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期之内,彭刚不必为后勤问题感到忧虑。
遂专注于招纳新人,训练新兵,壮大实力,并大肆购置舟船,在零陵、衡阳两地动用匠营,雇佣当地匠人对舟船进行改装,以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长沙方面,西殿先锋人马暂退。
赛尚阿口衔天宪,引先头部队入驻长沙,长沙的危局暂时解除。
湖南官场的文武大员,乃至新近抵达长沙的赛尚阿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只是长沙的满清官员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连庆功宴都没吃完。
衡州府府城衡阳失守的消息再度为长沙城蒙上了一层阴霾。
除了尚未和太平军交手过,不知者无畏的赛尚阿对接下来的剿匪大局持乐观,也可以说是乐观过头的态度之外。
余下的满清官员态度多为喜忧参半。
炮毙长毛匪首,鲍起豹、江忠源两人亲自带领长沙城内最为精悍兵勇出城追歼群贼无首的长毛,反而被这群长毛哀匪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回城内才得以保全,足见长毛之精悍。
赛尚阿是带来了不少陕西兵勇和河南兵勇进驻长沙,充实了长沙的城防。
可赛尚阿带来的这些陕甘豫兵勇,除了三千陕甘绿营兵勉强能看之外。
其余的兵勇,还不如长沙城当地的兵勇呢。
江忠源是长沙城内同粤西教匪交手经验最为丰富的官员,湖南官场的大小官员们对粤西教匪的了解多来自江忠源亲述以及李孟群所编写的《贼情汇编》。
根据江忠源以及《贼情汇编》的说法,粤西教匪之中,最为凶悍的不是长毛教匪,乃是短毛教匪。
湖南战局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长毛进入湖南地界后成功打下的都是道州、桂阳州之类防守空虚的小城。
而短毛不仅打县城州城如砍瓜切菜般容易,就连府城,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连续打下了两座。
在骆秉章的牵头之下,长沙城内的官员们分别对长毛教匪、短毛教匪的战绩进行整理复盘。
经过整理复盘,他们惊人地发现,短毛教匪攻城的成功率极高。
从武宣、象州,再到全州、零陵、衡阳。
短毛所攻打过的城池,除了柳州府府城马平系形势极为险要,易守难攻的军镇,又赖秦定三、周凤岐两位总兵防守得力,短毛没有得逞之外。
其他的城池,只要短毛想打,就没有短毛打不下的城池。
短毛一军所打下来的城池远比长毛多。
粤西教匪不善攻城的说法,似乎对短毛并不适用。
打下楚南门户衡阳的正是短毛。
湖南官场的官员虽然不十分清楚他们打死的长毛匪首是不是韦正,但可以肯定其分量绝对不小。
粤西教匪接下来肯定会卷土重来,带领更多,更精悍的兵马来长沙报复。
赛尚阿是来主持剿匪大局的。
既然是大局,赛尚阿的兵马必然不会长期驻留长沙城。
毕竟宝庆府、桂阳州、郴州等地也有粤西教匪在活动。赛尚阿不可能对这些地方的粤西教匪视若无睹,否则他无法向咸丰皇帝交代。
且长毛撤围长沙,给了赛尚阿很大的信心,赛尚阿似乎也有等后续的兵勇汇集于长沙后分兵南下剿匪,一举收拾湘南糜烂局势的想法。
思及于此,骆秉章意识到守长沙不能完全依仗赛尚阿带来的北方客兵,还是要靠湖南本地的力量。
骆秉章苦于幕僚之中没有干练的本地幕宾统筹办团练的大局,将各地分散的团练武装整合起来。
绿营不足信,如能将各地零散的团练武装整合起来,练到楚勇那般水平,不说剿灭粤西教匪,至少保住长沙城应当是没问题的。
骆秉章想到湖南本地士绅向他举荐的今亮左宗棠,恰逢此时,骆秉章又收到了署理贵州安顺知府胡林翼的信件。
胡林翼亦在信中向大力向其举荐左宗棠。
虽说胡林翼是左宗棠女婿的姐夫,两人是挚友姻亲的关系。
可想到左宗棠能得到湖南士人的举荐,陶澍、林则徐的肯定,或多或少是有些才干的。
骆秉章遂叫来三个信任的家人。
一个带上他写的书信,邀请左宗棠的挚友,居丧丁忧的湘阴县进士郭嵩焘出面当说客,延请左宗棠入幕。
另外两个则带上厚礼书信,上门聘请左宗棠。
太平军打进湖南,长沙以北的湘阴县有不少乡绅为避匪梳兵篦,选择藏身暂居深山避祸。
左宗棠就在此列,于二十几天前举家从柳庄搬迁到湘阴东山的白水洞,砍竹割茅筑屋,隐居自保。
郭嵩焘、郭崑焘两兄弟也一起躲到了湘阴东部的白水洞。
两家暂居之所仅相隔一岭。
骆秉章的两个家人带着厚礼书信上门拜访时。
左宗棠没有收下骆秉章的厚礼,只是写了一封回信,拒绝出山。
“夫君以湘阴卧龙自诩,时常感叹怀才不遇,如今湖南形势危若累卵,骆抚台慧眼识珠,盛情相邀,夫君缘何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就拒了人家的好意?”
