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咆哮声混杂着半神的气势压制,回荡在高耸宽阔的大殿之内,侍立在侧的几名侍女无不感到呼吸困难,纷纷惶恐不已地跪倒在地。
凯兰.海德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苍白,然而名门世家多年的培养磨练还是让他维持住了体面,他深吸一口气,躬身谢罪道:“此事我不会再向殿下提起,还望殿下原谅。”
葛瑞克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自行退下。
凯兰.海德转身走向殿外,临至门前,葛瑞克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道:“还有一事,三月我从北境订购的一批雪狼皮和山妖奴隶,上月末就该送到了吧,怎么迟到了这么多?”
“回禀殿下,应是近日涅伦家族和萨米尔人交战的缘故,自涅伦城至洛德要塞一线又多出不少沿途劫掠的流寇马匪,许多商队都遭受阻碍,殿下的车队虽说不至于被劫,但多半也是耽搁在了路上。”
“一帮废物!”葛瑞克低声怒骂道。
“那批货我砸进去足足一百六十万卢恩,转手到啜泣半岛的贵族手里就能翻三倍赚回来,现在你告诉我滞留半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劫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事不可能迁怒于自家参谋官,发泄一通后便转而问道:“奥雷格在哪?”
“这个时间点,我想奥雷格骑士应该还在校场练剑吧?”
“传我命令,让他去北境跑一趟,把我的车队追回来!”葛瑞克咬牙道,“告诉他,事情办得好,我就抹了那群风暴余孽的奴籍,办不好——呵,他回来就可以给他们收尸了。”
第222章 失乡骑士
史东薇尔城,城西校场。
厚重的玄武岩构成了这里的地面,饱经风霜的残刀断戟熔铸为残酷而冷厉的围墙,方圆数百米内不见半点生气,唯有一株巨大的铁皮榕树扎根于校场正中的岩石之中,带来了初夏时节仅存的一抹绿意。
传闻这是前代风暴王在自己的独女出生之时亲手埋下的树种,又有幸沐浴天空神殿大祭司古兰桑克斯的赐福,才在近百年后成长为今天的样子。
而在风暴王朝尚存之时,这座校场也一直是风暴女王亲自检阅部队的不二之选,直到黄金初王葛孚雷率领东征军团攻破史东薇尔,女王战死于乱军之中,黄金大军将风暴骑士们的武器熔铸在校场四周,又在这里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之后便将其弃用,任由它如同无数风暴遗族一般渐渐磨灭于时代的尘埃中,终至被人彻底遗忘。
然而此刻,还有一道孤独的身影默然伫立在榕树之下,日光与树影在他黯淡的银色铠甲上映照出泾渭分明的分割线,一如陈列于画室中的大理石像,孤高、伟岸,而又遥远。
骑士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按上左右腰间的剑柄,又随凉爽的夏风一道将肺中的空气尽数呼出,浑身的气势也随之越发沉凝。
呼吸临近终点之际,一片树叶悠然从枝头飘落。
霎时间,剑鸣乍响,银光如练。
汹涌澎湃的气浪四散炸开,空气之中,成百上千道淡淡的剑痕缓缓消逝。
骑士挥剑血振,又归剑入鞘,那片树叶像是在半空中凝停了一瞬,随后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喀嚓声,蓦然破碎成无数细小的粉尘,未及落地,便飘散在了再次吹过的夏风里。
“好剑术!”身后百步之外,有人忍不住喝彩道。
骑士摘下刻有古龙标志与风暴图纹的银色头盔,转身看向迎面走来的参谋官,微微颔首道:“凯兰阁下。”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留下了斑驳岁月的印记,两侧的鬓发也染上了一抹苍白的风霜,唯有刀剑般锋锐的眉宇之间还依稀可见几分少年时的不羁与桀骜,证明着他的双剑并未如外表一般步入颓唐。
奥雷格今年的真实年龄是四十七岁,只比卡利亚的穆格拉姆年长两岁,然而两人的外表与气质却已有了极大的落差。
事实上对于一位前风暴王双翼、全大陆最强大的英雄之一,即使血统只是普通人类,寿命也能够得到极大的延长,想要让形容外貌停滞在某个时刻亦绝非难事。
只是自从王朝破灭、君王战死的一刻伊始,失去使命的奥雷格就认为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意义,之所以留下这具残躯,乃至栖身于黄金王朝麾下,只不过是为了尽己所能,为昔日的同胞保留几缕火种罢了。
“在下其实不懂剑术,”凯兰来到奥雷格面前,以手抚胸,躬身致意道,“不过哪怕是再庸俗不堪的眼光,也看得出阁下的剑比起初来史东薇尔时多了几分果决,少了几分彷徨.此中差异,不知阁下能否为我解惑?”
