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陈弼纳点齐督标二百官兵,或腰佩刀鞘,或手持弓弩,分作数队,如虎狼般扑向各处王家宅院。
其实,自从王隆勾连谭凤池、罗教造乱,而王隆一房男丁被拿下,江宁其余九房王家男丁中,便有几个闻风丧胆,已逃之夭夭。
然陈弼纳此番亲自坐镇,督标官兵雷厉风行,仍是在各处王宅中拿获数十男丁,上至老翁,下至少年。
其中一处王宅内,家主王子脉年近五旬,却正拥着新买回的年方十八的美妾高卧,日上三竿犹自酣睡。忽听得门外喧哗大作,还不待反应,已被破门而入的官兵掀被按倒在床。王子脉虽惊惶,犹自挣扎道:“我犯了何罪,尔等擅闯拿我?我捐了官在身,尔等安敢无礼!”
为首的官兵冷笑道:“奉制台大人钧旨,管你什么捐官老爷!”说罢,不容分辩,命手下人将只穿着里衣的王子脉拖了出去。
那年方十八的美妾瑟缩在床角,以被掩身,吓得面无人色。
为首的官兵斜眼打量,脸上淫笑,但未动手轻薄。
再说另一处王宅,上午时分,这家的家主王子腊竟就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在家中掷骰赌钱。正赌到兴头上,忽得知官兵来拿人,王子腊见势不妙,竟欲翻墙遁走,谁知墙外早有伏兵守候,见他翻墙,一把抓住他的双脚,如拎鸡雏般拖将下来。
又有一处王宅,听闻风声,竟命下人闭门死守,将大门顶住。官兵见状,冷笑一声,搭起人梯,翻墙而入。不消片刻,院内哭喊声四起,宅中几个王家男丁被缚,押解出来。
及至午时,各路人马陆续将拿获的王家男丁押回两江总督衙门。奈何,衙内的临时羁押场所容不下这许多嫌犯。
陈弼纳急命将江宁十房王家男丁转押至江宁府衙监牢。
数十名王家男丁被推入了府衙牢中。
有那胆小的,面如土色,瘫坐在地;也有几个素日跋扈惯了的,犹自跳脚叫嚷。
王子腊叫嚷道:“我王家世代簪缨,尔等安敢如此!”
然任他如何叫嚷,那牢门铁锁哐当落下,终究是插翅难逃了。
……
……
上午,巳牌时分。
薛家主宅内鸦默雀静,一片宁谧。
薛姨妈正于内宅中拨弄算盘,核算月例账目,忽闻外间廊下一阵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方抬头看时,见薛蟠的乳母谢嬷嬷慌慌张张掀帘闯入,连平日的礼数都顾不得了,颤声道:“奶奶,不好了!王家……王家遭兵了!”
薛姨妈闻言心头突地一跳,手中算盘险些跌落在地,急道:“你……你且说清楚些!”
谢嬷嬷抹着额上冷汗,道:“适才得了消息,说是许多官兵围了王家各处宅院!那阵仗,拿刀弄杖的,倒像是要满门抄家似的!”
虽说姜念先前已承诺保薛姨妈周全,此刻薛姨妈闻听此言,仍是又惊又忧,毕竟王家是她的娘家。
略一沉思,薛姨妈便忙起身往薛蟠房里去,要唤薛蟠去打探消息。
谁知刚至房门前,便听得里头传来阵阵淫声浪语。
薛姨妈登时心头火起,一把推开门扉,却见薛蟠正与一个衣衫不整的丫鬟在床上行着云雨之事。二人见薛姨妈突然闯入,顿时慌作一团。
薛姨妈气得浑身乱颤,指着薛蟠骂道:“孽障!外头天都要塌了,你倒在这里做这等没脸的事!”
儿子薛蟠又指望不上了,薛姨妈回到了自己房里,对谢嬷嬷道:“快叫谢季兴去找锦老爷,请锦老爷打探王家的消息,打探清楚了速来回我!”
谢嬷嬷连声答应,三步并作两步去了。
这里薛姨妈在房中坐立不安,只觉心头突突乱跳。
窗外的日头正毒,照得院中那株老桂树枝叶婆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薛姨妈不时朝门外张望,口中喃喃道:“怎么还不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方见薛锦匆匆赶来。今日他穿了件石青色直裰,面色凝重,一进门便拱手道:“嫂子,我已打探明白了。”
薛姨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快说与我听!”
