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丈人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推翻大朔的政权,只要土默特部占据绝对优势,能将其他部族的不满压制下去,那河上丈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库登汗,转而将俺答汗扶上帝位。
这便是今日争执的来龙去脉。
俺答汗想的很好,下手也算果断。
只不过他终究脱不开草原人的粗狂习性,手段用的太糙,盘算明显得简直像是挑衅。亦卜刺忍到今日才将话挑明,已经是顾忌土默特部强大的结果了。
亦卜刺已经是撕破了脸。
这下就轮到俺答汗为难了。
他不怕其他部族,也不怕亦卜刺,但他怕河上丈人。
若是真因为他的盘算,导致河上丈人的计划出现了纰漏,以河上丈人的无情作风,真要杀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半晌,他悻悻地摇了摇头。
“算了……你待如何?”
虽然姿态依旧跋扈,但措辞明显已经服了软。
亦卜刺见他态度软化,也是松了口气,忙道。
“不能再拖下去了。”
“三日,三日之内,必须到居庸关。”
“今日之内,就得把那些中原老鼠料理干净!”
俺答汗后退一步,盘膝而坐,伸手抢过邻座部族首领的酒杯,一饮而尽后沉声说道。
“俺当是好大的事儿。”
“谁来动手?”
亦卜刺沉声说道。
“自然不需要你来。”
“你们土默特部自行离开,我们与大汗留下,将他们料理干净之后再追上你。”
“若没有你暗中使手段、下绊子甚至下黑手,区区五六个天人、几千溃兵和乞丐,岂能活到今日?”
俺答汗冷笑一声。
“原来是想跟俺分开走。”
“怎么,怕俺趁乱杀你?”
亦卜刺不回答,眼神里的情绪却是分外明显。
是,我就是防你趁乱杀我。
今日撕破了脸,日后你我之间必有一人要死,死在中原人手里明显是个不错的借口。以俺答汗之前肆无忌惮坑害其他部族的行径来看,他明显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对亦卜刺来说,比起安梓杨等人,俺答汗才是真正的威胁。
支开他,此后各自行军,才是亦卜刺今日的目的,不然整日住在同一片营帐里,谁知道俺答汗哪天会对他下黑手?
“行吧,俺知道了。”
俺答汗随手将酒杯扔回邻座的桌上,扶膝起身。
“俺走了,你们这帮没卵蛋的货——哦。”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朝坐在上首的库登汗望了一眼。
“大汗自然是有卵蛋的……可惜,没什么用。”
“你们就慢慢跟中原人纠缠吧,以你们的本事,希望能赶上长生天册封俺为皇帝的大典。”
他身形高大,步幅极宽,只几步就到了帐门边。
却是一时停住了,头也不回地说道。
“要是你们真的阴沟里翻了船,可千万别指望俺回身来救你们。”
“都是同族,死的体面点儿,不要落了俺的威名。”
说罢,掀开帐门,快步离去。
不出片刻功夫,就听得脚步声、马蹄声一时大作,军营之中近半数的营帐迅速地卷起,人影密密麻麻地朝着一个方向聚拢,而后便脱离了军营,朝着南面离去。
待到声响渐熄,亦卜刺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也不敢确定俺答汗的反应,论起凶残暴虐,俺答汗绝不输于任何一位暴君,且行事肆无忌惮,就算方才他直接发难将自己和库登汗一并宰了,亦卜刺也不会觉得奇怪。
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略略放下心来。
转身,回座,饮了一杯酒,亦卜刺这才缓缓说道。
“终于能与俺答汗分开了。”
帐内其余首领都松了口气,旋即便朝着亦卜刺恭维起来。
亦卜刺却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不要学这些中原人做派。”
“跟俺答汗分开,只是暂时消弭了威胁。咱们还要比他更早到达长生天面前才行。谋夺中原的事情越早越好,长生天即使之前决定要将大汗扶上帝位,但若是咱们真在路上耽搁了……保不齐长生天也会因为想要早点落袋为安,直接册封俺答汗为皇帝。”
“皇帝的位置一旦定下,长生天就不会允许变动。”
“今日已经彻底撕破了脸,俺答汗若是真的做了皇帝,便不会放过咱们中的任何一人……所以,要快。”
亦卜刺拍了拍手。
帘帐分开,从外间走入三人,在他背后站定。
“那几个锦衣卫和武当余孽,以及那两个打幡儿的剑客,今天必须要死……我鄂尔多斯部出三位天人,每一个境界都要比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要高。”
“你们,也都将底子掏出来吧。”
“这几日下来,虽然因为俺答汗的阻挠没能将这些人留下,我却也摸清了他们的人手布置、出袭时间,今夜,便将这几只苍蝇的头砍下来!”
