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廷扬应了一声,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但眼睛却望向大门一侧的几名劲装短打护卫。
对方头戴毡帽,腰背挺直,目光坚定,右手还扶着一杆装配了铳剑的火枪,在这群不成样子的驻岛卫所兵士面前,显得异常突兀。
“沈大人,请了!”一位身材高大,面容沉稳的男子从寨子里迎了出来,笑着朝他拱了拱手。
“沈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在下钟明辉,新华驻大明全权特使兼辽海拓殖区专员,久仰大人漕运之名,今日得见,幸甚!”
沈廷扬面容稍稍松动一下,拱手还礼道:“钟特使客气了,沈某此番北上运粮,听闻贵使在此停驻,特来拜访。如有冒昧,还请多多海涵。”
“不敢,不敢!”钟明辉客气地再次躬身揖礼。
众人将沈廷扬迎入寨中,径直来到新华设在此处的一间商馆。
该馆陈设虽然较为狭小而简陋,但却收拾得整洁有序。
几盆炭火,将厅堂内烧得暖洋洋,瞬间便驱去了海上带来的寒气。
钟明辉抬手示意入座,命人奉上热茶。
茶香氤氲间,沈廷扬微微打量对方,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没有蓄须,显得较常人更为年轻,头上留着寸许短发,目光炯炯,言谈举止也不似寻常商贾,倒有几分军旅杀伐之气。
“听闻新洲大陆沃野千里,物产丰饶,不知是否真如传言那般?”沈廷扬未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钟明辉微微一笑:“新洲大陆确实广袤,面积数倍于大明,而且沿海多良港,内陆平原山谷土质肥沃,河流纵横,可耕可牧。我们新华已在西岸建立数百城镇村屯,种植谷物,开采矿产,建立工坊,安居乐业,自成一体。”
“如此遥远之地,你们竟能远航经营,生息繁衍,实在令人惊叹!不知贵方船只如何横渡大洋?”
钟明辉道:“我新华船只采用新式帆船,顺洋流而行,自倭国向东,借黑潮之势便可直抵新洲。虽航程漫长,但若掌握季风洋流规律,倒也稳妥。”
他顿了顿,又道:“听闻,沈大人精通海运,若是有意的话,我新华愿提供航海图与导航之法,助大明商船开拓远洋。”
沈廷扬眼中闪过一丝热切,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叹道:“钟特使美意,沈某心领。只是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建奴屡犯京畿,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哪有余力开拓远洋?”
“朝廷无有余力,但民间或可试之。”钟明辉很是热情,“海上财富之巨,难以估量。如若不取,那可就便宜了西方夷人。”
“呵呵……”沈廷扬轻笑一声,“我大明开海,也非一日了,如何不知海上财富之巨?奈何,国内时局艰难,天下纷乱,对民间海商多有影响。”
呵,便宜了西方夷人?
难道你们新洲人不知道吗?
在许多大明官民口中,你们也是“夷”。
当然,你们是沾了一点华夏血脉的“新夷”。
“确实,大明现如今时局艰难,天下纷乱,着实让人扼腕叹息。”钟明辉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近日来,建奴肆虐京畿、河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实在令人痛心。”
他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正因如此,开拓海外,或许也是一条出路。若大明海商能与我新华合作,开辟海外贸易,既可获取银钱物资,又可转移受难流民,缓解内里压力,于大明而言,裨益良多!”
沈廷扬沉思良久,缓缓道:“钟特使所言有理,只是此事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不知贵方眼下可有急需之物?或许沈某可从中斡旋,介绍几位海商与贵方,先行小规模贸易,以为互通有无。”
钟明辉笑道:“正有此意!我新华需要生丝、瓷器、茶叶、棉布、桐油、药材、猪鬃等商品,亦需熟练工匠与农人。若沈大人能协助招募移民,或提供漕粮转运之便,我新华愿以白银、皮毛乃至新洲火器交换。”
“我大明物华天宝,各色商品充裕,当可满足贵方所需。”沈廷扬微微点了点头,“若是钟特使有意,可遣人至崇明沙(今崇明岛),我沈家倒也能经营几许海贸生意。”
“如此,钟某就不客气了。”钟明辉笑着拱了拱手,“他日有暇,我必亲自前往崇明沙,拜会沈大人。”
正愁摸不到江南苏松繁华之地,恰好遇到这位“可心”的沈大人。
天赐良机呀!
