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仆人忙道:“请贺老爷入内稍候,小的这便去禀报。”
贺赟信步而入,但见正院中就花木扶疏、曲径通幽,虽已入秋,仍有一番景致,暗道:“江南宅院与北方都中宅院是有差异的。”
不多时,便见王典趋步而来。与去岁相比,这位牙行东家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年过五十,瘦小身材,戴着副圆框眼镜,蓄着两绺八字须,头戴六合一统帽,身穿长袍,脚蹬千层底布鞋。乍一看,像个教书先生。
“贺兄今日可真真是稀客了!”王典作揖笑道,“何时回江宁的?”
王典与都中的嫡长子王茂贞常有书信来往,对姜念这一年多的蜕变有所了解,王茂贞甚至在书信里暗示过,姜念或许是十三王爷的私生子。所以眼下,王典对贺赟格外恭敬。
贺赟还礼:“昨日方到。”略一停顿,“去你书房,有要事相商。”
王典眼中精光一闪,连忙侧身引路:“请!请!”
穿过回廊时,一阵阵鸟鸣声不绝于耳。贺赟抬头,见廊下挂着十数个鸟笼,里头养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羽毛艳丽,叫声清脆。记得去年来时,这里的鸟雀尚且不到十只,今日却已有十数只了。王典蓄鸟的嗜好未变。
进得书房,窗边也悬着一个鎏金鸟架,上头立着一只眸光灵动、姿态翩翩的红嘴绿鹦鹉。
红嘴绿鹦鹉歪头打量着来客,那表情竟有几分似人。
王典引贺赟上座,唤一个穿绿比甲的丫鬟斟茶。那丫鬟手法娴熟,先将茶盏烫过,再注入琥珀色的茶汤,顿时清香四溢。
“这是新得的武夷岩茶,贺兄尝尝可合口味。”王典笑着说,挥手示意丫鬟退下,又笑道,“犬子茂贞常在信中提及念大爷,说他少年英才,深得圣眷,竟是作为钦差赴山东整顿盐务,既是御前侍卫,还封了爵位。犬子能与念大爷与贺兄结交,实乃家门之幸。”
贺赟听着这番恭维话,却不言语,端起茶盏吹了吹后浅啜一口,但觉茶味醇厚,回甘无穷,赞道:“好茶!”
王典捻着两绺八字须,眼中精光暗藏:“未知贺兄今日有何事吩咐?”
贺赟放下茶盏,正色道:“此番我是随我家大爷下江南办皇差的。”
“念大爷也回江宁了?”王典眼睛一亮。
“正是。”贺赟微微颔首,“我家大爷此番是奉旨钦差。”
王典眼睛更亮了:“念大爷前番才作为钦差赴山东整顿盐务,如今又奉旨作为钦差下江南了?真真是圣眷优渥,前途无量啊!”略一迟疑,试探道,“不知此番念大爷来江宁办何皇差?若不便告知,贺兄便当我唐突了。”
贺赟压低了声音:“与罗教有关。今日正是我家大人命我来寻你。”
王典何等精明,立刻会意,身子前倾:“可是姜大人有差遣?”他见贺赟对姜念的称呼转变为“我家大人”,便跟着称呼“姜大人”了。
“正是。”贺赟目光炯炯,“我家大人望你提供罗教的紧要线报,尤其是谭凤池的行踪、罗教头目的行踪及罗教的据点所在。”顿了顿又道,“大人说了,他与令郎已是朋友。若你此番能提供紧要线报,立下功劳,大人愿在圣前保举,助令郎升任都司,日后更可扶持为参将。”
这番话如一块热炭投入王典心窝。
王典的嫡长子王茂贞,文武双全,先前因中了三甲武进士,分配在都中通州营担任正六品营千总,后来则花费了不少银子,才升为通州营的正五品守备。再想往上升任正四品都司就很难了,花钱也难。而想升到正三品参将,不知要熬多少年,且要看机缘。
虽说王典立刻也想到,若是提供了罗教重要情报,一旦罗教得知,或会报复他。但他能有今天,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为了自己最喜爱的嫡长子,也为了牙行王家以后能成为官宦世家,冒险又如何?
只是王典并未掌握罗教的重要情报。
王典眼镜后的双眼闪烁不定,半晌方道:“实不相瞒,近几年生意多由犬子茂安打理。我这便唤他回来询问,若有所得,定当亲赴钦差行辕向姜大人禀报,若无所得,望姜大人与贺兄别怪罪才好。”
贺赟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二人又议了几句,贺赟便起身告辞。
王典相送,直至大门外,秋雨之中,目送贺赟登上马车。
王典立刻命人去唤王茂安速归,自己则回到书房,独坐窗前,望着檐前滴水出神。
窗边鎏金鸟架上立着的那只红嘴绿鹦鹉,在架上蹦跳,忽道:“升官!升官!”
