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厚重的幕布缓缓压下，连队驻扎点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黏稠而沉闷。
一班那顶迷彩帐篷内外，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无声的张力。
没有人大声说话，只有装备间金属部件的轻微碰撞声，以及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那是大战之前特有的窒息感，像一层无形的铁壁，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方辰宇抱着膝盖，坐在帐篷外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帆布。
晚饭的气味早已消散在夜色中，只留下微凉的晚风试图拂去他脸上的燥热与心头的重压。
他眼神有些放空，盯着不远处摇曳的树影，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放着白天丛林边缘那具尸体脖颈上深插的匕首，还有班长陆晨沉静如渊却透着血腥寒意的背影。
紧张，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第323章 写遗书！
就在这时，一道魁梧得像铁塔般的身影挪动脚步，挨着他坐了下来，地面似乎都随之微沉。
是熊力，这个山东大汉平时大大咧咧，此刻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上却少见地蒙着一层严肃的阴影，汗水和泥土的痕迹尚未完全洗去。
“小方，咋了？透不过气吗？”
熊力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同乡特有的熟稔，却又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方辰宇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拉回，抬起头。
借着帐篷缝隙透出的微弱灯光，能看清熊力那双深陷眼窝里此刻蕴含的沉稳与担当。
他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僵硬：
“熊班长，是有一点。主要还是…有点紧张的。”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沾着泥屑的手，指尖微微冰凉。
“紧张？哎呦不用怕，你先别紧张。”
熊力拍了拍方辰宇厚实的肩膀，力道沉稳可靠。
他咧嘴想笑一下，但嘴角扯动的弧度略显沉重，更像是一种安慰的表情。
随即，那双常年握枪、指节粗大的手伸进鼓鼓囊囊的胸袋，摸索着掏出来几张折叠好的、略显粗糙的白纸。
他先递给方辰宇一张，接着又直起身，对着旁边沉默抱枪、同样脸色紧绷、眼神有些飘忽的苏宇泽，以及略显瘦削、正低头检查战术手套的常建，各自递过去一张。
白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
方辰宇捏着那张纸，触感冰凉单薄，疑惑地看向熊力：
“熊班长？这白纸给我们干什么？”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在这种时候，给每人发一张白纸是什么意思？
苏宇泽和常建同样停下了动作，目光从手中的纸，疑惑地投向熊力。苏宇泽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常建则下意识地将纸捏紧了一角。
熊力看着眼前这三个年轻战士困惑乃至有些无措的表情，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的嘱托融入话语。
他黎黑的脸庞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肃穆，声音放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近乎残酷的平静，直指那个军营里虽不常宣之于口却心照不宣的“传统”：
“不干什么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年轻的面庞：
“就是让你们写遗书，毕竟马上要去出任务了嘛。班长和班副去开会了，这最后一件事，不能漏了。”
“啊？！遗书！”
方辰宇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拔高变调，那句平静的话语像一颗冰弹直接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捏着白纸的手指瞬间僵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张纸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仿佛有千斤重。
白天的丛林、尸体、杀机……与“遗书”两个字骤然重叠，死亡的冰冷气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化地扑面而来。
一旁的苏宇泽同样失声惊呼，原本就因压力和之前的惊魂而显得苍白的脸，在那一刹那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微微张开，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眼神里的迷茫瞬间被巨大的冲击所取代。
常建虽然没有喊出声，但身体猛地一僵，捏着纸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眼中闪动着难以置信的愕然和一种更深层的悸动。
三张年轻的面孔在昏暗中写满了同样的震撼和陡然加深的凝重。
帐篷的帘布在晚风中微微晃动，不远处装备检查的细微声响还在继续，但这个小角落的氛围，已经被那张单薄的白纸彻底改变。
大战将至的紧张、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以及对生命最沉重的凝视，在无声中沸腾、碰撞，最终沉淀为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无声的静默。
每个人都知道，写下这行字的时刻，意味着他们将把一切都交付给即将到来的战场。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时——
“噗哈哈！”熊力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大笑，打破了死寂。
