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一声,马步由行转小跑。第二声,变疾。
第三声,马胸贴盾,矛尖前倾,三百根冷光在同一角度下压。
马蹄砸在石面上,震动一波一波推开。
铁甲在骑士身上相互撞击,发闷响。
矛旗抽打耳侧,呼吸在面甲里化成闷热的雾。
卢西恩在楔形尖端,腰背贴鞍,手臂如铁,眼里只有正门那一线暗影。
宫前外廊的弩机匆忙展开,第一排弦响,箭簇打在盾列上,碎木飞溅。少数马匹嘶鸣跌倒,被后续的铁流无情踏碎,阵形却没有散。
矛尖低得再低半寸,缰绳收紧,距门不足一百步。
“撞门。”卢西恩吐出两个字。
铁流压下去,像一条黑蛇直咬宫门。第一排矛尖与门叶护铁对撞,粗木发出哀鸣,铆钉崩出火星;
第二排立刻补位,矛杆齐断,骑士掷盾贴靠,重甲肩甲与门面硬扛,马力继续推。
后列骑士甩出钩链,朝门环扣去。
更多的脚步在骑兵背后汇拢——白蔷薇的步兵、巴列塔家的轻甲侍从、联军的旗军——他们等着黑山魔骑撕开第一道口子。
宫门开始松动,门轴的铁链在惨叫。
胜负似乎就差一个呼吸。
同一刻,王宫内城瞭望塔顶,一袭红衣立在风里。
祭司面具下的眼睛半阖,目光越过层叠屋脊,看向如潮涌来的黑甲。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黑山公爵。你忘了——这是秘诡的时代。”
他抬手,摘下面具。是雷克斯——那位消失多日的红衣主祭。
雷克斯转头,遥遥望向晨曦庄园的方向,像是对一个不在场的人说话:“她已经踏上星灾之上了。”
他停了一拍,薄唇微弯,声音压得很低:“你呢,司命?若还未与她并肩——这一轮,我们就输了。”
雷克斯下塔,穿过安静到发寒的内廊,推门入殿。
主殿里没有钟声,只有水与肉的声响。
曾经的白玉“繁育圣母”不见了。神像从根部到指尖全被“替换”——玉质褶皱化为肉襞,
石指垂落成柔软的血色根须,胸腔位置鼓动,像一颗被放大的心脏在拱梁下有节律地起伏。
神像腰腹裂开,形成一张子宫般的血床,纤薄的膜面半透明,血线密织,微微搏动。
苏菲躺在其上,脸色惨白,唇无血色,汗水如同盐霜一样结在鬓角。
每一次宫缩,她会反弓、喘不过气,指尖把丝毯抠出一道道暗裂。
梅黛丝立在血床侧,掌心浮着细密的命纹,像植物的叶脉。
她不喊,也不催,只是安静看着。
每一次疼痛袭来,她的眼神就亮一分,像在等待一个合拍的乐点。
她已经不只“持有”那张卡,她整个人就是“繁育圣母”的现形——生命系至高被她握紧,收放自如。
慈悲的外衣被她翻到里侧,显出权能本来的冷硬:生,作为器械;痛,作为号角。
雷克斯止步,躬身:“陛下。”
梅黛丝眉梢轻挑,显然被打断了兴致:“何事?”
“黑山魔骑撞宫门,联军在后。我们预设的‘路’都亮了。”
雷克斯语气沉稳,把塔顶所见与前线回报一口气说完。
梅黛丝本有不悦,听到“都亮了”三字,表情忽然柔了,浮出一个甜净的笑——猎人在笼前的笑。
她收起掌心纹路,像把刀收回鞘:“她们在该出现的位置了吗?”