王典苦笑,取过一枚坚果喂它:“你这扁毛畜生,倒似成精了一般。”
以前王典爱教鹦鹉说“发财”,结果,他的财富越来越多了。而近二年来,他很渴望嫡长子升官,特意教了眼前这只红嘴绿鹦鹉说“升官”。
……
……
王茂安正在牙行里查点账目,忽见家中下人气喘吁吁跑来,说是老爷急召。王茂安不敢耽搁,忙登上马车,匆匆往家赶去。
王茂安进得家门,穿过两重院落,径至王典的书房。但见父亲端坐太师椅上,面色凝重。
王茂安上前行礼道:“父亲急唤儿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王典将王茂安上下打量一番,但见这个三儿子头戴嵌宝束发冠,腰悬羊脂白玉环,湖蓝织锦袍上绣着缠枝纹样,虽生得面阔口方,非俊秀之辈,却显出几分富贵气象。
王茂安是王典的三儿子,也是王典在世的三个儿子之一,与王茂贞为胞兄弟。此子文不成武不就,好在颇有商业才能,这几年代父经营牙行,竟是把买卖做得越发红火。雏凤清于老凤声,后浪推倒前浪行。
王典将贺赟所言之事对王茂安细细道来。
王茂安听罢,眼中精光一闪:“父亲,这事可巧了!我还真晓得一条罗教的紧要消息。”
王典闻言,眼睛一亮:“当真?”
当即,王茂安又对王典细细道来。
王典听完喜道:“天助我也!”又捻须笑道:“你果然能干。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姜家走一遭。”
父子二人正待出门,忽听得那只红嘴绿鹦鹉扑棱着翅膀,又叫道:“升官!升官!”
王典回头望了一眼,心中暗道:“这扁毛畜生今日倒会说吉利话,想来这话儿此番能灵验的。”
……
……
此时秋雨初歇。
王典、王茂安同乘一辆马车,来到内城姜宅。待贺赟引这对父子入内,这对父子见到了多名亲军营官兵,各个佩戴兵器,威风凛凛,更是见到不止一位身穿侍卫冠服的侍卫。父子二人都不由暗自咋舌:不愧是钦差大人啊!
待来到书房,王典、王茂安见姜念端坐上首,身着二等侍卫冠服,虽年纪轻轻,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去岁相比更添几分沉稳。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在心中感叹:短短一年多,这位念哥儿,竟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若非宗室血脉,焉能如此?多半就是十三王爷的私生子了!
待王典、王茂安行过礼,姜念让王典落座,然后便开门见山道:“听闻二位有罗教线报?”
“姜大人容禀。”王典捻着八字须,声音压低,“罗教盘踞江南多年,人多势众,行事则目无王法。今日我父子斗胆献上线报,只求大人与贺兄千万保密,否则我父子要遭报复的。”
姜念会意,正色道:“你放心,此事除你我四人知晓外,唯有圣上会得闻。待我查禁罗教,更无妖匪能寻你家麻烦。”
王典心安了一些,朝王茂安使了个眼色。
王茂安会意,低声道:“回大人,我家中牙行常与聚宝门刻经铺的东家钱静修做生意。此人生活奢靡异常,家中美妾俏婢成群。我起了疑心,暗中查访,竟发现他家铺子明里刻印《金刚经》《玉皇经》等佛道经书,暗地里却在印制罗教的《五部六册经》。更骇人的是,那铺子里从掌柜到工匠,竟全是罗教信徒!”
姜念眼睛一亮,又细问了几句后,便对王典道:“此线报甚好,若立下功劳,我必兑现承诺,在圣前保举,助令郎升任都司,日后更可扶持为参将。”
王典忙作揖感激。
姜念对贺赟道:“召集众侍卫亲兵,即刻随我去……拿妖匪!”
王典父子见状,知道大事将发,连忙告辞。
姜念出了书房,但见此时已雨后初晴,晴光将乌云镶了道金边。院中积水映着亮色,恍若铺了一层碎金。
一念生时天放晴!
第158章 气运助我
雨过天青,西风送爽。
姜念穿着二等侍卫的冠服,领着贺赟、任辟疆等一众侍卫亲兵,踏着未干的雨水,迤逦往两江总督衙门行去。
马蹄过处,溅起晶莹水花,映着日色,恰似碎琼乱玉,煞是好看。
及至总督衙门,陈弼纳闻讯迎出,见姜念身后侍卫个个身着侍卫冠服,佩戴兵器,亲军营精锐官兵也个个披坚执锐,心下便如明镜一般,暗道:“这番阵仗,必是要动真格的了。”
姜念也不与陈弼纳寒暄,径直开言道:“制台大人,我已查得罗教一处要紧巢穴,须即刻调兵查抄。”声音虽不甚高,却字字铿锵。
陈弼纳道:“不知钦差大人要调多少兵马?”
“一百精兵,烦制台大人即刻点齐。”姜念目光如电,“只要那能征惯战的,不要那些花拳绣腿的虚架子。”
陈弼纳闻言,不敢怠慢,唤麾下武将速去调兵,又好奇地问姜念:“不知这罗教巢穴坐落何处?”
