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号角声,是镶蓝旗的兵马在集结。
多尔衮正带着真正的东征主力囤于辽阳,直等宁远烽火一起,就要随同朕踏着封冻的鸭绿江扑向汉城。
皇太极忽然想起父亲努尔哈赤的遗言,“取朝鲜如摘熟桃”,可这桃子偏偏长在明朝的篱笆边上。
一片雪花粘在他的貂皮围领上,化成了水珠。
这让他想起二十天前盛京城外的阅兵:蒙古八旗的箭囊里插着鸣镝,汉军乌真超哈的火铳手在雪地里操演三段击,连虎尔哈部的野人女真都穿上了铁甲。
此刻这些刀锋却要藏在阿济格的虚招之后,像猎户设的陷阱般等着朝鲜人一脚踏进来。
“皇上,该回宫了。”范文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皇太极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化作虚无,如同那些精心编织的谋略,虚实之间,皆是杀局。
“我们有必要搞这些……虚应之事吗?”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不满的声音。
皇太极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和硕礼亲王代善,神情木然地问道:“大贝勒,可有言教我?”
话音未落,北风突然卷着雪粒灌进箭楼,撞得悬在梁上的铜铃叮咚作响。
“……”代善见皇太极表情不虞,心里一突,悚然想到这位新晋大清皇帝的手腕,顿时敛去了恣意张扬的神态,微微弯了一下腰,沉声说道:“皇上,臣……无话可说。不过,臣以为朝鲜不过是熟透的果子……”
皇太极盯着代善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寻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大贝勒可是认为,我们这般虚击关宁,实则东征朝鲜,纯属有些多余?”
“臣,不敢妄言。”代善执礼更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太极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但面色丝毫未有变化,“尽管我大清在面对明军和朝军之时,鲜有败绩,在战阵之上更是屡屡占据绝对的上风。”
“但我大清切不可以为征伐之事,犹如喝水吃饭一般轻松写意。要知道,不论是明人,还是朝人,人口和国土皆倍之于我大清。若是临战之际,自大狂妄,甚至多有疏忽大意,也会造成败将覆军之局。”
“我大清丁口不丰,储备不厚,一旦遭遇重大败绩,当会伤及筋骨,损及根本。明人在我大清当前,可一败再败,但经年过后,便会更快恢复,继而卷土重来。”
“而我大清,却不能经历太多败阵,甚至在获得辉煌大胜时,也要顾及自身伤亡之数。大贝勒,你要知道,我大清的底子太薄了!”
“明军像割不完的野草,可我们……“说着,他猛地攥拳,雪块从指缝迸裂,“死一个巴牙喇,要等十八年才能补上!”
“臣,受教了。”代善郑重地单膝跪地,向皇太极打了一个千。
嘴上虽然这般说着,但他心中却是颇不以为然,觉得皇太极此举不过是故弄玄虚,对八旗部队瞎折腾。
这个当口,就算是傻子也看出来了,我大清的兵锋要指向朝鲜,誓要彻底征服这个反复横跳的大明属国。
当然,攻略朝鲜,还要一个最为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掠夺人口物资,补充我大清战争消耗。
灭了朝鲜,也可为我大清消除东线的军事威胁,为日后全力攻明做好万全准备。
早在四月间,大清上下便达成了初步共识,择机攻打朝鲜。
为此,皇太极便开始做局部署,一边派兵再度突入长城,袭掠明朝京畿一带,对明军施以军事威慑。
另一边,还大费周章地对外散布我大清内部纷争不断,国中几派势力互相倾轧,搞得我大清朝局隐有分崩离析的假象。
这一切,都在为攻朝做铺垫,尽可能地遮掩我大清真正的战略意图。
但是,皇太极又不断向朝鲜派出使者,武力恐吓朝鲜君臣,以期让他们向我大清低头服软。
在遭到朝鲜君臣颇为硬气的回应后,皇太极还声言,将于十一月起大军征伐朝鲜,并将具体的进攻路线也告诉了对方。
这些骚操作,别说代善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诸多贝勒和八旗旗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就是打一个小小的朝鲜嘛,何至于这般眼花缭乱地施放各种烟幕?
莫不是,三国演义看多了?
还是那些汉奴极尽巧言蛊惑?
非要搞这些虚虚实实,兵者诡道之类的障眼法!
你看,为了掩护一个月后的东征,竟然出动一万二千余八旗精锐扑向宁远,以打乱明军的军事部署。
这寒冬腊月的,万余八旗儿郎卧冰尝雪,冒着酷寒天气,仅仅是在宁远方向跟明军演场大戏,迫的明军在闻知朝鲜遭袭后,不敢轻举妄动。
有这必要吗?
