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突击宋浩所部，张璘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宋浩战死，部众溃散之后，这一片变得空荡荡地。
主将身先士卒，既可能是冲锋，也可能是逃跑，两者甚至可以无缝切换。
眼见着张璘所在的先头位置，已经杀出草军大营，踏入山谷之中。
朱温计算了一下自己与张璘所在位置的距离，又根据灯火，估量全场的局势。
每一路赶过来的伏兵，都打着灯笼或火炬。
夜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绝大部分士兵，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多少肉。
肉吃得少，晚上就容易看不清。严重的到了夜间，可谓伸手不见五指，俗称“雀蒙眼”。
能在走夜路时维持秩序的，已经是精锐部队了。
夜袭行军时不能举火，以免被敌军发觉。但接战之时，仍需有人点起光亮，不然士兵很容易不辨敌我，自相残杀。
众将不愿意穷追，也是这个原因。山道上照明困难，追击容易乱了自己的队伍。
张璘所带的无当飞军，被高骈用大鱼大肉养着，还定期食猪肝羊肝以明目，一个个不但身强体健，在夜间也比寻常士卒看得清晰许多。
他们更经过专门的夜战操练，在夜间不仅靠目视，更能听声辨位，维持阵势。
朱温只带了两百精锐驰援过来，这些战士，晚上看东西自然没问题。但论起夜战和山战能力，都比不上张璘所带的无当飞军。
如果人多了，赶来就没这么快了。
倘若朱温仓促杀过去拦截张璘，结果弟兄们掉了链子，就等同把自己送到敌人的狼口里。
若是大师哥孟楷，这么干倒有很大获胜机会。孟楷的武勇，一个人包围敌人两百人都不当回事。
孟楷当然也闻讯赶了过来，但他的位置不大好。
由于张璘以极快的速度击杀宋浩，令宋浩所部全员溃散，围杀张璘的各营兵马对此缺乏预计，配合上就出了偏差。
孟楷所部刚好被一支友军堵住，没法冲到接战处杀敌。
这在战争中，实是很常见的事情。所谓以寡击众，更多时候也是利用地形、走位，避免与更多的敌人接战。
不然的话，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岂能人人都能对抗好几个人？
而朱温的位置，刚好可以填补宋浩所部溃散留下的空档，杀到张璘前头截杀。如果错失掉这个良机，实在太可惜了。
朱温带着麾下勇士潜入黑暗之中，由山梁向下俯瞰山道上的张璘所部。
不愧是高骈一手练出来的精卒，逃跑时仍然保持着相当的秩序。
“咱们要是预先布置了滚木礌石就好了。”朱温身旁的葛从周感叹道：“砸完之后，再射一轮弓弩，什么无当飞军，都只能任咱们宰割。”
再精锐的队伍，黑暗中被滚木礌石砸下来，也必定方寸大乱。
朱温哑然失笑：“咱们又不知道张璘什么日子来袭，哪能准备这么多？”
葛从周挠了挠头，顿时犯了难。
两百人实在少了点，夜战和山战能力也比不上无当飞军。就算居高临下冲进去，风险也实在太大了。
但他心想，朱温不会打无准备之仗，敢于绕到张璘前头，必定有所倚仗。
“小子，猜一猜我的计划。”朱温意味深长地笑道。
朱温不在战前将计划告知葛从周，并非不信任他，而是觉得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希望他能猜出自己的计策。
不然，朱温不会把葛从周带到这次的截击队伍中来。
葛从周心念电转。
有些人喜欢卖关子，故弄玄虚，什么事情都说“你猜”，又不给一点用于推理的线索，非常倒人胃口。
但朱温并不是那种人。
朱温让葛从周去猜，一定是有迹可循。这样才能起到培养他的效果。
葛从周突然意识到，朱温带队移动的路线，分明是直扑大营外的山梁，才能截到张璘前方。
根据整片营寨的布局，张璘攻击黄巢的大帐扑空之后，如果突围成功，方向其实是固定的。
朱温分明是做了张璘突围成功的打算，直接在营地外围拦截。如果张璘被剿灭在营内，也用不着朱温出手了。
黄巢为什么不预先埋伏一支兵马在山梁上呢？
并不知道敌人具体哪一天来，难道这支人马夜夜蹲在山梁上？
朱温又道：“再给个提示，想想近些天你吃了什么好吃的。”
葛从周蓦然想起，朱温前些天让一些士卒戴着竹编面罩，穿戴着粗麻布窄袖衫、牛皮手衣和长筒靴，从山里弄了一些野蜂蜜回来，说给弟兄们改善下伙食。
但在伤病者多，需要休整的情况下，还让身体康健的士卒去漫山遍野掏野蜂蜜，消耗大量体力，乍一看并非什么理智决策。
以朱温的聪明，一定有他的深意。
都说到这一步，葛从周一点就透。
“掏回来的不只有野蜂的窝，还有马蜂窝罢？”
马蜂并不产蜜，但在山上转，找到马蜂窝并不难，甚至比野蜂窝还多一些。
瞧着朱温赞许的目光，葛从周续道：“但把蜂窝投掷下去，可能伤敌不成，反而被它们咬伤……”
“最近朱都将还让人收集麻油，想必就是考虑到这点。”
朱温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拍着葛从周肩头：“好小子，你定能成长为胜过你阿爷的名将！”
战士们纷纷弯弓搭箭，箭尾上麻油浸透的布猛烈燃烧起来。