姜念微笑道:“请制台大人见谅,此事干系重大,暂不宜泄露。”
陈弼纳听到这话,心下虽有些不自在,却也明白其中利害,暗叹这位年轻钦差行事严谨。
不到两刻钟光景,一百督标精兵已列队而至。但见这些兵卒个个贯甲,或手持弓弩,或腰挎利刃,军容整肃,队列森然。
姜念目光如电,扫视一周,见兵刃映日生寒,士气尚可,遂微微颔首,心下暗忖:“此番行动,当可一举成擒。”
当下大队人马开拔,马蹄踏地,脚步铿锵,震得街巷嗡嗡作响。沿途百姓见状,纷纷避让,有那胆大的,悄悄尾随其后,欲看个热闹。
秋阳将这一队人马的身影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恰似一条游动的黑龙,蜿蜒前行。
……
……
明朝朱元璋听取谋士朱升“高筑墙”之策,打造江宁城,耗时二十八载,征调百万民夫,方筑成宫城、皇城、内城、外郭四重城垣,固若金汤。
其中,内城城墙的南门因毗邻聚宝山得名聚宝门,乃是在原南唐南门的基础上扩建而成。朱元璋视此门为南面屏障,故而倾力营造,投资巨大,城楼巍峨,雉堞森严,雄镇一方。
此时,姜念策马而行,远远已望见聚宝门城楼高耸,飞檐斗拱,气势逼人。而城门内,有一家“钱氏经坊”,乃是一座二进院落。眼下铺门紧闭,看似寻常刻经铺子,谁知竟是罗教巢穴?
姜念倏地勒住马缰,抬手一挥,戴士蛟、邹见渊两名侍卫立时领命,各率一队人马,如铁桶般将钱氏经坊团团围住。另有数名亲兵弓箭手,身形矫健,飞身上房,张弓搭箭,封死所有出路。
四下里霎时肃杀一片,连那树梢上的鸟雀似都唬得噤声不鸣。
唯闻秋风掠过旗角,猎猎作响。
姜念翻身下马,行至铺门前,抬头见门上悬一块“钱氏经坊”鎏金匾额,虽是新雨初晴的日头照着,却泛着一层诡谲的光,像是抹了一层冷油似的。
姜念眉头微蹙,抬手一挥,贺赟、任辟疆、齐剑羽三人领着数十官兵,如狼似虎般破门而入。
“官兵拿人!”
任辟疆一声暴喝,恰似晴天霹雳。
铺内刻刀“当啷”坠地,经卷“哗啦”散落,夹杂着惊慌喊叫之声,乱作一团。如此慌乱之中,竟也有人持着兵器反抗官兵,却是徒劳。
数十官兵如猛虎下山,转瞬间便将前院掌柜、伙计、工匠等人拿下,或按倒在地,或即刻捆绑。
正乱间,忽见后院窜出六条人影。打头两个,一个身着青袍,约莫五十出头,白面微须,此人名叫程牧谦;另一个穿锦袍的,便是这钱氏经坊的东家钱静修。后面跟着四个汉子,两个挽弓搭箭,两个持刀护卫。
“休走!”
贺赟眼明手快,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嗖”的一箭射出,正中对方一名弓箭手的心窝,那弓箭手连哼都未及哼一声,便栽倒在地。
齐剑羽也不怠慢,弓弦响处,对方另一名弓箭手也应声倒地。
那两个持刀的汉子见势不妙,慌忙护着程牧谦、钱静修逃出后门。而邹见渊早领着官兵在后巷守株待兔,见四人出来,立时一拥而上,将四人捆了个结实。
虎狼兵至惊飞鸟,罗网张时怎脱逃?
姜念踱至后门,命人即刻对程牧谦、钱静修二人细细搜身。
忽见从程牧谦的衣服夹层中搜出一本册子,姜念接过展开细看,不觉心头一震——竟是罗教名册!
册子首页朱砂题着“掌教真人姚济生”七个大字,笔力遒劲,如龙蛇竞走。其下分列天、地、人三宗护法:天宗专司经卷教义,地宗统辖水路运输,人宗执掌财源信众。更有护经尊者、总漕尊者、财神尊者等要职,并详录一百零八处堂会老官名录。最难得的是,除姚济生外,其余众人藏身之所,竟都在这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
钱静修之名,赫然列在天宗护法之下,乃是三名“印经使”之一,掌管三处罗教经坊,其中包括了聚宝门钱氏经坊,负责刻印《五部六册经》及其他罗教经文。
姜念捧着这本册子,只觉指尖微颤,心中大喜。再抬眼看向程牧谦时,目光已是大不相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断定此人必是罗教高层,否则身上不可能携带这么一本至关重要的名册。
“你是何人?”姜念沉声问道。
程牧谦闭目垂首,缄口不言。
事实上,他便是天宗护法,在罗教的地位仅次于掌教真人姚济生。此番他是巡视江南的经卷教义情况,恰好今日来见印经使钱静修,不料竟是被姜念拿个正着。
姜念见程牧谦这般作态,心知是个硬骨头,一时半刻难以撬开其口。当下也不着急,只吩咐左右:“好生看管,待押回衙门再细细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