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73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支持草军收拾掉李迢的。

  只不过对草军的攻坚能力,尚有疑虑,又希望能从黄巢这里获得更大自治权。

  “任用中国子弟,获利为何就不如任用胡商多呢?”

  黄巢此言一发,众家主面面相觑。

  大唐地大物博,唐人做生意难道就比不上那些大食胡人么?

  黄巢见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给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才慢条斯理地道:“吾来说出答案好了。中夏之于西国,所出大宗货物有三,茶叶、丝绸、瓷器,所入大宗货物亦有三,香料、珠宝、药材。”

  “茶叶、丝绸、瓷器三物,皆非岭南名产,本地商人难以大量供应,李迢自然不必倚赖本地人。委任心腹到五岭以北统一采买,更能收到利出一孔之效。”

  黄巢出身盐商之家,生意经比起这些家主们强胜何止十倍,一言就指出了个中肯綮。

  冯家家主冯诚接口道:“香料、珠宝、药材,却全是大食名产。只要笼络住大食胡商,就能高效获取这三类商货。”

  草军破城,一定会收拾那帮胡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劫掠胡商只是一时之利,且分不到众家主头上,黄巢要得到众家主的输诚,就得拿出大家一起发财的方案来。

  谈家家主面露难色:“丝、茶、瓷三物,生产容易,做精却难。我岭南匠人积淀不足,短时间内,如何拿得出上好的货色来?”

  黄巢眨了眨眼睛,目光露出一丝狡黠:“众位忒老实了也!广州这样的巨港,是北边一时半会能再造一个的么?如若少放岭北商货进来,外国商人莫非就不买了?”

  这是个相当简单的道理。

  大食等西方诸国,对大唐丝绸、茶叶、瓷器的需求是相对稳定的,因为他们那边不产这几样东西。

  即使黄巢进广州后,收拾了依傍着李迢作威作福的胡商们。只要西方权贵们对唐货的需求没有消失,就会有新的一批胡商千里迢迢赶过来,一批批将唐货运回他们的家乡。

  李迢尽可能让部下采买五岭以北的好货,是因为可以换更多价钱。同时广州市舶司还要收取可观的抽分。

  如果货物的品质下降,泰西各国该买还是得买,无非降低一些出价。但出口之利,却能大量分润到本地人头上。

  岑家家主拍髀露出恍然神色:“黄帅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岭南的广瓷,制造亦有些规模,我等也曾私下里寻求与番商交易,品质却实在比不过钧窑、邢窑这些名窑。可将北边的瓷器来路给断了,番舶不就只能采买咱们本地的商货了么?”

  黄巢的点子,放在后世,叫做地方保护主义。

  这时节,这种理念相当先进,真不是这帮岭南土豪能想出来的。

  无商不奸,商人出身的黄巢,不仅比那帮作威作福的胡商刀子更狠,也比他们更狡诈。

  见众家主面露喜色,黄巢却叹息一声:“只是眼前尚有一桩为难之处。”

  泼天的利市就在眼前,连此前言辞咄咄逼人的黄海山也变得心痒难耐:“盐帅有什么为难之处,且说便是。”

  “如果断了泰半北来商货,本地填上这个缺口,岂是易事?各位领地去往广州,道路险夷如何,领内有多少精擅此道的百姓,你们心里都有数么?”

  这话一出,才是图穷匕见。

  黄巢瞧着迟疑不决的众家主,笑吟吟道:“由此看来,教化岂非重中之重?”

  李迢倚仗强大的水师,对岭南豪强们绕过广州城私自行商的行为,向来饱以老拳。

  黄巢虽然允诺通过地方保护,给众豪族极大让利,却也绝不会开这个口子。

  运输货物需要道路宽广通畅,可道路通畅了,攻打众豪族的领地也会变得容易。

  而培养更多能生产丝绸、茶叶、瓷器的技术人才——别的不说,其中的技术知识,都写在汉文书籍上。

  让请来的汉人师傅学会蛮话,再去教本地的领民相当麻烦,一些术语的转译,也会形成词不达意的情况。

  西方诸国千百年来学不会唐人的丝绸、茶叶、瓷器生产技术,语言不通亦是关键。须知当中有整套纷繁复杂的技术体系,不像造纸术,随便抓几个工匠就能偷师过去。

  放开一部分领民学习汉言汉字,众豪族才能从这场财富游戏中获得更大利益。

  他们亦将一代代地逐渐失去割据的资本,最后从上至下变得与汉人全然无异。

  黄巢虽然饱读诗书,底子里也是个商人,绝不会说出“君子不言利”这种腐儒之言。

  想要别人加入你,就必须拿出足够有吸引力的好处。

  对众家主的最终选择,黄巢洞若观火。

  后世一位泰西君王有名言曰:“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对众家主而言,许多代之后的事情,哪里抵得上眼前的暴利?

  黄巢并不寄希望于在自己这代,彻底消除高凉众豪族的独立性。

  但如同开凿仙霞道入闽一样,此策既能在当下将诸大姓绑在草军的战车上,又能造福于后人。

  涵化之门一旦开启,就很难再关闭。源源不断的财利,会让一代代豪族首领继续饮鸩止渴。

  等到他们的领民,与汉人编户齐民没有任何差异,也是这些大姓衰微的时候。

第238章 群蛇

  众家主心定下来,纷纷许诺出粮饷助军,几个地盘濒海的家主,甚至承诺贡献一批船只和水手。

  这些土豪养水兵,当然不是为了在山溪里头和邻居打水仗,说不得要做些杀人越货的无本生意。

  这种事情,大家心里明白就行。

  筵席上头,大家都是文雅之士,谁会不看场合地将其挑明?