“呃……”沈廷扬却是怔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这位新洲特使还真不客气,我就这么试探性地抛出一个意向,他们便立时就接住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新洲人乃是大明境内最大毛皮供应商,更是辽海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粮食中间商,不论是对他沈家“沙船帮”进一步扩展海上贸易,还是对他在政治上力主推动的漕米海运,都有巨大的利用价值。
嗯,还需多加笼络才是。
“沈大人,此次运漕米北上,可是要推动大明朝廷改漕运为海运?”钟明辉适时将话题转到了漕运上来。
“正是。”沈廷扬点头,“漕运靡费甚重,而且常年需清淤疏通,若是陆路遭遇兵祸,或是冬日结冰,便难再行,阻碍南粮北运。而海运则不然,除了个别风浪天时,一年四季,皆可通达。而且,海运徒费远低于漕运,每年可为朝廷省下百万户银。”
“可是,沈大人想过漕运沿途府县及百万漕民之损吗?”钟明辉轻声提醒道。
“是呀,漕改海,除了经济上的考虑,最大的阻力怕是朝廷和地方的反对。”沈廷扬闻言,神色一凛,“想要推动漕米海运,必然是千难万难。漕运衙门,沿河各省府县官员,还有诸多税关、商埠、纤夫、船工,无不会群起声讨,若不能小心应对,轻则地方动荡、百姓沸腾,重则……”
说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端起几案上的热茶,一饮而尽。
“原来沈大人心中早有成算,倒是钟某过虑了。”钟明辉点了点头。
“但如今我大明局势,朝廷财计不足,地方糜烂,灾情不断,若无充裕户银,何以维持?”沈廷扬眉头紧皱,“众所周知,海运漕米,省时省力,减少靡费。若成,利国利民,若不成,也可为商贾多探一条便捷通道,将更多南北资货交达往来,以促商贸,繁荣市井。”
“沈大人所言甚是!”钟明辉颔首道:“若是不虑运河沿岸损计,海运实乃大大优于漕运。说句冒犯的话,倘若建奴大军攻入山东、截断运河,那岂不是立时便会断了南北交通,使得粮米颗粒不能北运?”
“呵呵……”沈廷扬听罢,笑了笑,“钟特使此言,怕是高估了建奴军力。辽东至京畿、河北,距离便有千里之遥,想来已是建奴强弩之末了,如何会南下攻至山东?”
“万一呢?”钟明辉低声反问道。
“万一?”沈廷扬怔了一下,随即摇头,“……当不至于。我大明官军即使战力再不堪之用,也不会令建奴击穿整个河北,兵临山东,截断运河。”
“且看吧。”钟明辉也端起茶杯,轻轻品啄一口,心中也犯起了嘀咕。
记得建奴数次入关,寇掠关内,好像有那么一次两次,打到了山东地界,好像还屠了济南,擒了一个大明藩王,将大明的虚弱的关防彻底碾得粉碎。
“沈大人,若是推进漕米改海运,需要我新华之力,但请吩咐,钟某代表新华自当一应许之。不论是提供海图,还是相应造船之技、新式之法,我们皆可予以助力。”
“甚好!”沈廷扬面露欣慰之色,“沈某在此谢过钟特使美意……”
“大人……”庙岛把总梁天球突然闯了进来,手中举着一份塘报,脸上尽显惶然之色。
“……何事?”沈廷扬神色不虞地看着他。
这杀才,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巨鹿战报……”梁天球将手中塘报递给了沈廷扬,“十一日,督师卢阁部(卢象升)率兵与建奴战于巨鹿,炮尽矢穷,全军尽墨,卢阁部……亦殒于阵中。”
“总监辽东、宁远、锦州等处军务太监高大人在南撤(逃)时,遭建奴伏击,大败而溃,数万大军星散无踪。”
“随后,建奴趁胜横扫畿南数十州县,然后突转兵锋,折向……山东。”
“建奴奔我们山东地界来了!”
第389章 对杀(一)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1639年1月24日)。
旅顺口,辽南镇总兵府。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总兵府的大堂内,炭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满屋的寒意。
黄龙盯着案几上兵部发来的谕令,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
行文上的皇帝朱批显得是那么的刺目如血。
“……着辽南镇总兵黄龙即刻进兵海州,直捣虏巢,以分贼势,解京畿之危!”
堂下众将沉默不语,彼此间却偷偷交换着目光,表情也是异常凝重。
“总戎,这仗……打不得啊!……朝廷这是要咱们去送死!”副将尚可喜忍不住开口。
黄龙抬眼,目光如刀:“哦,为何打不得?”
