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亦为三开间建筑,内部陈设典雅,墙上悬挂了若干名家所著的山水画和书法,透出一股浓郁的文化氛围。
厅中摆放着几张红木桌椅,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显得大气而庄重。
这里便是礼部官员接待外邦使节、藩属国朝贡使者,以及科举考生的所在。
一名礼部主事朝孟胜新微微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尊使稍待”后,便向正堂奔去,禀报尚书大人要面见的新华使臣已至官衙。
约莫两刻钟,一名身着绯红官服、胸前和背后绣有云雁补子(乃为二品官员的象征)的官员进入厅堂。
他进门时,瞄了一眼肃立恭候的新华使臣,然后便波澜不惊地坐在了厅堂的上首位置,面色沉静,虚虚抬了抬手。
“尊使请坐。”
“来人,给新华使臣奉茶。”
“小国使臣谢过大宗伯。”
“尊使无须多礼。”
“小国使臣惶恐。”
“嗯。”礼部尚书林欲楫微微点了点头。
这新华使臣倒是颇为知礼,不愧为我华夏同脉、炎黄子孙。
“你们新洲华夏国居何处?”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轻声问道。
“回大宗伯,自天朝向东两万里,跨越浩瀚大洋,有一巨大陆地,名为新洲。”孟胜新拱手应道:“我新华便位于该大陆西北沿海之地,开基立国,繁衍将息。”
“你们新华方圆几许,人口几何?”林欲楫继续问道。
“呃……”孟胜新犹豫了一下,随即正色道:“我新华占地千里,幅员辽阔,国中百姓亦有……亦有百万之众。”
管他的,先把牛吹出去,要不然便被大明这帮人所轻视了。
“哦?”林欲楫深深地看了一眼对方,“幅员千里,百万子民,那你们新华当得是极东大国之列了?”
“在天朝面前,我新华何敢自称大国。”
林欲楫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据闻,我大明藩属琉球人丁仅十万许,占城也不过二十万众,你们新华既然拥民百万,那么也堪为大国之势。如此,何来我大明上贡朝觐?”
“……”孟胜新怔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新华虽有百万之民,但较于朝鲜、安南藩国,却是不足一提。”
这大明的官员都不傻呀!
人家分明已经瞧出自己在吹牛逼了,这才以委婉话语稍稍点了点。
嗯,新洲沿海所有印第安人,想来应该有几十万人口了。
西属墨西哥那百多万人口,不妨也可以算在我们头上,这七七八八加起来,倒也能凑出一百多万人。
没事,只要脸皮厚,这吹出来的牛,当然要硬挺下去。
林欲楫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转而问道:“你们新华何以在那……新洲大陆建基立国?”
“此乃蒙元旧事矣。”孟胜新郑重地说道:“昔年,蒙元残暴,腥臊神州,我辈先祖不堪鞑虏统治,乃与数千前宋遗民渡海东逃,辗转几度,便来到那新洲大陆。经数百年繁衍生息,击蛮夷,斗野兽,终是于此地立下根基,遂自成一国。”
“……”林欲楫闻言,哂然一笑,定定地看着他,“此前,数百年间,却未闻有新洲之说。”
“大洋宽阔,波涛凶险,而我新华舟船之术尚且简陋,无以渡海西望。”
“哦,是吗?”
“小国使臣不敢……欺瞒大宗伯。”
“此前两月,因部衙公事繁忙,未曾接见尊使,稍有怠慢,还请见谅则个。”林欲楫不再纠结这个小藩的“身份”。
“天朝政事繁杂,大宗伯日理万机,何有怠慢之嫌?……使臣岂敢就此抱怨!”