奥雷格沉默了片刻,垂眸道:“骑士一道,世人有颇多解释,或以为是浴血杀敌、开疆拓土,或以为是披坚执锐、护卫君前,又或是足迹遍于天下,锄强扶弱,剑斩不平.”
“无论取任何一种,我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于外没能击退黄金王朝的兵锋,于内没能护住风暴王室的周全,即使到了今天,我也做不到和英格威尔一样随心而行,流浪在交界地的各个角落,以自己的方式践行骑士之道。”
“我能做的,只有在得知葛瑞克殿下大肆收拢风暴遗族之后来到这里,像一条失去家乡的野狗,用勉强残存着几分锐利的爪牙作为交换,为我的族人们换得一条生路。”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涤尽胸中的苦闷,轻声道:“既然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那么还有什么彷徨的理由呢?如若证明我的剑还能多杀一人,也就能从殿下手中再多庇护一人吧?”
凯兰.海德闻言默然良久,强自笑道:“阁下过虑了,邀请阁下为王朝效力不单是葛瑞克殿下的意思,更是葛德文殿下期待多年的夙愿。至于风暴遗族.葛瑞克殿下还是有些年轻,治政理民的手段上也略显激进,不过有葛德文殿下时常关注着,他终究不会做出你我双方都不忍面对之事。”
“以阁下之能,只要尽心辅佐,未来王朝顶层必有阁下一席之地,而风暴遗族也必然会和其他融入黄金树的民族一样,在这盛世之中拥有一片乐土——这不正是阁下与我都乐见其成的未来么?”
奥雷格偏转目光,望向城市中央最高的风纱堡,片刻后问道:“凯兰阁下今日来此,想必是有来自殿下的命令吧?尽管吩咐就是。”
凯兰.海德无奈苦笑一声,从袖口中抽出一枚纸卷,递给奥雷格道:“这是殿下三月派往北境的商队途经的路线图,旁边详细备注了商队的人员构成、武力配备和交易对象。”
“按照计划,商队应该四月抵达北境,在二十天内完成贸易,五月末返回宁姆格福前期一直非常顺利,商队与北境贵族贸易期间还以信鸽回传过消息,但五月初启程回返后就突然失去音讯,直到现在都还联系不上。”
奥雷格仔细阅读了一遍纸卷上的信息,道:“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前往北境,安全带回这支商队。”
“没错,”凯兰.海德应道,“殿下亲口许诺,目前关押在史东薇尔境内的一万六千风暴王朝士兵及其家属,只要阁下此行建功,就可尽数抹去奴籍,以平民身份在南境任何一处安家立业。”
“如果失败了呢?”奥雷格冷不丁问道。
“这”凯兰.海德尴尬地笑了笑,道,“殿下确曾说过失败的后果但且不说以奥雷格阁下的本事做这件事完全是信手拈来,就算真遇到意外,殿下必然也不会真失去理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阁下还是先专注于任务吧。”
奥雷格指尖弹出一缕神力,将手中的纸卷彻底湮灭,神色平淡道:“我今日就出发,转告葛瑞克殿下,我会全力完成此事——但如果他的商队已经砸在了北境,我的族人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毕竟,半神之间亦有差距,我虽是一介凡人,对付他却已足够。”
第223章 死亡
傍晚西斜的暮光之下,亚坛高原平坦而肥沃的原野被映照成温暖的金色,一支冒险者打扮的队伍骑着高头大马慢悠悠地穿过及膝的青草,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波纹般的尾迹。
为首的路西亚勒停胯下的白马,眺望着远方山坡上的村庄,道:“前面就是风车村多明努拉了。”
“为什么叫风车村啊?”第一次离开王都的玛莲妮亚驱马来到他身旁的位置,兴冲冲地问道。
“多明努拉是伦特镇下属的村庄,村内建设了大批风车磨坊用于研磨全镇的谷物,因为他们的生产效率高、研磨效果好,所以每到丰收时节,哪怕一些更远的村镇都会将谷物拉来这里加工,磨坊生意自然也越来越红火——这风车村的名字就是这么传开的。”
“这都是些基本常识,”刚刚详细解答完的拉卡德面带调侃道,“如果某些人除了贪吃贪玩之外,至少听进去了十分之一教授讲解的知识,都不至于问出这种问题。”
“哦,原来是这样啊——”玛莲妮亚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拉长声音道,“但如果另一些人除了那点小小的虚荣心之外,至少长了十分之一的脑子,都不至于想不到别人其实根本不在乎答案,尤其不想听到他的答案吧?”
