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六年,任文炳、李观保所部天地会艇军在浔江下游起事,去年罗三凤部天地会于平乐起事,他罗大纲也借机于荔浦起事,一度攻入永安州城。
只可惜天地会的成员鱼目混珠,组织松散,进城之后弟兄们只想抢一把散伙。
罗大纲所带的天地会人马很快被集合起来的绿营团练击溃,他不得不重新回到江上干起老本行,蛰伏起来等待机会。
近来贵县的张嘉祥,武宣的陈亚贵、梁亚九、江口圩的田芳、象州的区振祖等天地会头目蠢蠢欲动,隐隐有起势的苗头。
这让罗大纲看到了卷土重来的希望,或许下次举事,天地会能成事打进省城桂林也说不定。
况且论基督教教龄,罗大纲要比洪秀全的教龄还要长。
罗大纲不仅反过清,也曾抗过英。
鸦片战争期间,罗大纲参加过广州北郊升平社学筹建的民间抗英组织平英团。
闯荡广州期间,罗大纲就与当地的白莱谟、伊理等传教士等人有所往来,常年寄居教堂,拜过耶稣。
论对正儿八经的基督教教义了解,洪秀全未必比得上罗大纲。
罗大纲身为天地会的资深头目,天地会目下隐隐有成事的希望曙光,他没有理由选择在这个时候半途脱离天地会,改换门庭,加入拜上帝教。
“这位兄弟不像是粗人?看起来是位相公?”罗大纲被石镇仑传教传得有些烦了,偏头找彭刚搭话。
“以前是,很快就要成烧炭工了。”彭刚自嘲道。
“彭兄弟是去年我们贵县县试第二的童生,也入了咱们拜上帝会。”石镇仑插了一句。
“我罗大纲今天走运,碰上文曲星了。”罗大纲道。
“读书好啊,读书以后能做大官,不像我这等打鱼放排的粗人,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饥一顿饱一顿,没意思。”
“做满清朝廷的官更没意思。”彭刚接过罗大纲的话茬,“英雄不问出处。不做河里缩项鳊,要做海中昂头龙。打鱼的也能出人中龙凤。”
“不做河里缩项鳊,要做海中昂头龙。”罗大纲跟着轻声念了一遍,好奇地问道。
“能说出这等豪言的,是个人物,这话谁说的?”
“陈友谅。”彭刚回道。
“你说我像陈友谅?”罗大纲觉得这位相公倒不迂腐,也没读书人的架子,有点意思。
“不。”彭刚指了指木排上带着盐渍的空麻袋说道。
“你更像张士诚。”
这罗大纲,除了打鱼放排,也没少做私盐生意。
“哈哈哈,不好不好,张士诚的结局没比陈友谅好到哪里去。”罗大纲大笑着摇头说道。
两个天地会的艇军头目前后脚出现在黔江肯定不是偶然。
罗大纲和张钊八成是要赶着去集结江口圩一带的天地会会众起事。
从马来口到碧滩汛是顺流而下,不知不觉间,木排便行至碧滩汛。
彭刚不是未经人事,不知世故的少年人,他清楚石镇仑等人是为了护他周全专程陪同他跑一趟。
这船钱断然没有让石家人出的道理,他抢在石镇仑之前付了每人二十五文钱的船费。
罗大纲在碧滩汛附近将一行人放下,登岸后,彭刚与石镇仑朝罗大纲挥手作别。
一群拜上帝教成员被天地会艇军头目送到绿营驻防的汛口,果然是大清,什么魔幻事都能发生。
碧滩汛为黔江平在山六十里江段上最大的一处定居点,清廷在此设汛置绿营兵驻守,以控扼黔江。
广西绿营原有二镇七协,二镇为右江镇、左江镇。
乾隆五十三年,为镇压粤湘桂瑶民起义,清廷将原属桂林府的柳州、庆远二府合并,并增设柳庆镇,广西绿营遂成三镇七协之格局。
七协未有变动,分别为义宁协、平乐协、庆远协、梧州协、浔州协、新太协、镇安协。
按照绿营编制,每协下设本标中营、左营、右营、前营、后营五营,各地再视具体情况设分防营。
广西三镇的最高军事主官为广西提督,三镇皆由广西提督节制。镇由总兵统带、协由副将统带、营视具体情形由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统带。
营以下设汛,由千总、把总任汛守统带,个别重要汛口会设置更高级别的都司、守备统带,但这种情况较为罕见。