第645章 同道
亦卜刺挥手下令,营帐中杀气腾腾。
与此同时。
鞑靼大营百丈之外的一处缓坡之上,衣衫褴褛、周身血渍未干的老者双目紧闭,以内力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压制到了极限,直到不远处巡逻的异族天人离开,盏茶之后,他才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凝视离开的土默特部半晌。
老者以微不可查的动作,缓缓匍匐后退。直到退至缓坡之下,他又静止了片刻,确认周围没有巡逻的异族天人之后,才猛的起身,运使轻功疾速离开。
片刻之后,老者钻入一处密林。
他放缓了脚步,前行数十丈后停下。
一柄短刀无声无息地抵住了他的后心。
“天王盖地虎。”
老者松了口气。
“宝塔镇河妖……有情况,带我去见两位镇抚使。”
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短刀上移,勾住他的脖颈。
“得罪了。”
身后那人伸手在老者身上连戳数下,封闭了老者的五感。
敌我之间差距悬殊,谁也不敢保证能躲开异族天人的查探。作为斥候随时都可能落入鞑靼手中,而天人又基本都可以增生血肉……这意味着敌人可以将拷问拉长到能摧毁任何人心智的程度,所以作为斥候的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己方最为关键的信息。
尤其是指挥者的位置。
这是必要的谨慎,老者很清楚这一点。
生死、大义当前,没人会计较自己是否被信任。
老者失去了五感,只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臂,四面兜转了数圈,直到他彻底失去方向,这才笔直的前行。约一炷香之后停了下来,解开了他的穴道。
“得罪了,前辈。”
押送他的人告罪了一声,在他看清之前就转身离开。
老者眯了眯眼,视线重新聚焦。
火光摇曳,明明是白日却光线昏暗。头顶密林彻底遮蔽了日光,让人难以通过天空判明位置。四周满是腥臭的味道,地上密密麻麻的人体胡乱躺着,将这片密林中的狭小空地挤的满满当当。
“周长老……”
有人喊了一声。
老者低头一看,叹息一声。
“李舵主。”
说话那人躺在地上,左臂左腿都是光秃秃的一片,脸也少了半张,若非老者与他都出身丐帮,平日也算熟识,否则还真认不出他来……老者叹息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这人很快就要死了。
“你……”
老者一时犹豫,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却中气十足地笑道。
“可有什么好消息啊?”
“嗯……不知道算不算,但确实有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
那人用仅存的右手撑起上身,笑道。
“有消息就是有变化,有变化就有希望,也不枉我把命送在这里了!”
见老者没有与他攀谈的意思,他愣了愣,旋即反应了过来,苦笑道。
“是我死前见到熟人,一时喜出望外,这才与你搭话。”
“周长老不必在我这个死人身上耽误时间——”
他伸手一指。
“两位镇抚使、武当高人都在那边,周长老速去!”
老者点点头,大步前行。
没走出多远,终于是忍不住回头。
“李舵主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是我能活下来——”
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就在他往前走的这短短数息时间里,刚才还与他搭话攀谈的李舵主,已经歪倒在了地上……他死了,没有听到老者的回话。
咯吱——
老者再次咬牙,双拳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