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记得,有人在深夜告诉他们:“火,不是用来献祭的,而是用来彼此照亮。”
远处的山崖之上,巴洛克站立于风雪之间,静静地注视着这些孩子们用笑声书写着无忧却悲壮的剧本。
他始终一言未发,手中紧握着一块被粗布包裹的陈旧物品,仿佛握着的是一段从未言明的秘密。
良久,他才缓缓坐下,郑重地将布匹展开。
那是一角早已褪色的旧战旗,中央用极其拙劣的绣线勾勒着风灯与星环交织的图腾,下方则用歪歪扭扭的旧军码字体写着:
“鲸墓编号残军·第二联合组·星灯预备分队”
这个名字,正是艾莉森亲自命名的,也是司命第一次正式被称为“第二副长”的地方。
巴洛克的手指轻轻划过旗角,仿佛正触摸着那段尚未熄灭的往事。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图——那是司命离开静岛之前郑重托付给他的星图构造草案,纸上墨迹虽淡,言语却沉重如铅:
【你不是暴风中的怒火。】
【你是风也无法吹灭的那根火柴。】
【但必须有人,藏好你。】
巴洛克默默凝视着那段话语,目光渐渐掠向远方的密林。风雪遮掩之间,有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幅幅手绘的小旗子挂起。
旗上没有军徽,也非号令,更无任何宗教意味,只是一些简单的、随风飘荡的星辰草图。
有人将之称作“星图残布”,也有人低语它们是“火焰尚未燃起时的倒影”。
但巴洛克清楚,那正是他们即将从背景中走出的暗示。
“巴洛克。”
他的副官凯思踏着冰霜靠近,兽皮上的雪花尚未融化,声音低沉而谨慎:
“北线探子送来消息,明夜将有一艘挂黑旗的教会货船途径风火角外侧海域,我们……是否发动夜袭?”
巴洛克没有急着回答。
他凝视着雪地上孩子们挥舞的旗帜与高喊的口号,
看着远处那些在风中飘摇的红色灯火,沉默良久,才缓缓站起。他的声音如同午夜的钟声,平静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不要为仇恨而起火。”
“让他们明白,我们会点燃火焰,并非为了燃烧,而是为了有一天——不再需要火。”
他重新小心地将那枚艾莉森亲手命名的旗角包起,声音更为坚决:
“通知训练营,今晚开始,训练计划减少。”
凯思一愣,重复着那奇怪的词:
“……减少?”
巴洛克点头,坚定如磐石:
“对,让那些人清楚,即使他们将我们抛入黑暗,我们也懂得自己点亮光明。”
夜幕降临之前,风雪变得更加凶猛。
船坞边的木桩已被冰霜裹得像惨白的遗骨,整个岛屿似乎也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粮仓清点结束了。”
凯思翻阅着手中破旧的账本,声音沙哑,仿佛在述说着某种无可逃避的命运:
“按照现有的补给配额,如果不能再获得高热量的食材,岛上的二百二十七口人最多撑不过五十三天。”
“而按照风雪周期计算,最少还要九十天,这场风雪才可能停歇。”
舰议厅再次陷入死寂。这是最艰难的一次会议,因为不再有争吵,也不再有分歧。
因为每个人都清楚,答案已经刻进了岛上的冰雪里。
良久,巴洛克站起,抬头看着窗外沉沉的风雪,低语道:
“要活,就只能赌一次。”
他的声音像是古老的誓言,回荡在厅堂之中:
“我们赌的不是命运的垂怜,而是我们自己手中,那一点即将燃起的火光。”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这座岛的命运,正等待着他们重新书写——
即使整个世界早已决定,将他们遗忘。
于是那一夜,岛上仅存的破旧“鲸啸号”被人们从船坞拖出。
这是一艘几乎已被遗忘的旧式捕鲸船。
它经历了数不清的改造与修补,船身满是斑驳的锈迹,主桅已然倾斜,舰桥下那座动力炉也时常嘶嘶作响,似随时会爆裂成冰海中凄厉的哭号。
船上的风帆和旗帜早已褪色,唯独还能勉强辨认的,是那面帆布之上的一个“鲸”字,犹如残存于暴风后的誓言。
但这艘鲸啸号,却是全岛唯一一艘敢于驶入冰渊深处的船。
当巴洛克踏上甲板时,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拦他。
并非因为他是这群被帝国抛弃者的领袖,而是因为整个无名岛上,只有他一人曾真正深入那片令所有人胆寒的深渊,并活着返回。
人们低声相传着,他曾在海上亲手斩断过巨须冰鲸的背骨,在无尽的暴风雪夜,用命纹撑开敌舰的主梁。
他并非普通的水手,更非单纯的战士,他是狂风与巨浪交织之下诞生的铁骨,是潮汐留下的锋锐之牙。
启航之日,岛上前所未有地沉静。
庙堂外,篝火旁,岛上所有的孩童自觉地排列成队,沉默得宛如一群小小的祭司。