汛以下设塘,亦称分防,塘的主官便不再属经制官范畴,通常为外委、额外外委、或者干脆是马兵、战兵一类的高级绿营兵。
由此绿营形成提、镇、协、营、汛构成的军事体系。
广西绿营账面上有三镇七协四十六营(含广西巡抚、广西提督、广西三镇总兵的标营),合计两万三千六百余名兵丁,至于实际有多少,只有天知道了。
绿营的基本作战单位是营,每营纸面人数通常在四百到九百人之间,其中战兵四成,守兵六成,马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通常每营会养四至二十名马兵负责报信传递军情。
也就是说绿营在最理想的满编情况下,不要说千总,哪怕是作为高级营官的参将、游击在战时也很难做到统兵千人。
碧滩汛属右江镇浔州协左营,汛守为把总陈兴旺,捐班出身,乃世居浔州府的土家人。
按规制,碧滩汛应有六十八名汛兵,可彭刚在碧滩汛逛一圈下来,遇见穿着号衣的汛兵拢共不会超过二十五人,其中还有一半不是在摆摊卖东西,就是在河边揽客做摆渡生意。
碧滩汛有一个小染坊,染坊门口挂着“陈记染行”的木牌匾,想来是碧滩汛把总陈兴旺的产业。
石镇仑带着他的手下把炭背到陈记染行售卖。
他大舅萧国英则是背着一篓从那帮村收来的木炭去铁匠铺售卖。
“总爷,要炭不?这是杉木烧制的好炭,最适合打铁。”
铁匠铺的铁匠是一名穿着号衣的汛兵,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兵油子,周围的人管他叫吴铁匠。
“多少钱肯卖?”
吴铁匠对萧国英的态度还算客气,至少没有像影视剧中的绿营兵丁那般仗势欺人,一言不合就打人抢东西,只是正常问价。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终于达成交易,过完秤后一手交钱一手交炭。
“大舅,这笔买卖挣了多少?”彭刚很好奇大舅这一趟挣了多少钱。
“除去成本,挣了有九十二文钱,就当是挣点脚力钱了。”财不外露,萧国英赶忙把钱收起来。
“你背来的炭少说有百斤重,就挣这么点?”彭刚问道,“是炭收得贵了,还是卖得太便宜了?”
九十二文按照当前的米价连四斤米都买不到,从马来口到碧滩汛的船费是彭刚出的。
刨去二十五文钱的船费,实际上萧国英这一趟纯利只有六十七文钱。
这点制钱,折算成银子只有三分之一钱。
换种更容易理解的说法,也就是说,在炭价不变,每趟利润固定的情况下,萧国英要跑三十趟才能挣到一两银子。
想到舅舅们送给彭刚兄弟姐妹们分量十足的银锁,彭刚不由得鼻子一酸。
不知道他们要这么跑多少趟,才能凑够打一个银锁的钱。
“炭是从石记炭行买的,石记炭行卖的价钱很公道。”萧国英摇摇头,叹息道。
“铁匠铺的吴铁匠虽然压了点价,但也是正常价,这几年炭价本来就低,日子不好过。”
第14章 得加钱
碧滩汛的汛兵说汛守把总陈兴旺去浔州府城公干了,不在碧滩汛,石镇仑没能见到陈兴旺。
石镇仑等人从陈兴旺的院子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一行人只能凑了房费,在碧滩汛的小客栈寻间客房留宿。
说是客栈房间,其实就是一间简陋的泥墙草屋,连被褥都没有,只提供稻草裹身御寒。
好在棚屋够大,容得下所有人,院子里有公共灶台可以用,能够对付一顿热食,就是柴禾钱要另算。
不消说,这个小客栈也是碧滩汛把总的产业。
这个捐班出身的小把总倒是挺会做生意。
翌日清晨,在公鸡报晓声中醒来的彭刚一行人吃过早饭,便动身前往红莲坪。
碧滩汛周围人烟稀少,植被繁茂。
平在山深处的莲花坪更是峰峦交错、沟谷纵横、地形崎岖复杂,就连进山的路,都是他们一路用柴刀披荆斩棘现场开出来的。