“是的,陛下。”雷克斯抬眼,目光里毫不掩饰的赞叹,
“赛菲尔与神恩骑士团已按您的路线就位:王城北门内侧、圣泉拱桥、御道尽头的三重屏障都封好。她们在等您的手势——为您狩猎。”
殿顶垂下的血色根须轻轻颤了一下。苏菲又一次痛得蜷起身,
腹中胎动像拳头敲打膜面。梅黛丝俯身,低声而清晰:“很好。再近一点。”
殿门外,远远传来宫门的呻吟。殿中,血床继续起伏。
梅黛丝把手放回苏菲腹上,十指轻按,命纹如星光散开,点亮整座殿宇里看不见的纹理。
“记着,神,耐心有限。”她淡淡道。
雷克斯低头应声:“遵命。”
“在那一夜,‘繁育’被提炼为武器,‘慈悲’被炼化作枷锁。王冠自称为母;而母腹,成了宫廷最锋利的刑具。”
——《血月年编·秘封录》卷十三《圣母之殿记》
第430章 塔顶观众
“泪水也可演绎好剧。唯其温度与盐分,决定一场戏的光泽。”
——《圣贞洁塔密条》
钟声被风撕开,像有人在城的皮鼓上用钝刀划了一道口子。
阿莱斯顿在雾与烟之间翻身,街区像破碎的棋盘,黑与白在火舌上互相吞没。
莉塞莉雅靠着圣贞洁之塔内侧的石沿,俯身观看。
她手指搭在冰冷的花岗岩上,像轻轻按住一段节拍。
她并不急,她让自己坐得端正,像在剧场的第一排。
台上正好走到她写过、删过、再写过的桥段——民兵在巷口退线,修士把圣徽举得比火把还高,哭声、喊声、祈祷与铁靴撞石的节律合成合唱。
城是一张无须排练的乐谱,而她,是能听见沉默间隙里真正旋律的人。
她侧脸的阴影利落,嘴角有一条微不可察的弧。
那不是怜悯,是观众的满足。
“好,”她在心里对自己的文本轻声说,“现在进入——高潮前的安静。”
风顺着塔身上爬,刻痕间吹出细细的哨音。她仰头看了一瞬,云层像未缝合的帷幕。
她知道帷幕之后是什么——不是神,是叙事的骨。
她的“哀命之星”在骨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霜,令一切命运看起来更清晰,也更脆。
地面忽然动了一下。不是普通的震,是那种先让石空一瞬,再把整体推上来的力。
塔底的石板鼓起一道背脊,裂缝像被粗鲁撕开的书脊。
黑色的鳞片以石尘为纱,从缝隙间铺陈开来——一头巨蛇以近乎无声的方式破土,它没有沼泽的湿腥,带着地下漫长爬行的砂砾气。
蛇头昂起,铜钟一样的竖瞳在塔影下收缩,吐信时拂过塔基留下细碎的白痕。
蛇冠上跃下一抹红影。
塞莉安落地,把手掌在空气里轻拍一记,尘粒应掌而散。
她抬头,顺着塔体向上,看到塔顶的那张脸——清冷的,苍白的,有一瞬间的闲适。
塞莉安露出一个愉快、甚至有些失礼的笑,像是驾着猎舟在老友的码头靠岸。
她抬臂,毫不收敛,朝塔顶挥手。
那一瞬,莉塞莉雅的表情像折光的玻璃,迅速改了角度。
她把冷意收拢,把线条放软。
唇色退下去一点,睫毛更黑更长。
她让泪水浮上来——不是溢,是“升”,像有人从她眼窝里往上推温热的盐分。
泪亮而薄,恰好在风里不被带走。
她学过,也付过代价——每次锻造这样的泪,视网膜会在夜里隐隐作痛,如同把自己作为灯芯燃了一寸。
塔顶的皇女把手贴在胸口,仿佛护住一只惊扰的小鸟。
她俯身,声音被塔身的回音修饰得柔软:“塞莉安……是你吗?你终于来了。”
这声唤,连同那一线泪,正是“救赎”这场戏需要的提示音。
塞莉安仰头笑起来:
“别怕,小皇女,我马上上去——”她话没说完,脚下的蛇把躯干扭成了上攀的螺旋,鳞片摩擦石壁,端端正正替她刻出一段登塔的阶。
“——小心身后!”莉塞莉雅忽然惊呼,
她把惊骇演得毫不含糊,像被火烫到那样真切。泪沾湿睫毛,颤一下,正好。
塞莉安头发被风向前拨,她半步侧身,像捕食者在林间听见另一只爪子的踏声。
塔影的空地上,十余名神恩骑士从光与石缝里生出——他们不是突然出现,他们一直在那里,只是直到此刻才让存在被看见。
皂缎披风背面绣着圣徽的倒影,银甲上的圣言刻纹在风里微微起伏,像一口口严密上锁的盒子。
长柄枪的枪尖挂着细小的光屑,那是赐福后遗留的尘。
领头的骑士把头盔卡扣挑开一指的缝,以便让嗓音不被金属闷住。
他的笑意不至于粗俗,甚至带有礼节:“女王陛下早已料到,塞莉安王女殿下。
阿莱斯顿的地面很多缝,您偏偏挑了这一条。劳您移步,我们会照料得很周全。”
“照料?”塞莉安像是把这两个字含在舌尖,尝一滴酒。
她慢慢转身,手背的骨节在皮下抬起,指端生出细长的、半透明的血色爪刃。
那不是简单的利器,更像某种深海性状的移植——光在其上折断。她把脚后跟轻轻碾了碾地面,踩碎一枚信徒遗落的小铜祷牌,钝响像宣告。
“跟你们走?”她抬了抬眉,“我毫无兴趣。不过——”
她吸一口气,像认真分辨酒香,“你们这群人似乎……很新鲜。”
她的笑往下坠了一寸,眼睛里那条薄薄的线忽然锋利,“不如,你们就留下来,成为我的晚餐。”
神恩骑士们的阵形收紧。四人的长枪前探,构成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静默十字”,中轴被领骑的半步微调咬合。
另一侧两人把圣徽举至眉心高度,低声咏唱,咏唱像一根绳子把空气拉得更紧。
高处的风被阵势拦了一下,塔基灯影里闪过细小的鳞光,是蛇的舌在预告下一次吐信。
莉塞莉雅扶着石沿,眼里盈着泪,视线却极稳。
她把这场调度看得一清二楚:骑士们的脚尖角度、塞莉安的肩线、蛇的惯性、塔基石缝里圣油的反光。
她把每一个参数都当作自己文本的句读。
她甚至在心里替他们写下对白,决定什么时候该有第一声铁器相撞,什么时候该有人在地上翻滚出一串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