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既毕,元春对姜念笑道:“今日倒好,既赏了腊梅,又观了狩猎,还有野味可尝。”
说说笑笑,便要回庄院。
姜念见元春莲步轻移,虽披着斗篷,却仍显单薄,笑道:“想来你也乏了,不如与我一同骑马回去,也省些脚力。”
元春闻言,面上微红,低声道:“这如何使得?我自个儿走回去便是。”
姜念却亲自牵过自己的马来,这马儿甚是神骏。他先翻身上马,又向元春伸手道:“不必拘礼,横竖路也不远,我扶你上来。”
元春见众人皆望着,越发羞赧,推辞道:“叫人瞧见,成什么体统……”
抱琴在一旁抿嘴笑道:“奶奶何必推辞?大爷既这般体贴,你便依了他罢。”
封氏也笑道:“正是,横竖都是自家人,谁还笑话不成?”
元春被她们一说,更觉耳根发热,只得将手递与姜念,被他轻轻一带,便上了马背。
姜念一手揽缰,一手虚扶在元春腰间,笑道:“夫人坐稳了。”
元春身子微僵,只觉背后温热,马儿又轻轻一动,她不由低呼一声,往后一靠,正倚在姜念怀中。
姜念轻笑,低声道:“别怕,我这马最是服我的。”
元春耳畔被他气息一拂,越发面红心跳,只垂首不语。
姜念故意勒马缓行,渐渐落在众人后面。
前面薛宝钗、景晴、邢岫烟等人时不时回头张望,见二人共乘一骑,元春羞怯低头,姜念则含笑揽缰,姿态亲昵,不由各自思量。
薛宝钗瞧了半晌,心内暗叹:“她真是好福气!”
景晴眸中闪过一丝艳羡,亦心内暗叹:“我哪有这个体面?终究是正头夫妻,才能这般。”
邢岫烟亦不时回头,心中暗想:“若有一日,我也能这般与大爷共乘一骑,该是何等滋味?”想罢,又自嘲一笑,暗道:“痴心妄想!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哪敢奢望这个?”
丫鬟们更是窃窃私语。
晴雯对袭人道:“你瞧,大爷待奶奶多体贴!”
袭人微笑不语,只在心内暗道:“正室夫人,自然不同些!”
香菱对抱琴道:“他们这般,倒像是画儿里的才子佳人。”
抱琴掩口笑道:“可不是?若再下一场雪,就更应景了。”
元春虽听不清众人议论,却也能猜得几分,越发羞得抬不起头。
姜念见她如此,不由低笑,凑近耳畔道:“夫人怎的倒不言语了?”
元春轻啐一口,低声道:“你……你这般胡闹,叫我这做主子奶奶的如何见她们?”
姜念笑道:“这有何妨?夫妻恩爱,原是正理,她们见了,岂不更敬你这当家奶奶?”
元春听了,只娇哼一声,偏过脸去,耳根却微微透出胭脂色来。
眼看将至庄院,已见众人相迎,元春心下羞急,扯了扯姜念衣袖,低声道:“大爷快放我下去罢!我自走过去便是!”
姜念见她这般情态,越发起了逗弄之心,笑道:“夫人若求我,我便依你。”
元春飞了他一眼,无奈只得垂首细声道:“求……求大爷放我下马。”
姜念噗嗤一笑,先自翻身下马,又伸手扶她。元春搭着他手腕,轻巧落地,二人并肩而行,缓缓向庄院走去。
香菱迎上前,笑吟吟道:“奶奶骑马可还稳当?”