拉卡德原本略显得意的微笑陡然僵住,抽动着嘴角道:“你你不学无术!”
玛莲妮亚不甘落后地做了个鬼脸回击,吐了吐舌头道:“你多管闲事!”
菈妮见状噗嗤一笑,米凯拉则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这么拌嘴,就不嫌烦么?”
路西亚对此同样见怪不怪,只是笑着揉了揉玛莲妮亚的头发,拉塔恩似乎是深感丢人,二话不说抄起剑鞘在拉卡德脑袋上拍了一记,痛得后者一阵龇牙咧嘴。
于是,只有拉卡德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事实上,近三年来他与玛莲妮亚相处的模式大抵都是如此。
自家兄妹三人中,拉塔恩本就是最有长兄风范的一个,加上对生父拉达冈难以割舍的感情和路西亚的缘故,他和米凯拉与玛莲妮亚的关系向来不错。
菈妮更不必多说,当初三位神人联手压制玛莲妮亚的猩红腐败就有她一份,这些年玛莲妮亚又时常在暗月殿厮混,两人之间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
倒是拉卡德自己,积年累月相处下来,即使他对拉达冈怀有无法熄灭的仇恨,也不得不认同米凯拉的智慧与善良。而面对纯稚可爱的玛莲妮亚时,最初源于父辈的敌视也早已转化成了亲人之间的情谊,至于时不时的争吵拌嘴,只能算是最后残存的些许倔强罢了。
“行了,还是说正事吧——”路西亚把话题拉回正轨,“我们今晚在村里借宿一晚,明天继续沿路南下,傍晚应该就可以抵达迪可达斯了。”
“大家都各自检查一遍行囊,还想准备什么今晚就去采购,”米凯拉补充道,“迪可达斯大升降机是军事要塞,附近方圆百里之内都不允许出现商队交易场所,接下来再想补给就要到南格密尔地区了。”
“我要买好吃的!”玛莲妮亚第一个高举双手道。
小狐狸雪莉闻言立刻从她的斗篷里钻了出来,哼哼叫着表示附议。
“我也要给瑞奥补充一些新鲜草料。”拉塔恩轻轻抚摸着身旁的爱马,后者开心地扬起头颅,打了一串兴奋的响鼻。
交谈间,队伍已经接近多明努拉,忽然见到一支十余人的车队从村庄侧面徐徐驶出。
车队中共有三辆双驾马车,拉车的马匹均为北境出产的奥尔登大马,这种马匹虽然爆发力不足,难以作为战马使用,但胜在耐力悠长、温驯胆大,时常被用于长途运输领域。
而这支车队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六匹马的毛色都是清一色的暗黑,车驾表面也完全涂装成黑色,就连车队成员身上的衣衫都是结实厚重的黑色斗篷。
第一辆和第三辆车上各自坐着四名腰挎长刀的守卫,中央的板车上则平躺着一名身着粗麻短衫的半老男人,左右围拢着一名差不多年岁的妇女、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以及一名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
妇女和青年都穿着和守卫们色调相近的黑衣,唯有小姑娘穿着一袭色泽明亮的红裙,在人群之中煞是显眼——然而与之呈现鲜明对照的是,旁人脸上的神情大都波澜不惊,只有那个小姑娘趴在男人胸膛上,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是归树守卫么.”拉塔恩勒住缰绳,眯起双眼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男人还没死吧?”
