接着,少年祭司站起身,把火盆移到大帐中心,轻声吟唱起主神的祝祷。
“赞美主神维齐洛波奇特利!我向至高的祂祈祷,献祭虔诚者的血肉,也献上皈依者的灵魂这是主神注视下的忠诚!”
听着殿下的祷告,埃兹潘扔下带血的匕首,艰难的靠近两步。他用完好的右手握住献祭的小指,最后留恋的看了一下,就猛然掷入火中。很快,一阵皮脂燃烧的焦糊味迅速传来,然后在风中飘散。依稀的青烟升腾,永远带走了他的一部分身体,也真正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升入遥远的神国。
看到埃兹潘的表现,修洛特面露赞扬的笑容,温和地说道。
“埃兹潘,从此,在至高的主神见证下,你便向祂起誓,获得神圣的职责,去光耀主神的荣光!来,跟我一
同念诵祂的神名,赞美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
埃兹潘顺从的再次跪下,稍稍仰起头,看着燃烧的“圣火”。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带着终于被认可的满足,轻声低语。
“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我献上一切的忠诚,为联盟而战!”
“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我献上一切的忠诚,为殿下而战!”
“至高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我献上一切的忠诚给殿下,为殿下而战!”
听着埃兹潘有意识变化的祝祷,修洛特愣了一瞬,满意的笑了。他向武士长招招手。
“给他包扎,用最好的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