元春强作镇定,理了理鬓角道:“还好,只是不惯,有些怕。”
香菱抿嘴一笑,道:“有大爷护着,奶奶只管放心便是。”
元春佯装低头整理衣襟。
伍庄头命人在正厅里摆开了两张榆木大桌,桌上陈着粗瓷碗碟,虽无金玉器皿之华贵,倒也别有一番质朴趣味。
姜念携元春上座,薛宝钗、景晴、邢岫烟依次而坐。
庄妇们川流不息地上菜,先是几样时鲜野味。然后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獐子肉羹,那肉炖得酥烂,汤面上浮着碧绿的芫荽,香气扑鼻。接着又端上烤得焦黄的野鸡、野兔,外皮酥脆,内里嫩滑。另有米酒,盛在粗陶壶中,斟出来时泛着微微浊色,却有一股清甜之气。
姜念夹了一块烤兔肉,笑道:“这肉烤得正好,外焦里嫩。”
众人纷纷跟着夹起了烤兔肉。
姜念举杯笑道:“今日咱们也学一回庄户人家,尝尝这野趣。”说罢先饮了一口,只觉这米酒入口绵软,后劲却足。
元春素不擅饮,见素不爱饮的姜念都这般饮了,便跟着饮了一口。
薛宝钗也饮了一口,笑道:“这酒虽不比家里的醇厚,却自有一股稻谷清香。”
景晴亦饮了一口,点头称是。
邢岫烟见众人皆饮,也小小抿了一口,谁知这酒看着温和,实则后劲颇足,呛得她咳嗽起来。薛宝钗忙递过帕子,笑道:“邢姑娘慢些喝,这酒性子烈着呢。”邢岫烟羞红了脸,低声道:“是我失礼了。”
正说笑间,庄妇又捧上新摘的冬笋炒腊肉,那笋片洁白如玉,腊肉红亮透明,两相映衬,煞是好看。元春夹了一箸尝了,不由点头道:“这笋比城里买的鲜嫩。”那庄妇笑道:“因得知大爷奶奶们今儿来,这是今早刚从后山挖的,趁着新鲜下锅,自然好吃。”
酒过三巡,姜念倒是没多少醉意,却见元春双颊绯红,眼波流转,比平日更添娇媚,不由多看了几眼。
饭毕,庄妇撤去残席,又奉上热茶。茶是山茶,虽不比龙井、碧螺春名贵,却另有一股清冽之气。
众女眷略坐片刻,便各自回房歇息。
今晚众人就宿在这庄院。
姜念去外间与蒙雄、贺忠等人说了会子话,方才来到元春的住处。只见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却更显温馨。元春已卸了钗环,正对镜梳理长发,见他进来,轻声道:“外头可都安排妥当了?”
姜念笑道:“都妥了。”
说着走到她身后,接过梳子,亲自为她梳发。乌黑长发如瀑布般泻下,衬得元春肌肤如雪。
姜念忽地俯身,在元春耳畔低声道:“今夜与夫人在这田庄上,效那鸳鸯交颈,鸾凤和鸣,倒是添几分野趣。”
元春顿时垂首捻着衣带,耳上的一对明珠坠子晃个不住。
隔壁房内,莺儿正为薛宝钗解散青丝,忽想起日间情景,忍不住道:“今儿若大爷也携姨奶奶同乘一骑,那才热闹呢。”
薛宝钗对镜默然,只将手中的梳子轻轻搁在妆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莺儿犹自不觉,又叹道:“奶奶她真是好福气,得大爷这般……”
话未说完,薛宝钗倏地回首,眼风如刀:“越发没规矩了!”
莺儿慌忙噤声,心中却暗叹:“虽说大爷待我家姑娘也算体贴,可终究比不得正房奶奶的体面。”
另一间房内,丫鬟红霞正为景晴卸簪,忍不住叹道:“大爷虽好,可惜姑娘不是正房奶奶。”
景晴回首瞪了一眼,红霞吐了吐舌,也不敢再说此事。
第191章 严父姜念
翌日清晨,霜华满地,晓色侵帘。
姜念一行人收拾停当,准备返城。
庄上众人聚在大院中候着。但见蒙雄按册点名,将赏封发放与男丁;杜氏亦不慌不忙,将各色表礼分与女眷。众人得了赏赐,无不欢喜,伍庄头领着众人跪倒,口中称谢:“谢大爷、奶奶赏赐!”
姜念故意不叫众人起身,立在台阶之上,眉目清冷,眸光如霜,扫视众人,沉声道:“这处田庄前些年的收成,我这儿皆有账目可查。尔等须得勤谨劳作,莫要懈怠。若来年出息反不如前,我断不轻饶!倘有那等欺心贪墨、暗地里弄鬼的,一经查出,定拿下问罪,决不宽贷!若是勤勉得力,我自不吝赏赐,便是提拔进京,在我身边当差,也未可知。”
说罢,眸光一转,直逼伍庄头:“你可听真了?”