薛锦压低声音道:“是两江总督陈大人亲自带兵。王家在江宁的十房男丁,除几个早逃了的,其余尽数被拿了。”
薛姨妈闻言,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栽倒。薛锦碍于礼数不便搀扶,偏生房中又无丫鬟伺候,只得连声道:“嫂子保重身子要紧!如今尚且只是拿人审讯,并非抄家。况且,姜大人既已承诺保你周全,想来你是无碍的。”
薛姨妈定了定神,忙道:“你这便陪我去见姜大人!”
谁知薛锦却道:“嫂子不知,姜大人今早已往苏州去了。”
薛姨妈诧异道:“他去苏州作甚?”
薛锦道:“听闻是去捉拿罗教之人。”
薛姨妈听了,只得长叹一声,跌坐在椅上。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头一片喧嚷。
只见谢嬷嬷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奶奶,门外来了好几个王家的奶奶姑娘,说是……说是来投奔的……”
薛姨妈与薛锦对视一眼,不觉相对苦笑。
这种时候,娘家女眷来投奔,更添愁啊!
……
……
王家十房男丁数十人,尽数关押在江宁府衙监牢。
陈弼纳并未命江宁知府贾雨村参与审讯,贾雨村却是个极会钻营的,竟自己要审讯。
原来贾雨村已得了消息,知道王子腾被下狱,料想此番王子腾多半会遭罢官。他本是王子腾一手提拔的门下,靠着王子腾的门路才得了江宁知府的肥缺。如今见靠山将倒,既恐受牵连,又思量着要寻个立功的机会。
这日下午。
江宁府衙监牢的一间暗室里,贾雨村独坐案前,手中不住把玩着一方惊堂木。那窗棂间漏进的几缕阳光,恰照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
这时,狱卒押进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男子,乃是王家旁支的王子脉,此人是王子腾的堂兄。
王子脉面色惨白,头发衣服都凌乱着。
见到贾雨村,王子脉扑通跪倒,颤声道:“贾太尊……贾太尊明鉴,我实在冤枉啊!”
贾雨村却忽将惊堂木一搁,挥手屏退左右。
待众人退尽,贾雨村竟亲自上前搀扶王子脉,温言软语道:“世兄何须如此?快快请起。”说着,竟取出袖中帕子,替王子脉掸了掸衣上尘土。
王子脉一时怔住,偷眼觑着贾雨村,见贾雨村面含忧色,眉宇间尽是关切之意,不由心头一松,在木凳上坐了半边身子。
贾雨村长叹一声,亲手斟了盏热茶递向王子脉:“世兄晓得的,我素蒙王大人提携,方有今日。如今王家遭难,我岂能坐视不顾?”
王子脉双手接过茶盏,如获至宝,颤声道:“贾太尊若能相救,便是再造之恩啊!”
贾雨村四下张望,凑近耳语:“此处别无耳目,世兄但说无妨。若族中除王隆之外,还有人与那罗教勾连,悄悄告知于我,我自当设法遮掩。倘若被钦差大人或制台大人查实……”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那才是真正的灭门之祸啊!”
此时窗棂间漏进的一缕阳光,正照在王子脉脸上。但见王子脉面色阴晴不定,眼中忽明忽暗,显是内心挣扎。
贾雨村见状,又添一把火:“王大人如今已是……唉!我位卑言轻,实在无力回天。唯有竭尽所能,保一保你们王家人。”
王子脉突然一把攥住贾雨村的衣袖,颤声道:“我说!我说!那王子膑确是罗教信徒,还是个‘善才人'!此前他几番要引我入教,都被我推脱了。王隆勾连谭凤池、罗教造乱后,王子膑见势不妙,逃走了!”
贾雨村心头一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愈发温和,轻拍王子脉的手背,道:“世兄且慢慢说,这‘善才人’是何等名目?”
王子脉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听说是罗教暗中栽培的预备头目,专挑些官宦子弟或是有才干的,将来好作大用。”
贾雨村会意,凑得更近些:“世兄放心,今日这番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说罢又故作关切地问了几句,才唤人将王子脉带下去好生看管。
待暗室中只剩贾雨村一人时,这位知府大人背着手在窗前踱了几步,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笑,心中暗道:“王子腾啊王子腾,非是贾某不念旧情,实乃你王家自取灭亡。先有王隆勾结逆党,如今又冒出个‘善才人'王子膑,合该你王家气数已尽啊!”