左宗棠的发妻周诒端觉得能给一省巡抚当幕僚,这个起点已经不低了,再者,拒绝的这么干脆,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
“夫人觉得我是在拿大摆谱?”左宗棠信步走到茅草屋前的竹椅边上,撩袍坐下。
“有点。”周诒端嗔笑道。
“给别人留情面便是给自己留余地。人家好歹也是一省抚台,你多多少少应该给人家留点情面。”
“夫人也知道目下湖南形势危若累卵,讲情面也要分时候,如今不是讲这些虚礼的时候,天下诸般事,坏就坏在情面上。
远的不说,就说广西前任抚台郑祖琛,如若郑抚台当初不讲情面,不理会潘槐堂(潘世恩)的函示,把广西的糜局向先帝挑明,还有粤西教匪什么事?”左宗棠摇了摇头说道。
“一省巡抚的幕僚,不是自恃有些才干,心高气傲之辈,便是有门路善钻营之徒。同这些人共事,想让他们听你夫君的,可没那么容易。
我若轻易入幕,倒显得掉份跌价,如何压服这些同僚?他们不服我,做事必处处受掣肘,届时办不成事。倒毁了我的一世英明,让世人觉得我左宗棠不过如此,虚有今亮名,茶余饭后拿我寻乐子。”
左宗棠认为如果当初广西巡抚郑祖琛不讲人情世故,不粉饰太平,把广西糜烂的局势摆上台面来说。
广西肯定还会有匪乱,不过至多是湘南李沅发之流的天地会匪乱,要平定不费难。
断不至于养出太平军这等怪物般的巨寇。
左宗棠不是没有出山,一展身手的想法。
而是左宗棠认为骆秉章只让两个家人上门请他,又是请他做普通的幕僚,没有给他放权,诚意不够,即使入幕也难以成事,遂拒绝了骆秉章的入幕邀请。
左宗棠夫妻二人正说间,简陋茅草小院的门扉再次被叩响。
左宗棠以为是骆秉章的家人不甘心,折返了回来劝他入幕,不禁感到有些恼火,开门正欲将他们骂走。
待打开竹门,看到的是两副熟悉的面容,左宗棠遂收敛起脸上的怒意,展颜道:“原来是筠仙,仲毅,我当还是那两个不识趣的奴才,见谅。”
“刚刚得了半篓好茶叶,特地带半篓来和季高一同品品,顺便谈论谈论时局。”郭嵩焘抬起手中的竹篓子,说明了来意。
郭嵩焘兄弟和骆秉章的家人前后脚到访,左宗棠已经猜出了郭嵩焘兄弟的来意。
左宗棠一面迎郭嵩焘兄弟入院,一面嘟囔道:“这篓子好茶叶,莫不是骆抚台送你的?”
交往多年,郭嵩焘了解左宗棠的脾气,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愧是湘阴卧龙,料事如神。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既收了骆抚台的茶叶,多少也要替人家走一趟不是?”
左宗棠仕途不顺、隐居乡野期间是入赘的周家,连他住的柳庄也是周家给建的。
周诒端还是左宗棠的贤内助,左宗棠绘制全国舆图之时,多得周诒端协助。
周诒端的家庭地位很高,不必回避左宗棠的朋友。
左宗棠收下郭嵩焘的茶叶后,周诒端遂亲自接了茶叶前去烧水泡茶接待客人。
左宗棠在白水洞的居所乃草建而成,条件比较简陋,搬了桌椅于小院内接待了郭嵩焘兄弟。
“不知季高对粤西教匪是何看法?”