哪怕我大清不派兵过去,就将这一万八旗精锐杵在义州(今辽宁义县)、广宁(今辽宁北镇),明军怕是也不敢有丝毫动作,只能龟缩于城中,坐视朝鲜的覆亡。
在这辽东战场,明军只要离了那乌龟壳一般的城堡,在空旷的冬季原野上,还不是一群群待宰的猪羊!
不过,皇太极毕竟是大汗,哦,不对,现在是我大清的皇帝了,自己虽然贵为诸贝勒之首,但也不能随意违逆他所作出的种种决定。
“唉……”代善眼角余光看向犹在城墙上站立的皇太极,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皇太极伫立在箭楼上,直到最后一抹旗幡消失在苍茫雪原。
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扑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藏着刚收到的密报。
“东江镇沈世魁部已加强铁山防务,添铳炮无数,增兵两千余……”
他握紧拳头,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东江镇,跳梁小丑尔!”
谁也不能阻挡我大清铁蹄前进的方向,更不能挽救朝鲜于败亡之局。
朝鲜,这颗熟透的果子,必须吃下!
暮色渐浓,盛京的角楼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回宫!”
皇太极转身走向城梯,靴底踩着冻硬的城砖脆响,与远处传来的呼喝声、更鼓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上空久久回荡。
——
第333章 “去捅建奴的后心窝”
崇祯六年十一月二日(1633年12月27日),旅顺城总兵府内炭火噼啪,黄龙披着厚重的貂裘大氅,指尖敲击着案几上的塘报。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东江镇前协参将李维鸾肃立阶下,嗓音沉厚,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盖州据报,十一月上旬,建奴阿巴泰率满洲八旗镶红旗一部、汉军旗一部,共计约两千奴兵进驻海州。”
“……三日前,宁远传来的消息,建奴阿济格领兵数万,奔袭锦州,拔六座敦口、两座小堡,兵锋已进抵锦州城下。”
“……皮岛沈世魁来报,建奴一部千余先锋,进驻归服堡(今丹东东港市附近),正在不断探查江面上冻情况,意图东进朝鲜。”
“……”
厅内众将屏息,只听得炭火偶尔爆裂的声响。
“你怎么看?”黄龙目光扫过厅内诸将,最终落在尚可喜身上。
“回总镇。”尚可喜躬身一礼,谨慎地回道:“建奴此番动作诡谲,卑职暂难判定其主攻方向。”
“呵呵……”黄龙轻笑几声,摆了摆手,温言说道:“既然无法判断,那就依着自己的感觉,说说看建奴准备要打哪个?……瞧建奴这副阵势,怕是要搞出一波大动静,我东江镇当以何应对?”
“总镇,纵观我大明与建奴作战数十年经历,建奴尤擅利用冬季江河封冻,便于骑兵机动,而我明军疏于防备之际,骤然发起军事行动。”尚可喜沉声说道:“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建奴于冬末春寒时节,突袭抚顺关,继而窥视沈阳、辽阳。”
“天启元年(1621年)十二月,建奴利用辽河封冻跨河进攻,破广宁,王化贞溃逃。”
“天启六年(1626年)一月,建奴又以冰河上冻之际,出兵攻宁远,但遭袁逆击退,败师而返。”
“崇祯二年(1629年),建奴再次于冬时,起兵数万绕过蒙古,突入长城,肆虐京畿数月,于我大明重创。”
“而此时,又正值冬日,鸭绿江渐冻,建奴又厉兵秣马,动作不断,明显要发动一场规模空前的军事行动。通过各方信息汇总,末将以为,建奴当攻……朝鲜。”
“哦?”黄龙闻言,眉头一挑,“为何不是锦州、宁远?毕竟,这个时候,建奴阿济格已经跟关宁军交上手了,还夺下数座敦口、小堡,兵锋直抵锦州城下。”
“总镇,就凭阿济格这万余兵马,恐难以攻陷锦州。”
“万一,阿济格这厮是建奴的先头部队呢?”黄龙笑着问道:“焉知建奴的后续主力不会逐次赶来?”
“总镇,若是建奴真的有意进攻锦州,岂会这般逐次添油的打法?”尚可喜面色凝重地说道:“要知道,锦州、宁远等重镇在屡遭建奴攻击后,其防御力度也得到空前加强。去年,锦州城更换了十余门威力更大的新夷大炮,驻军人数更是增加至一万五千余,岂是建奴万余先头部队所能攻克的?”