尚可喜上前一步,指着案几上的舆图:“海州虽近,但清虏在此驻有甲兵数百余,辽阳更有多铎四千余八旗精锐坐镇,随时可发兵往援。我军若贸然出击……”
“况且……”参将李维鸾插话,“眼下正值隆冬,沿海冰封,水师战船动弹不得。粮草辎重如何转运?难不成,让弟兄们背着几日干粮在雪地里跟鞑子拼命?”
堂内议论声渐起。
有人低声道:“上月,朝廷还令咱们北上袭掠建奴,随后未久,又让咱们渡海勤王,现下又要指使去打海州?这般朝令夕改,咱们到底听哪一个?”
“朝廷那些尚书老爷们,莫不是被清虏吓昏了头!”
黄龙沉默不语,只是将兵部行文缓缓摊开,手指在“直捣虏巢”四个字上摩挲。
窗外,传来兵士的呼号口令声,还有战马不安的嘶鸣声。
黄龙低头看向案几上的舆图,从旅顺到海州,数百里的荒原,如今怕是全都被积雪覆盖了吧。
“总戎,朝廷不知辽东苦寒。”尚可喜压低声音,“咱们的兵,连棉甲都还未配齐……”
黄龙沉默良久,缓缓道:“我何尝不知此战凶险?但诸君请看……”
他展开诏令,手指重重按在朱批上,“‘直捣后金腹地,解京畿之危’,这字字千钧,皆是皇上的殷殷期盼。清虏肆虐京畿、河北,现在又杀奔山东。所经之地,大肆烧杀抢掠,数百万百姓生灵涂炭。若我们按兵不动,如何对得起大明朝廷的恩遇,又如何对得起那些正在受苦的黎民百姓?”
游击李得功急得直跺脚:“总戎!忠君报国也要讲究个法子!这般白白送死,能有什么用?
黄龙瞪了他一眼,突然起身朝堂下走去,铁甲铿然作响。
他走到炭盆前,将一截枯枝扔进火中,火星噼啪炸开。
“传令……”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寂静,“三日后,五更造饭,天明出发。全军轻装,只带半月干粮。”
尚可喜急道:“总戎!这分明是……”
“我知道。”黄龙深吸一口气,开口打断他,从案头拿起一封信,“今早从皮岛传来的消息,沈世魁在朝鲜劫了建奴的粮队,斩首二百余级。”
说着,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东江镇那帮走私商贾都敢拼命,难道咱们反倒要做缩头乌龟?”
“总戎,沈世魁那厮分明是拿朝鲜人的头颅来假称战功,我们无需……”游击项祚临语带嘲讽地喊道。
“铮……”
却见,黄龙解下佩刀,猛地一挥,砍在了案几上。
刀鞘上那道裂纹,还是去年在复州血战时留下的。
“李得功!”黄龙突然开始点将,“你带八百将士,多打旗帜,走东路虚张声势。”
他又看向尚可喜:“李维鸾率先锋一千,沿冰面急渡三岔河,直扑海州,本帅自督大军随后赶来。据说,那里的守将额尔克是我们的老相识了,贪杯好色,必无防备。”
“半月?若遇鞑子阻拦……“
“若是打不下海州,“黄龙系紧臂缚,抬头时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咱们就和孙阁老、卢阁部一样,马革裹尸吧。“
众人凛然。
烛火摇曳间,黄龙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多铎若从辽阳来援,收到消息,集结兵马,至少需要三到五日。咱们手中有几门新洲轻便小炮,须臾间便可破了那海州。届时,屠了全城,烧了粮草立马就撤,够建奴喝一壶的!”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暗几上的兵部谕令哗啦作响。
那朱批的“即刻进兵”字样,正被碳火映得忽明忽暗,宛如干涸的血迹。
——
崇德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1639年1月31日).
盛京,皇宫崇政殿。
“唉……”
皇太极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报,微微叹了一口气。
范文程站在下首,目光低垂,不敢贸然开口。
“朝鲜的粮,又被劫了?“皇太极的声音低沉,抬头看向跪着的汉军正白旗固山额真石廷柱。
“皇上,奴才无能!”石廷柱不敢推诿,在阶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哼,征粮队于黄海道遭东江镇沈世魁部伏击,折损甲兵六十五人,包衣一百二十余,随行千余朝鲜军兵、夫子皆溃,粮车四十余辆尽毁。此番情形,你们属实无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