三人坐定,不等上茶,郭嵩焘便询问左宗棠对粤西教匪的看法。
粤西教匪是时下湖南士子间最为热门的话题。
“我对粤西教匪也只是道听途说,不甚了了。
教匪在粤西起事的时候听说不过两三万人,算日子,距离粤西教匪举旗起事才过去不到一年半。
粤西教匪不仅发展了数十万余众,还两次包围了省垣。本朝立国二百余年,从未有过发展如此迅速,攻略城池如此之多的匪军。
足见教匪深得人心,亦足见国事败坏到了何等程度!”左宗棠无所顾忌,大大咧咧地说道。
“如此说来,依季高之见,这粤西教匪平不了了?”郭嵩焘眉头微蹙,忧心忡忡地问道。
“粤西教匪虽得人心,不过跟着教匪闹腾的多是些目不识丁的氓蒙,他们信奉所谓的洋上帝,其他神明一概不信,走到哪里砸到哪里,连文庙都砸,这是粤西教匪的一大败笔,将天下读书人推到了对立面。纵然他们能打下半片江山,也守不长久。
再者,历朝历代以宗教笼络人心、趁机起事者层出不穷,远者有太平道,近者有白莲教。
不过他们都是拿本土的教义为号召,唯独粤西教匪拿洋教来做文章,实在不智。洋人贩卖鸦片、逼我开埠通商、讹我赔款、割我疆土,天下有识之士无不对洋人藏怒积怨。
长毛早晚要败在这两件事情上,不过”
说到一半,左宗棠开始显得有些游移不定,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季高你就别卖关子了。”郭嵩焘催促道。
“不是我卖关子,而是我确实拿捏不准。”左宗棠从周诒端手中接过茶盏,示意郭嵩焘用茶。
郭嵩焘兄弟谢过周诒端,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小嘬了一口茶水,端盏于手,等着左宗棠继续说下去。
左宗棠泯下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开口说道:“我看过李臬台(李卿谷)之子李少樵(孟群)所编写的《贼情汇编》,李少樵是桂平知县,教匪兴起于桂平县,李少樵亲眼见证了粤西教匪的兴起,他写的东西,应当是可信的。
李少樵在书中说,粤西教匪分长毛和短毛,长毛信教,短毛不信教。
从湘南逃到长沙府避难的一些乡绅也说,短毛确实不信教,也不砸文庙。
所以我很不解,拿不准。
你说这粤西教匪同一株树,怎生就结出两种不同的果子,亦或是说,长毛和短毛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株树?”
李孟群是最早接触了解上帝会的基层官员,也是收集上帝会情报最卖力的官员。
李孟群所编写的《贼情汇编》甚至获得了林则徐、周天爵等人的肯定,于去年便刊行了第一版,分发给桂、粤、湘三地的官员参考阅览。
左宗棠也通过自己的门路搞来了一本观摩。
他对太平军的了解,除了道听途说之外,便是李孟群编写的这本《贼情汇编》。
根据他所掌握的现有信息,左宗棠总觉得长毛和短毛不可一概而论,似是两路不同的匪军,只是暂时聚在一起反抗朝廷。
“长毛也好,短毛也罢,信洋教也好,不信洋教也罢。说到底都是一群犯上作乱的贼寇。国事败坏,总得平了这群乱匪才有余力整肃。”郭嵩焘看着侃侃而谈的左宗棠说道。
“整肃朝纲和剿灭教匪并不冲突。”左宗棠摇了摇头说道。
“朝纲一日不肃,吏治一日不清,如何平的了教匪?即使侥幸平了教匪,还会有其他的匪举旗作乱,剿之不尽,越剿越多,何时方是个头?”
“湘桂匪患方烈,粤西教匪攻城略地,天下之祸方始。季高潜心研究舆地兵法多年,陶文毅、林文忠都觉得你是惊世绝才,胡贶生亦(胡林翼)多番举荐。
眼下粤西教匪作乱湘桂,气焰嚣张,进犯你我的桑梓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正是季高满腹才学的用武之地,季高何故拒绝?
季高欲躬耕于白水洞,做个湘上农夫,苟全于乱世。可若长沙有失,全湘为粤西教匪所拒,季高又焉能独善其身?”郭嵩焘苦口婆心地劝道。
左宗棠屡次考进士不第,他也为这位挚友感到惋惜,不希望左宗棠就此埋没于乡野之间。
入骆秉章幕府为宾出谋划策,不失为一条斩露头角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