“倘若,建奴当真大举围攻锦州,如此这般逐次增兵,必然早为关宁所警惕,亦同样增兵以对。长期僵持下去,建奴数万大军也只能徒于冬日旷野中消耗,打到最后,不过是数年前的宁锦之役的重复罢了。”
“你们怎么看?”黄龙对尚可喜的分析不置可否,转头又看向厅大内的其他属下将官。
“总镇,末将以为,建奴的攻击方向很可能是锦州、宁远一线。”李维鸾抱拳说道:“当然,建奴可能会分出一部兵力,侧击我东江镇,以彻底消除其侧翼的军事威胁。至于朝鲜,不过是虚言恐吓而已。”
“总镇,末将也认为建奴当主攻锦州。”复州游击项祚临上前一步,非常笃定地说道:“要是建奴真的要东征朝鲜,何须这般大费周章,直接出兵数万八旗精锐,便能凿穿整个朝鲜,逼迫朝鲜再签一个城下之盟。”
“说的是。”旅顺守备樊化龙也跟着附和道:“哪有在打朝鲜的时候,还提前将进攻时间和进攻路线告诉对方的道理?建奴此番必是虚张声势,实则欲诱我分兵!”
“我认为我大哥……呃,尚参将说得有道理。”金州守备尚可义却站出来支持尚可喜的推测,“这半年以来,建奴与朝鲜之间争执不断,多次声言要武力教训朝鲜。此番集结的数万兵马,以及筹集大量粮草辎重,也多屯于辽阳、平州(今本溪市平山区)等地,东征意图非常明显。”
“……”黄龙在大厅内来回踱着步,心中思虑不断,反复斟酌。
这两年来,东江镇不断地与建奴在辽东半岛进行拉锯厮杀,双方之间就诸多战略要地的争夺,反复而血腥。
位于更靠北的复州、盖州、营州、岫岩堡等地,曾数度易手,但东江镇只要有机会便又会出兵将上述堡寨袭占。
倘若,建奴聚大军来攻,东江镇便主动弃守,缩回旅顺、复州、金州等主要核心堡垒群,借助坚城固垒和水师往来支援,跟建奴长期对峙。
总之,建奴想要跟东江镇进行堂堂之阵,搞什么围点打援,诱敌深入之类的歼灭式战斗,黄龙是一概不奉陪,见势不妙,立即缩回沿海几处坚城之中。
这般无赖式打法,着实将建奴恶心坏了。
前出辽东半岛的诸多军事据点,要是派的兵少了,根本啃不动,东江镇以犀利的铳炮让攻城的八旗甲兵死伤累累,却不能伤及一分。
可要是派的兵多了,东江镇直接就弃了寨子,逃往南边更为坚固的城池堡垒,滑不溜秋,很难像此前的锦州之役那般,歼灭东江镇大量有生力量。
就这样,在双方不断“拉扯”之下,东江镇不知不觉地在沿海地区站稳了脚跟,将势力一直延伸至半岛北端。
更有甚者,在建奴稍不留神的时候,东江镇会时不时地偷摸至海州附近,劫掠当地垦殖的汉奴和八旗包衣。
而令建奴头疼的是,东江镇组建了一支数百人规模的纯火铳部队,装备了大量新洲火铳,让交手的八旗甲兵吃了不少亏。
这支精悍的火铳部队,虽然不敢跑到旷野之中跟八旗当面交战,但在守城防御时,配合数门威力巨大的新夷大炮,会给予建奴甲兵大量杀伤。
两年来,建奴大军围攻旅顺数次,皆因伤亡太大,加之无法通过围困的方式攻破此城,屡屡铩羽而归。
而东江镇却通过与建奴反复厮杀,慢慢积累起了一丝信心,不再如往昔那般,还未闻建奴踪影,便立时望风而逃。
只要建奴无法围死沿海堡寨,那就可以不断给建奴放血,使其不能专心往攻宁锦方向。
不过,到了冬时,那沿海部分海域封冻,水师补给不便,往往会为建奴所趁,历来是东江镇高度戒备时刻。
这几个月来,建奴动作不断,兵力四下汇集,引得东江镇上下紧张不已。
不少将领建议,在面对建奴汹汹兵势威胁下,可如往日那般,弃了营州、盖州、岫岩等堡寨,将兵力收缩至半岛南端,依托有利城防,持续消耗建奴。
但黄龙却对此犹豫不决,很是下不定决心。
八月间,他才借着岫岩大捷,斩首一百二十级,在辽东诸镇万马齐喑的情势下,获封左都督,赏银六百两,恩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
这要转眼间,未经任何战斗,便将夺取的几座堡寨悉数给弃了,对朝廷来说,着实有些打脸了。
“舒将军,你们钟大帅如何看待建奴这番举动?”黄龙将目光移到一名穿着迥异于大明袍服的军将身上。
“黄总兵,在来旅顺之前,我们钟大帅言及,我部一切军事行动皆从贵军调动,勿要张扬放肆。”舒文东微微朝黄龙躬身一礼,沉声说道:“对于建奴的连番举动,钟大帅判定,此为攻朝之前奏。”
“而且,建奴此次东征朝鲜,也是奔着彻底征服朝鲜的目的,兵势更为浩大,满洲八旗、汉军、蒙古悉数动员,恐有十万之众。”
“如此,建奴算是倾巢而出,后方必然空虚。若贵军有意,袭掠建奴后方,我新华可倾力襄助,以创建奴军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