那笑声浑厚、豁达，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兵特有的爽朗，甚至还有几分看透世事的促狭。
“哎呦！”
他笑着摇头，目光扫过眼前三张年轻、紧张又带着点无措的脸庞，大手掌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瞧你们仨这模样，哈哈！跟新出锅的烙饼似的绷得紧！跟我当初第一次在指导员跟前接那张‘白条儿’（指遗书纸）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汗毛都炸起来啦！”
笑声驱散了帐篷里沉重的阴霾。熊力继续笑着，大手更用力地拍了拍身边方辰宇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
“放一百个心吧，小崽子们！紧张个啥呀？”
他圆瞪着眼，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对领头羊绝对的信任：
“有咱们班长在呢！咱陆班长那是什么人？丛林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活地图加阎王！”
“有他掌舵，出不了岔子！咱这点遗书啊，就是个程序，图个周全！”
“听我的。”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过来人安抚后辈的语重心长：
“甭想那些有的没的！咱就写点最寻常、最保险的话——比如‘爹娘放心，儿子一切都好，万一真有啥，国家给咱照顾周全’，再留点念想给家里人就得了。”
“别琢磨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越琢磨越没底！”
说着，熊力那双粗壮有力的手又麻利地探入胸袋，这次掏出的不是白纸，而是几张折叠整齐、边角磨损明显甚至沾着些许油污的写满字的纸。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其中一张，不由分说就塞到了距离最近的方辰宇手里。
“来！要是觉着不知从哪下笔。”
熊力咧嘴露出一排白牙，笑容坦荡：
“瞅瞅我这份儿！写多少回了，格式都差不多！你们几个就照这框框往上填词就行！省事！”
方辰宇下意识地低头，手指碰到了那带着体温和汗渍、略有韧性的纸张。帐篷内昏暗的光线下，他快速扫过上面略显潦草却条理分明的字迹：
……若我牺牲，抚恤金分两份，七成给爹娘养老治病，娘心脏不好药不能断；三成给小妹，供她念书。
家中独苗，愧对祖宗，请二叔家阿贵过继承香火吧……床头第三块砖下有存折，密码是小妹生日……莫悲伤，儿子为国尽忠……
……欠班副两条烟钱未还，烦请从丧葬费里扣……
字里行间，没有悲悲戚戚，尽是日常琐事与朴实的牵挂，透着一种经历过多次、近乎事务性交代的冷静和平淡的乐观——仿佛在说一件早已计划好的后事，而非绝望的诀别。
尤其那句“家中独苗”和后面的安排，更让方辰宇心头一凛。
第324章 暴雨即将来袭
方辰宇深吸一口气，仿佛从那带着体温的纸张上汲取到了某种力量，将那份沉甸甸的“模板”稳稳地递还给了熊力，眼神里的茫然和紧张已经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侦察兵的清彻与坚定。
“熊哥。”
方辰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
“我明白了。不用看了。这玩意儿。”
他指了指手中那张新的空白遗书纸，又看了看熊力收回的旧稿，语气带着年轻的倔强和一种对生还的强烈信念：
“我觉得咱这次应该用不上。”
“那必须的！”
熊力一把接过自己的遗书揣回胸袋，仿佛那真是张普通的便条，大巴掌再次落在方辰宇的肩头，响亮又实在：
“你小子灵性！”
他转而目光投向略显沉默的苏宇泽和常建，声音洪亮地继续鼓劲道：
“放心吧！都放机灵点跟着跑！小方你位置关键，”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正默然擦拭瞄准镜、表情专注得如同石像般的黄霖：
“就紧跟黄霖那小子！那家伙是个挑剔精，选个射击位比大姑娘挑嫁妆还仔细！有他在前面排位置，安全着呢！稳得很！”
熊力爽朗的笑声和苏宇泽、常建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松动的神情，交织在压抑的帐篷里。
那笑声像是一面无形的盾，暂时挡开了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投下的巨大阴影。
夜色如浸透油墨的厚毡沉沉压下，整个营区被一种无声的紧绷感笼罩。
山风掠过旗杆的嗡鸣、远处偶尔响起的加密通讯应答声，都成了死寂中扎人的针脚。
一连帐篷区再无往日休整的松弛，每个班级的方寸之地都蒸腾着铁与汗的气息。
黧黑脸庞的士兵们深陷的眼窝在微弱照明下泛着冷光，所有人以近乎凝固的姿态完成最后整备。
熊力粗壮的手指正反复确认弹匣卡榫的咬合声；黄霖用专业的布料第无数次擦拭瞄准镜片，镜片反光映着他岩石般的侧脸；方辰宇将止血带塞进战术背心侧袋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种窒息般的肃杀不独属于一连。
整个一营化作一张拉满的劲弓：
二连、三连的士兵早已楔入边线纵深，像钉子般扎进预设阵地，枪口锁死黑暗中的每道兽径；四连的侦察小组带着夜视设备潜行于侧翼山脊，如同在夜幕里逡巡的夜枭。
所有频道保持着无线电静默，只有加密指示灯在指挥车顶诡谲明灭。
“登车！“
连长周东明嘶哑的命令突然刺破沉寂。
引擎咆哮声骤然撕裂夜幕——六辆迷彩涂装的山猫全地形车如同苏醒的钢铁凶兽，涡轮增压器迸发出压抑的低吼，排气管喷出灼热蓝焰。
战士们如同蓄势已久的箭矢，在班副们短促的口令中爆发出利落的动作：
191式步枪枪托撞击防弹钢板的闷响、作战靴踏碎泥块的咔嚓声、背负装备时织带摩擦的悉索瞬间汇聚成洪流。
陆晨最后一个跃上领头车，黧黑的脸庞在仪表盘幽光中扫过一班全员，深陷的眼窝掠过每张绷紧的面孔，如同刀锋最后一次淬火前的审视。
车队撕开浓重夜色，载着整座军营凝聚的铁血杀机，直扑那片吞噬过鲜血的墨绿丛林。
引擎轰鸣声在山猫全地形车内回荡，车厢随着颠簸的路面有节奏地摇晃着。一班战士分乘在两辆车上，黧黑的脸上汗水与油污交织，深陷的眼窝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紧张的微光。
班长陆晨紧握着胸前的191式步枪，深陷的眼窝快速扫过身旁挤在一起的战友，手指果断按下了耳侧通讯器：
“一班注意，一班注意！这里是陆晨，通讯测试，听到回复！”
声音清晰而沉稳地透过战术频道传入每个班组成员的耳机。
“米飞收到！清晰！”
“熊力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