莲花坪的高大乔木多且密,和庆丰村周围光秃秃一片,乔木难见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彭相公,眼光不错,这里硬木很多,能出不少好炭。”
石家经营有炭行,石镇仑对烧炭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行家,他抚摸着一棵两人才能合抱住榉树说道。
“莲花坪除了将炭运出去麻烦些外,其他方面的条件都很好。”
彭刚对莲花坪也很满意,掏出在奇石墟买的工笔和桑皮纸,走一路画一路,勾勒出附近形势的粗略轮廓。
直到日渐西沉,再不走他们就要留在山里过夜了,这才不舍地快步下山回碧滩汛。
他们下山时走的多是下坡路,并且路在上山时已经开辟好,下山这一路,要比上山轻松很多,也快得多。
一行人回到碧滩汛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值守汛兵告诉石镇仑把总陈兴旺已经回来,并引他们来到陈兴旺的住处。
陈兴旺的宅院就建在碧滩汛的汛守小衙门旁边。
院子虽小,但都是砖瓦房,陈兴旺的私人小院和旁边的汛守小衙门,是整个碧滩汛唯二的两处瓦顶房。
陈兴旺的年龄不大,估摸着也就二十八岁上下。
对于科班出身的把总而言,二十八岁是非常年轻的把总,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不过陈兴旺是捐班出身的把总,捐班把总这个年龄不算很年轻。
清朝捐官成风,武官的捐官门槛要比文官低得多,捐官之风更盛,广西的绿营武官超过七成都是捐班出身。
武举科班出身,从基层提拔拣选上来的绿营武官反而是少数。
广西绿营糜烂到此种地步,连天地会那群组织松散的乌合之众都收拾不了,也就不足为奇了。
彭刚从陈兴旺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军人的血性,只看到了商贾的精明世故与圆滑。
“石家的心意我领受了,听闻石相公现在已经入了贵县团练,深受周团董和王县尊器重,劳烦镇仑老弟回去后代我向石相公道个贺。”陈兴旺眯着眼睛,面带真假难辨的歉意对石镇仑说道。
“手底下的人不懂事,昨日招待不周,居然让贵客住客栈的下房,陈某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石家人多是大老粗,能当得起相公这一称呼的,只有石达开。
既然陈兴旺对那帮村的石家这么了解,还知道石达开已经加入贵县团练这么新的消息,肯定也知道那帮村是举村入了拜上帝教。
可陈兴旺不在乎这些。
俗话说的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他陈兴旺只想做一天汛守把总捞一天钱,守着碧滩汛这个汛口做他的小生意,安安逸逸地过他的小日子,早日把捐纳把总实缺的钱给捞回来。
拜上帝会也好,天地会也罢,只要不给他添堵,影响到他陈兴旺的生意,陈兴旺不介意和这些江湖中人交个朋友。
“陈把戎哪里的话。”石镇仑记着临走前石祥祯交代他的事情,对陈兴旺说道。
“陈把戎壮岁从戎,久历军行,素谙兵事。那帮村的情况想必陈把戎也了解,左边是莲花山,右边是龙山,这两座山头都不太平。可偏偏我们那帮村就夹在这两座山之间。
那帮村入了团练,两山的盗匪迟早要来报复,我兄弟都说浔州协各汛千戎把戎,唯有陈把戎最讲义气,托我来向陈把戎讨买些火药铅子。”
一个人越缺什么,越喜欢别人夸他什么。
陈兴旺一个捐班出身的把总,谙熟个屁的兵事,但听到石镇仑这么夸他,明知是恭维,他还是很受用。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当然,陈兴旺真正开心的事情不是石镇仑拍他马屁,而是生意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