伍庄头慌忙叩首,道:“大爷明鉴!小的必当尽心竭力!”
姜念又环视众人,冷声道:“你们可都记下了?”
众人战战兢兢,纷纷应道:“记住了!”
姜念可是知道,荣国府有多处田庄,却因庄上人贪墨严重,出息年年短少。这顺义县的姜家田庄,若遇丰年,风调雨顺,再加以勤谨经营,一年出息能有二千两之数;可若庄上人懈怠贪墨,暗中克扣,便要大打折扣。
田庄这块,他会严加管理,不会任其败坏,步了荣国府后尘!
众人登车之际,姜念留心,亲自搀扶元春先上了翠盖珠缨八宝车。此番回程,仍如来时一般,夫妻二人同乘一车,倒也便宜说话。
车轮辘辘,碾过霜痕,渐行渐远,出了田庄。
姜念忽掀起窗帘,但见晨雾氤氲,几处茅舍隐约可见,田野上也隐约可见农人的身影,也不知这寒冬腊月里他们还在田野上做什么活。
他忽叹道:“昨日咱们游庄赏腊梅、围猎吃野宴,何等闲适风雅。却不知庄户人家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原是辛苦人做着辛苦事。”
元春正抬手理着鬓边略松的珠钗,闻言抿唇一笑,眼波流转道:“可不是么!”
姜念复叹道:“咱们居高临下,只当是赏玩景致,却不知农人苦寒竟成了风雅点缀,稼穑辛劳反作了席间谈资。想那王孙公子,生于绮罗丛中,长于富贵乡里,哪里晓得一粒一粟的艰难!”
车内一时寂然,唯闻马蹄踏碎晨霜之声。
元春垂眸细品夫君这番话,心中暗自称是。
忽又听见姜念吟出了一首诗:
“十里田畴一望铺,王孙争说竞风流。
哪知锄下千珠汗,粒粒盘中是苦愁?
金樽酒暖歌筵彻,茅舍灯昏纺车悠。
若问农家何所愿?天公着意保丰收。”
元春听罢,赞道:“这诗儿真真不俗,可是大爷即兴所作?”
姜念微微颔首,笑道:“不过是联想到李公垂《悯农》诗意,偶有所感罢了。”
元春满面钦慕,又柔声赞道:“大爷如今功名显达,荣耀加身,犹能存此悯农之心,实在难得!”心里还有一句未说出口:若大爷真是龙子凤孙,如此就更难得了!
稍顿,她又道:“这诗既清雅又深含至理,大爷须得记下才是。”
姜念含笑执其手:“夫人放心,我记性甚好,待回家再录于纸上,必不致遗忘的。”
……
……
神京东郊,秦家宅院。
正值隆冬时节,但见檐前冰箸垂挂,映着疏淡的日影,在地上洒落些零星光亮。
西厢房里,熏笼暖香氤氲,秦可卿斜倚绣枕,手捧一卷《玉台新咏》,却怔怔地半日不曾翻动一页。
瑞珠在一旁穿针引线,绣着个海棠花样儿的香囊。忽觉指尖一滞,原是针脚乱了。抬头见姑娘又在那里出神,不由抿嘴暗笑,知道姑娘必是又犯了那常犯的相思病了!
正思量间,忽听得廊下靴声囊囊,彭继忠进来禀道:“姑娘,姜大爷从田庄上回来了。”
秦可卿的纤指不觉紧了紧书卷,沉吟半晌方轻声道:“去请姜大爷来一趟罢。”
这话说得极轻,倒像是怕惊散了炉中袅袅升起的篆烟似的。
彭继忠应声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瑞珠偷眼瞧去,但见自家姑娘玉颊微红,眼波流转,那书卷早滑落在膝上而不自知。
……
……
却说姜家这边,姜念方才归家不过两刻钟光景,换了家常的衣裳,刚将那首《悯农新咏》诗录下,此时正与元春在书房议着家务事。
书房的门扇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