“新华遣使来贡,对我大明可有所求?”林欲楫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大明物华天宝,富有四海,新华但有需要,不妨与本官道来,若是不甚为难,自是许之予你。”
“谢大宗伯。”孟胜新心中一喜,立时打蛇随棍上,开口将新华的需求说了出来:“我新华地处偏远极东之地,民疲地瘠,物资匮乏,故此,请天朝赐予自由通商之便利。”
“新洲之地,遍地生藩土人,新华虽有百万之众,但难以覆盖国中之地,请天朝准允我新华于大明境内招揽失地难民或受灾饥民前往国中垦殖生息。”
“我新华几无匠人制器,以至百姓生活不便,请天朝赐予各业工匠,以资我新华万民之需。”
“我新华处蛮荒大陆,缺教化,少文明,治下之民粗鄙无礼,故请天朝许使臣在大明境内招揽延请读书之人,以为训导教化所用,从而能仰慕王化,瞻仰圣学。”
“为沐浴天朝之风,感念大明之恩,请朝廷赐予我新华沿海若干暂居之地,以为市易、辗转移民所用。”
“为彰显大明国威,宣天朝之势,请朝廷赐予我新华于海外大明旗号和官身,征不臣之地,惩不法之邦,护佑我华夏海外之民。”
“……请大明派出农业、水利、冶金等诸领域大匠作,以提升我新华农工基础的发展。”
“……请允我新华购置或抄录大明馆藏典籍,如匠作、医药、文化、历法、农田等书册,以促进我新华知识和文化传播。”
“……请允许我新华就地借助大明师资以办学,促进新华与大明天朝之间的教育和文化交流。”
“……”
林欲楫听新华使臣提要求,初始还不以为意,但没想到对方却是嘴里说个不停,巴拉巴拉一口气罗列了十余项,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起来。
这位新华使臣,我方才所言不过是官场上例行的虚言客套,你怎么还当真了!
你瞧瞧你都提了什么?
市舶贸易、收纳移民、招揽工匠、引进读书人、求取大明封号、宣威海外……
你们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呀!
真把我大明当做予取予求的凯子了?
林欲楫轻咳一声,淡淡道:“尊使所求甚多,本官尚需报于内阁集议后再做答复。”
“如此,小国使臣静待朝廷佳音。”
“……”林欲楫眼皮跳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
“……静待朝廷佳音?”
怎么,你们所提出的那些要求还真要我大明一一应允?
“尊使觐见我皇陛下,当在旬日之内,还请早做准备。”林欲楫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稍顷,我礼部会派出数位礼仪官前往会同馆,指导尊使觐见相关礼仪和程式,请尊使用心习之,勿要君前失礼。”
“小国使臣谨遵大宗伯之命!”孟胜新闻言,心头一震。
哟,这马上就要见到活的崇祯皇帝了!
——
第284章 朝觐(四)
紫禁城,文渊阁。
“阁老,那新华使臣已从礼部返回会同馆。”一名锦衣卫千总跪在地上,低声禀报道。
“嗯,知道了。”大明少师、中极殿大学士温体仁靠坐在软榻上,挥了挥手,随即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来人。”思虑半响,他轻声唤来一名书吏,“去将大司徒(即户部尚书)请来。”
“是,阁老。”那名书吏立即快步朝厅堂外奔去。
“呵,新洲华夏……”温体仁嘴角露出一丝嘲笑的神情。
经过一番激烈的博弈,他所提名的吏部尚书人选最终还是通过了廷推,并得到崇祯帝的认可,他的亲信谢升也如愿坐到了大冢宰的位置,从而进一步巩固了“温党”的政治势力。
可是,还没高兴两天,从礼部传来一个让他很是不快的消息。
迫于内阁次辅吴宗达的压力,那个被他嫌弃和排斥的新华使团却获准礼部的接见,并且还排上了陛见的日程。
按理说,外藩使臣朝觐参拜不过是一种礼仪上的行为,并不怎么会影响大明的朝政国事,而且这点“琐碎小事”更不会让他这个当朝首辅投以关注。
可是,不知为何,温体仁却对这个新华外藩感到一丝莫名的厌憎。
因为,它竟然与“西法党”有关系!