  议事粗定,也到上酒肉之时。

  场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入秋已深,过了荔枝的时节,但花花绿绿的果品,依然令人眼花缭乱。

  除常见的梨子、石榴、柑橘、板栗之外,波罗蜜、龙眼、木瓜、甘蕉、橄榄都是岭南特产,五岭以北很难吃到。

  除大量时令果品之外,菜肴亦极具岭南风格,野味相当丰富。

  五生盘是鹿、熊、兔、牛、羊拼盘,升平灸是鹿肉与鸡肉同烤,分装蒸腊熊是蒸熊肉干,卯羹是兔肉羹。

  瞧上去清莹剔透的清凉臛碎,更是岭南人的心头好,用果子狸肉做成羹,熬得浓厚胶结,放凉成团,切碎食用。

  用胡椒浸得香气扑鼻的椒盐蛇碌,状似蚯蚓的禾虫,形如蜚蠊的龙虱,更让许多见惯生死的草军豪杰也难以下箸。

  黄巢晏然自若,就酒而食,不时眼眸微眯,露出沉醉神色。

  客随主便,如今虽是草军请客,义军在岭南却是外来者。黄巢自是以此做出入乡随俗姿态。

  欢宴当中,更有美人笙歌助兴,艳丽的歌伎担任席纠,指挥酒令,为客人们劝酒。

  席中所用酒桌,均是长方形状,左右两边各设一条长条矮几供人安坐。左为上首,由主人坐,右为下首,客人入座。

  担任席纠的歌伎不得坐,不劝酒时,侍立在酒桌不设条几的侧边上。

  家主们一开始还如同正人君子一般,规规矩矩地作诗行令,随着醉眼朦胧,一个个渐渐不安分起来,嘴里飙着荤段子,开始对席纠们动手动脚。

  这本来就是达官文人饮宴的常情,不然怎会有“衣冠禽兽”的说法。

  大唐酒令文化鼎盛,有一批陪酒兼营陪宿的女性,唤作饮妓,专门在士人宴会上捧场,一边喝酒行令,一边和客人拉拉小手,说些荤段子。宴罢客人如有需求,还会收些小帐,扶客人出去同床共寝。

  在中原士人眼里,这都是风雅之举,于岭南众豪酋而言,越发切中心意,体会到华夏文化的美妙。

  这种外人多的宴会,草军中如段红烟这样的女将压根不会露面,怕被当作陪酒女郎,引发斗殴事端。

  此乃大唐的常情,据朱温所知,田珺当初在魏州时,好几次因为这事掀翻了酒桌,揍了人。

  后世一些地方形成不让女子上桌的风俗,或者也与唐代开始的饮妓文化有关。

  总体而言,这场筵席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众家主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离去时,义军对广州的总攻也越来越迫近。

  ……

  “洛医仙真是好雅兴,这才输了没几天,又找上朱某。”

  围城营地北面一处荒山中,朱温瞧着洛医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容,语气散漫。

  对面之人身着一袭雪色襦裙,细腰系着绸带,雪白肌肤泛着通透如玉的光芒,确是个极美的女子。

  朱温却一副不耐烦模样。

  这女人脾气不好,对朱温强抓她入伙也有怨气。

  她数次提出要和朱温比试,一旦打不过就出语叫停,全无风度。

  “我对武学有了点新体悟,希望你帮我印证一番。”洛医仙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这几个月,她在草军内行医治病,也确实减少了许多疾患伤亡。

  何况尚让被时溥下毒,还指望她医治。

  朱温没奈何,只能陪她喂招。

  洛医仙捏起剑诀,霍然拔剑,长剑挥洒,钢纹里淌着星河,剑光翻腾,便似星落如雨。

  冰霜般的寒气,霎时弥漫开来。

  比起第一次交手,她的剑法确实更快,剑剑毒辣如蛇。

  朱温却只觉心中犹如积水空明,眼中对方的动作似变得缓慢,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王仙芝盟主或孟楷师哥那样的武道绝世天才,没有顿悟之后一日千里的经验,但也算资质上佳。

  与高彦决死一战后,进境不菲,长进更高于这些日子的洛医仙。

  龙雀宝刀后发先至,如一点星火在漫天剑网中绽放开来,顷刻形成燎原之势。

  剑网寒芒陡缩,长剑拉回去抵挡宝刀锋芒。

  朱温刀芒忽转,掠向洛医仙修长如天鹅的脖颈。

  如果运气好的话,三息之后,他就能将刀锋抵在洛医仙的颈项肌肤上。

  正在这时,朱温突然觉得脚下一沉。

  他心中骤惊,要发力跃起,却发现整片土地都在下陷,根本借不上力。

  烟尘滚滚之间,地面如被巨兽吞吸,凹出一个黑洞洞的大坑。

  坠下去数丈,下边是一个斜坡,朱温略作缓冲之后,又不得不向下滑去。

  里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溶洞,径约十丈,作正方形,好似一个巨大的牢笼。

  从上边透下的一点亮光,令洞中勉强能够视物。

  “朱郎君且放心,没有外人。”洛医仙神色依然清冷:“这是个适合分生死的好地方。”

  朱温曾多次从洛医仙眼中看见凌厉的光芒。

  他现在知道,对方确实想杀自己。

  “没有别人,想必有不是人的东西。”

  正说着,朱温就听见黑暗中发出一阵咝咝声。

  许多带状之物正在飞速地蠕动。

  “岭南多蛇,你是用蛇药将它们引来的罢。”

  洛医仙应道:“鱼鳞藤,蛇床子,还有几种辅药。”

  说着,她从腰带上摘下一支系着红绳的竹笛,笛声却吹出金铁之音。

  群蛇突然开始亢奋地狂舞,如同潮水向朱温猛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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