老人们亦无言地将最后一点珍贵的干粮、小块的兽肉郑重地装入鲸啸号的舱室之中。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隐忍而压抑的尊敬与期盼。
当锈蚀的船锚被缓缓拉起,巴洛克伫立于舰首,披着那件破旧的风斗篷,右手稳稳地将一柄满是刻痕的猎枪扛在肩上。
狂风卷着雪花从他身侧呼啸而过,他的身影却如同礁石,纹丝不动。他注视着被浓雾模糊的码头,声音低沉而浑厚,穿透寒风,回荡于每个人的耳畔:
“我们是海盗。”
“生于风暴,亦将死于浪潮。”
他的声音如同宣告般掷入无名岛所有人的心底,既像一种命运的咒语,又像是无法更改的誓言。
岸边再无任何人说话。
一名老军属默然地捏紧胸前那枚来自艾莉森旗帜的残角,指骨发白;
身旁的孩子则死死攥着幻梦木雕制成的梦灯吊坠,仿佛抓着自己不愿熄灭的梦想。
鲸啸号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茫然的夜色之中。
而就在这时,一盏盏微弱的小灯沿着海岸缓缓亮起,
它们燃烧着冰一般寒冷而又温暖的光,宛如在为远去的船只立下墓碑,更像是在为岛上每一个依旧等待黎明的生者,宣读着未完的誓言。
而在鲸啸号的最深处船舱里,巴洛克正无言地将一封信笺小心翼翼地放入贴身的皮袋。
这封未封口的信纸上,只有司命留下的一句极为简单的话:
【不是等他们救我们。】
【是我们自己,把火撑到那一天。】
鲸啸号终于彻底融入了海天之间的黑暗里,浪潮仍在拍击着冰冷的船舷,夜海从未平息。
然而,那盏梦灯未曾熄灭。
因为有人,已提枪踏上风暴,为所有即将到来的命运,提前燃起了一道光。
“有些海不是为了去归航,
是为了让人学会逆风的时候,
还敢站在帆前。”
——引自《冰鲸记·无名船志》
第346章 王子之盾
“有些王子不是为了王位生,
而是为了让王座还配得上那个名字。”
——引自《军塔密卷·王子之盾注释》
冬末初霁,雾都街巷的砖瓦依旧灰蒙而黯淡,像一张等待被覆写的剧本纸页。
破塔街第六巷口,那座多次坍塌又被勉强修补的砖桥下,依旧摆满了各式木板拼成的简陋摊位。
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摊,甚至连遮挡风霜的棚顶也没有,仅仅垂着一张被岁月侵蚀得发黑的旧布,布面如同被遗忘的旗帜。
摊主哈伊·文德坐在那里,左臂的袖管空荡荡的,露出被战争残酷吞噬过的肩窝。
他曾在鲸墓战役中,凭借手中的秘诡,冒死救回三名战友,却也因此被剥夺军籍,摘除职衔,沦为军部编外的一串冷冰冰的编号。
如今,他在这摊位前摆放着几张手绘的命图草稿、破旧不堪的卡册,
还有三块被反复擦拭得发亮的石板,上面刻满他亲自修订过的秘诡纹路。
“你这是在进行非法命纹教育。”偶尔有过路人低声提醒。
哈伊只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却不卑不亢地回答:“这叫‘修缮’。我是兵,我教的东西,是纹路,不是反叛。”
他的面前,围着十余名孩童。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最小的那名孩子甚至还穿着军属旧棉衣,
兜帽上隐约还能看见晨星义学旧日的徽章。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一种渴望的光,那是雾都的风与灰尘也无法熄灭的火。
但很快,这份短暂的安宁便被粗暴地打破。
三名身披火纹祭袍的教会执察迈着沉重的步伐拦在摊位前,
为首之人高举着刻有圣火烙印的“教义审察令”,声音如铁器相击,刺耳而冰冷:
“哈伊·文德,根据《圣火制裁法案》第三款,未经教会与贵族议会授权,擅自传授秘诡术理者,视同异端教唆。”
“你将被带走,接受锁纹仪式与秘诡剥离。”
孩童们惊慌失措,有个女孩甚至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
张开双臂挡在哈伊前方,颤声喊道:“不许带走叔叔!他是我们的老师——”
一记耳光骤然落下,女孩跌倒在地,鲜血自唇角渗出,洒在地面,如同一段鲜红的反抗咒语。
街巷渐渐有人围观,但没人敢真正地踏出一步。
军属的母亲们、退役的老兵、裁缝铺的主妇与砖厂的卸货工们,
他们的目光愤怒而又无力,因为他们清楚地记得,这不是第一次——而若没人改变,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就在执察者高举秘诡锁牌、即将启动锁纹术式的刹那,
街巷的尽头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