众所周知,前任首辅周廷儒虽然不是“西法党”人,但他却是“西法党”的潜在支持者。
正是在他的全力支持下,登莱巡抚孙元化才得以在登州编练火器部队,督造火炮,并不顾众多反对意见,征募大量佛郎机人充入军中,督办军中的西法操练事宜。
却没想到,吴桥兵变,孔有德、李九成等人聚兵数万祸乱山东,并且一举袭破登莱,夺取了大量火炮和军器,引起整个北方震动。
温体仁在扳倒周廷儒的过程中,就曾利用登莱叛乱的事件,对其极尽抹黑,斥责“西法”误国殃民。
当然,仅凭这一点来说,那个新华外藩似乎还没有跟“西法党”有所关联,尚不至于入得了温体仁的眼。
但问题是,这个新华外藩跟东江镇的一帮军头关系甚密,不论是老东江系沈世奎势力,还是“外来户”黄龙势力,居然关系都“处”得不错。
而新华人除了跟东江镇搞粮食、皮毛贸易外,还帮着黄龙所部编练了一支小规模的火器部队,所用之术赫然就是“西法”操演模式。
更不消说,黄龙此人乃是原蓟辽总督孙承宗推举就任东江镇总兵的,而孙承宗虽曾为帝师,但却跟周廷儒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在温体仁的心底,黄龙亦为“周党余孽”,是在政治清除之列的。
不过,这厮运气足够好,在登莱叛乱中,各军皆败之际,他居然弄了一个登莱大捷,摧毁了叛军几乎所有的水师舟船,断绝了叛军的退路,让朝廷上下士气为之一震。
崇祯帝也是龙颜大悦,下发明旨,对黄龙大加褒奖,又是恩荫子弟,又是升官赏银,好不风光。
于此,温体仁在短时间内也不好朝这么一个有功之臣下手。
小人物而已,不足为虑。
待寻到机会,顺手抹去就是。
作为当朝首辅,政务自是极为繁复,转念间便把这些小事抛之脑后,不再予以关注。
可不曾想,那新华获准进京朝觐后,他们的使者不知怎么跟一帮钦天监的技术官员熟稔起来,整日里讨论天文、历法、算学以及诸多奇巧之物。
据那使者说,他们新华以“科技”、“工贸”立国,且尤重器物,倡明理,究其根,喜好奇技淫巧之事。
他们所说诸多事务,俨然与“西法党”人的倡议有相似之处,顿时引来了温体仁的目光。
《尚书》有云,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
那么,恨人者,自然也兼其屋上之乌。
温体仁虽然没有明示给予新华使团冷遇,但心思通透的官员们还是从首辅大人的言行中感受到对这个外藩小邦的厌憎,遂将新华人给晾了起来。
只要陛下不闻不问,那么就让新华人老老实实地侯在会同馆里吧。
朝堂中有那么多的事务亟待处理,将一个不知名的外藩朝觐之事疏忽忘记了,那也属正常。
然而,不知道新华人通过什么渠道,居然打通了内阁次辅吴宗达的关系渠道,将此次入贡朝觐的事给宣之于朝堂,并责令礼部立即安排新华使者陛见的日程。
礼部右侍郎蔡晟睿第一时间便将此事报与首辅大人知晓。
温体仁心头顿时感到一阵不快。
这位吴阁老倒是很热心呀!
“阁老,唤我前来,可有急务?”户部尚书倪元璐收到召唤后,很快便来到文渊阁面见首辅大人。
“山西数月旱灾,已蔓延二十余府县,灾民更是数以百万计。”温体仁未做太多寒暄,直接开口说道:“故而,我已请示陛下,从府库调拨十万两白银,发往山西赈济灾情。”
“阁老,户部没银子呀……”倪元璐立时苦着脸说道。
“夏税方才入库,如何就没银子?”
“阁老,七月建奴入寇宣府,破边寨堡垒十余座,京师震动。为此,兵部调各镇兵马往援,以遏建奴兵势,而我户部已调拨十五万两白银与军中所用。除此之外,辽东诸镇夏饷也要予以拨付,还有……”
“户部可有其他暂为挪用之资?”温体仁打断了他的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