使用火箭，当然不是为了火攻。无当飞军身上并没有穿藤甲，就算是藤甲，也不是那么容易点燃的。
但漫天火雨射向敌人的同时，夜空中突然腾起一片片嗡鸣的黑雾。
一团团黑雾被光亮所吸引，呼啸着向低处的张璘所部猛扑过去。
不仅是飞蛾会扑火，很多虫子都会被火光所吸引。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从敌兵的队列中阵阵传递上来……
第295章 如杀
朱温用长刀划开张璘脖颈的十息后，他开始考虑这个结果，能不能让自己接受。
遍体鳞伤的张璘从山坡上滚下去，掉进湍急的山涧里，洁白的浪花冲刷着波面上的血点，很快不留一丝痕迹。
张璘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即使麾下的士兵被马蜂蜇得鼻青脸肿，乱了方寸，朱温对他的袭击，仍然一点也不轻松。
无当飞军虽然陷入了混乱，一度自相踩踏，但他们凭借着接受的严密训练和求生的本能，迅速恢复着秩序。
机不可失，朱温只能冲上去直扑张璘，拿出你死我活的架势。
张璘的武艺，原在朱温之上。
但朱温趁乱突袭，居高临下杀过来，占了先机。
两边的亲兵则绞杀在一起，正好互相牵制，竟无人能介入这场对决。
两人先以兵器对打，而后双双坠马，扭打在一起。激斗过程中，朱温甚至被张璘咬伤了手腕，鲜血淋漓。
像恶犬一样去撕咬，绝不像一位大将应做的事情。
这种事在自古以来的战争中，却又发生过太多次。
生死厮杀当中，相比战胜对手活下去，风度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张璘当然没能战胜朱温，他被朱温用长刀划开脖颈，血肉模糊地滚进涧水当中。
按常理，脖子都被拉开了，再掉进水里，不可能活命。
可朱温自己，都曾有被高彦打得坠崖落江之后，安然归来的经历。
他也无法确定自己那一刀下去，张璘到底有没受致命伤。
料敌从宽，朱温必须做张璘逃生的预计。
当然，仅以战场论，朱温毫无疑问地胜了。
昔日韩江之战，朱温坠江之后，草军能不崩溃，是以二哥朱存舍命奋战，最终壮烈成仁为代价。
但张璘掉入深涧之后，无当飞军当中，已没有能作为主心骨的人物。
惊乱令他们再也无法维持秩序，叽里咕噜地高声惊哗，慌不择路地逃窜，甚至为了夺路自相残杀。
若实在无路可走，只有放下武器投降。
营寨里的各支军马，吃掉张璘留下的殿后勇士之后，也不紧不慢追了上来，与前方的朱温部形成腹背夹击。
最终这支多达千余人的兵马，被杀者六百余人，余者几乎尽数被俘，只有寥寥数人得以逃脱。
不要小看“千余人”这个数目，因为张璘亲领的，乃是高骈下了血本练出来的无当飞军，总数也才四千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手握这样的精锐，张璘才有夜袭劫营的底气，甚至一度认为自己能踹翻义师中军大帐，击杀黄巢。
俘虏的无当飞军士兵，被黄巢下令严加看管。这种能以一当十的精锐，若能收服，将对义军战力形成可观提升。
夜袭的兵马原不可能太多，不然就容易被发觉。但也绝不止千余无当飞军。
张璘将夜袭队伍分成多路，对绵延数里的草军军营发起多点袭击，以求最大程度制造混乱。
张璘突围时，也施放号炮，通知其他部队撤离。
当下还没有后世使用的铜铁管型火炮，所谓号炮，其实就是大号的爆竹，在竹筒里放上火药，点燃以制造火光和巨响。
这些队伍不愧是高骈调教出来的劲卒，虽不全是无当飞军，但在撤退时，一点也不含糊，跑得比兔子还快。
战后，朱温在帐中复盘着整场战局，对一边的兰素亭自嘲道：“《金刚经》里头，把不知道来了还是没来，称作‘如来’。那我这次对上张璘，只能叫‘如杀’了。”
兰素亭听到朱温这话，不由掩口轻笑起来。
《金刚经》的原文是——
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熟读佛经如兰素亭，当然知道朱温的解读，只是望文生义。但这个比方，确实怪有趣的。
一战解决掉无当飞军超过四分之一的人马，怎么都算一次大胜。
可朱温对自己要求极高，张璘可能借他的刀锋，诈死逃了，让朱温心里始终没法满意。
“素亭以为，如果张璘还活着，不久后，咱们就会得到淮南军给张璘发丧的消息。”
兰素亭的话，乍一听很难理解。
朱温却顷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孙子兵法说：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以高骈的作风，张璘要是真死了，高骈一定不会承认草军斩杀了他的爱将，长草军威风。
要是张璘还活着，他这次吃了大败仗，威望大损，正好利用诈死，由台前转到幕后，成为高骈的一颗暗子。到时候来一波死而复生，不仅可以提振士气，而且草军不知道张璘会在哪里冒出来，徒生猜疑。
这些不难推出来，关键在于，推出来之后该怎么应对？
一段时间之后，果然有军报传来:淮南军声称他们打捞到了张璘的尸首，并将张璘隆重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