第160章 苏州游击
贾雨村得了王子脉的供词,却未能问出王子膑的下落。
他负手在暗室中踱步,官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过了一会子,他命人将王子朗押来。
狱卒押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进来,此人乃是王子膑的胞兄王子朗。细看时,王子朗此时虽穿着织金缎的袍子,却已污秽,发髻散乱,面色灰败,哪里还似钟鸣鼎食之家的老爷?
王子朗见了贾雨村,也不下跪,只是作揖。
贾雨村挥手屏退左右,口中亲切道:“世兄快请坐下说话。”
待王子朗坐在凳上,贾雨村又亲自斟了杯茶递上,然后压低声音道:“不瞒世兄,我已知令弟乃罗教善才人。”
王子朗闻言,脸色登时大变,手中茶盏险些跌落。
贾雨村摇头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那王隆勾结罗教造乱,若令弟之事又败露,只怕王家满门都要遭祸了,尤其是你这一房。”
王子朗已面如土色,颤声道:“求贾太尊搭救则个!”
贾雨村忙道:“世兄休惊。王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岂能坐视王家遭祸?你且告知,令弟如今人在何处?”
王子朗犹豫起来。
贾雨村心里却是一喜,看出王子朗多半知道王子膑的下落。
贾雨村又凑近一步,格外亲切地说道:“事到如今,唯有我能帮你们王家,若你连此事都不告知,我又如何设法庇护?”
王子朗见贾雨村满是恳切,思量半晌,终是长叹一声:“我那孽障弟弟携着家小,躲在城东三十里外的田庄里。”
贾雨村闻言,眼中精光乍现,旋即隐去。
成了!
……
……
贾雨村既得了王子膑藏匿之处,心下暗喜,忙整了衣冠,乘轿径往两江总督衙门而去。及至辕门,不多时,便有衙役引他入内。
贾雨村走进陈弼纳的签押房,对坐在案边的陈弼纳恭敬行礼。
陈弼纳搁下笔,抬眼问道:“你此番来见所为何事?”
贾雨村神色肃然,拱手道:“下官有要事禀报!那王家的王子膑,竟是罗教中的‘善才人’,如今藏匿在城东三十里外的王家田庄。”言罢,又将“善才人”解说了一番。
陈弼纳听罢,眉头微蹙,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你是如何审出的?”
贾雨村面色不改,从容答道:“下官见王家众人羁押在府衙,便略加讯问。幸而王家男丁深明大义,未敢隐瞒,故而招供。”
陈弼纳也不细究,心中暗叹:“这贾雨村本是王子腾的门下,靠着王子腾的门路得了江宁知府的肥缺。如今王子腾失势,他倒见风使舵,急着撇清干系,趁机立功,反戈一击,好个伶俐人!宦海浮沉,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人。”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道:“贾太尊忠心可嘉,此事办得妥当。”
随即,当着贾雨村的面,陈弼纳唤来一名督标千总,命调兵去捉拿王子膑归案。
……
……
时值暮秋,城东三十里外的一处王家田庄,本是一派丰收景象,稻浪翻金,枫林染赤。
谁知今日庄内却乱作一团,众人跌跌撞撞奔走,箱笼包袱散落。
王子膑刚得了消息,说城里的王家男丁皆被两江总督陈弼纳率兵捉拿,料定自己“罗教善才人”的身份,多半会被审讯出来。
王子膑正指挥妻妾、儿子及下人收拾东西,准备逃亡。
他身着月白直裰,白面微须,一副儒雅的模样,此刻却失了往日的从容,正厉声催促妻子:“金银细软挑贵重的带上,那些笨重物件都舍了!”额上汗珠顺着眉骨滚落,浸湿了衣领。
妻子攥着帕子拭泪:“早劝老爷莫与那罗教来往,如今……”
话未说完,王子膑猛地拂袖打断:“糊涂!事到如今还说这些!”
忽听得庄外马蹄声如雷,王子膑推开雕花窗棂一看,但见官兵如蚁,已将田庄围得铁桶相似,弓弩刀枪映着明媚的秋阳,寒光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