“整个下半身都被矿车压断了,多半是亚坛坑道的矿工,村里的黄金树神官帮他吊了一口命才勉强活到了现在——将死之人提前联系归树守卫,前往公共墓地迎接死亡,这在亚坛地区早就司空见惯了。”
路西亚只是瞥了一眼,便给出了确切的论断。
“生者退避!”已经来到近前的归树守卫们喊出了常用的口号。
千余年前,死亡仪式鸟与死亡祭司们曾经用灵火焚烧死者的遗体,接引他们前往死神的国度,如今这一职责落到了黄金树麾下的归树守卫们身上,而他们去往的方向也不再是存在于虚无之中的灵魂世界,而是黄金树遍及交界地的庞大根系。
拉塔恩微微皱起眉头,刚欲驱马上前,路西亚却拽住了他的缰绳,轻轻摇了摇头。
一行人避让出一条足以让车队通行的路径,等候对方通过,傍晚泛着丝丝凉意的空气中,女孩的哭声显得疏离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咳咳.请,请等一下.”中央的车辆上,垂死的男人咳出一口血沫,苍白的手掌抓住了女儿的手腕。
车队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众人面前,为首一名归树守卫翻身跳下马车,来到男人面前,沉声道:“什么事?”
“大人.麻烦您帮我询问一下那边的佣兵大人们,能否能否卖给我一壶酒?”男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酒?”守卫疑惑地扫了一眼男人和周围的家属,“可是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亲爱的,”妇人抓住了男人另一边的手臂,忧心道,“神官大人说过,活着沐浴黄金树洗礼的子民能够得到更多的赐福.我们还是尽快赶去墓地吧?”
青年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神色间也满是赞同之色。
“原谅我吧.”男人艰难地咳嗽两声,气若游丝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我去。”女孩红着眼睛二话不说跳下马车,飞奔着来到路西亚面前,鼓起勇气深施一礼道:“佣兵大人,我父亲就要死了,如果如果您有多余的酒水的话,能不能卖给我们一壶,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在米凯拉的幻术作用下,外人对路西亚等人外貌的观感都被篡改到了“合理”的范畴之内,故而即使他们只是做了基础的伪装,在外人眼中也是佣兵们最普通、最正常的样子。
对一个出身乡野的农家女孩而言,敢于冲到一个不知根底的凶悍佣兵面前提出请求,已经值得她耗费自己毕生的勇气了。
路西亚注视了她两秒,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从行囊中取出一只牛皮酒囊,却并未直接递给女孩,而是在守卫们的审视下来到车队中央,停在了那位垂死的男人面前。
他的整个下半身都被毛毯遮住,周围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祷告光辉,却掩盖不住其中浓郁的血腥气,男人的脸色苍白如纸,浑浊的眼瞳中却丝毫看不见对死亡的恐惧,任凭他如何观察,也只能看到一片静如死水的安宁。
“喂,我说——”路西亚学着佣兵的口吻,貌似漫不经意道,“你这家伙,真的做好死亡的准备了么?”
他扫视了一圈木偶般呆滞的妇女和青年,又回望了一眼那名双眸红肿的小姑娘,抬了抬下巴道,“至少你的女儿看起来不想让你就这么死掉,说不定遇到哪位路过的高级神官,真有办法把你救回来呢?”
“呵呵,劳您挂怀了——”男人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道,“只是您也许误解了我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对我的爱一点不比我的女儿来得少,只是艾琉诺拉实在过于年幼,才无法坦然迎接神明注视下的离别。”
“而对我自己来说,安然接受神明的感召,沐浴在黄金树的洗礼之下迎接新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么?”
“艾琉诺拉——”路西亚将酒囊塞子拧开,递到男人唇边道,“是个好听的名字。”
“感谢大人的称赞,”男人颤颤巍巍的接过酒囊,在妻子的帮助下撑起上半身抿了一口烈酒,苍白的脸色上泛起一抹红晕,叹息道,“遗憾的是,我的女儿昨天才过完十岁生日,接下来的日子,我不能陪她继续走下去了。”
他仰起头颅,将囊中烈酒一饮而尽,平静的双目之中绽放出几分湛然的光彩,只是那光彩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终究回归死寂。
男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生机也如燃至尽头的烛火,在风中悄然熄灭。
“酒水的钱不用结了,算是我们临别的礼物吧。”
路西亚最后看了一眼麻木的妇人与年轻人,转身一跃上马,驰向远方。
第224章 雾海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