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的战士们,也往往调侃高彦与赵家娘子,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
起兵失败,赵大娘子被官府通缉追捕时,选择了投奔高彦。
她对高彦说,父亲已死,自己知道门户配不上他,甘愿做高彦的妾室,只求高彦给她一条生路。
“我姊姊一片真心待你,你怎么做得出那样畜牲之举!”女郎字字含悲,目眦欲裂。
“可我不爱她。”高彦应道。
“但你欠她一条命。”朱温听不下去了,怒斥道:“你杀了她,把她的人头献给朝廷邀功,一点都不后悔吗?”
高彦语气漠然:“有,但是重要吗?她是贼,我是官,我杀她天经地义。”
“她不死,我就得死,但我不能死,只能对不起她了。”
此乃谎言。
高彦纵不愿意承认高骈对自己的恩情,心底其实明白,只要自己不背叛,高骈相当宠他。
连高彦聚集明教余党造反,都能杀死知情者灭口瞒过去。帮他洗白一个妾室,算得上什么?
明世隐不但光明正大享受大唐的高官厚禄,还顺带庇护了赵可立的次女。
高彦开始也决定保下女孩,本想第二天就向伯父求助。
好友时溥突然来访。
时溥用狼一样的目光打量着女孩,让高彦有些不舒服。
时溥随即将他拉到一边,问高彦,她是不是悬赏令上的女子。
高彦犹豫片刻,如实相告。
“你现在被贬为伙长,如果没有新的功勋,要多少年才能做到节度使?”
时溥舔着嘴唇道:“我中意这个女人,让我睡了她。然后你砍下她的首级,向朝廷领赏邀功。我有个立功的渠道,她的脑袋只是敲门砖,今后好处多的是。”
高彦略作迟疑,最终同意了。
他对这个女人确实有不一样的感觉,但能为自己的大业奉献身体,是她的荣幸。
被心爱男子交给别的男人污辱,赵大娘子哭得撕心裂肺,高彦杀她的时候,她已经眼泪流干,再淌不出一滴泪来。
她用嘶哑的嗓子,对高彦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却在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前,就被高彦切断了喉咙。
高彦不想听她的遗言。
他的道,乃是逢祖杀祖,逢神杀神,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以执着的野心,杀出一条帝王之路。
所有人,都没有自己的野心重要。
听完高彦的回答,朱温感觉这种人无可救药。
“你这样畜生不如,落得众叛亲离实属天经地义。”
说完,朱温抽出尖刀,在高彦赤裸的胸膛上剜掉第一块肉,不再看高彦,掉头而去。
自己的复仇已经完成,插入高彦心脏的一击,将留给最应该刺这刀的人来刺。
随着朱温离去,一张信纸在他身后飘落于地,展露于高彦眼底。
是来福寄给草军的。
信中来福表示,他打算向高骈禀明此事,领到赏赐,交给自己的妻子儿女,就服毒自尽。
自古忠义难两全,高彦这些年对他颇有恩惠。他置高彦于死地,违背了主臣之道,只能以死相谢。
略显杂乱的字迹,意味着信主人内心的复杂情绪,让朱温确信来福绝不会爽约。
高彦得士如此,却辜负了这样的国士。
朱温本不打算将来福的决定告知高彦,因为他不配。
转念一想,高彦这种死不悔改的人,不会因为辜负这样的国士而后悔;却会因为没发现身边,有这样一位有春秋刺客遗风之士而悔恨。
不然,高彦一定会早早地令来福去刺杀自己的敌人,让来福被榨干利用价值而死。
让高彦看到这封信,高彦只能带着遗憾懊悔去死。
这才是高彦应得的结局。
第232章 高彦之死
高彦胸前的皮肉,已全数被愤恨的草军战士们剜去,一片血肉模糊。
痛楚过于密集,反而像是没了痛苦。高彦的抽搐渐渐停滞,转为对痛苦的麻木。
赵家二妹攥着一柄小刀,走到高彦身前。
十年前,赵家大姊救了他一命,高彦却恩将仇报,斩下对方首级交给朝廷邀功。
死在对方妹妹手里,也算高彦应有的果报。
高彦瞳孔已经涣散,但仍看出赵二娘手里的刀形状奇怪,并非江湖人常用的解腕尖刀,而是一柄形如柳叶的微型刀具。
炼刀,后世被称作柳叶刀,是医者用来切剖病患肌体的工具。
赵家妹妹身形颤抖着,手臂却相当稳,嘴角还带着笑。
她攥着刀柄,发力一扎,刀刃就擦上了高彦的心脏。
刀锋拔出,血液点点从中滴落下来。
“高彦,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赵二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天水赵氏的始祖,西汉名将赵充国曾做出一个很有名的预言,认为千年之后,赵氏当大兴。”
高彦当然听过这个预言,他身为门阀子弟,怎可能没有出身天水赵氏的朋友。
赵二娘笑容带上一丝残忍:“那你可知,国朝初年的术数大师袁天罡,曾对此预言做过批注?”
“袁天罡认为,此预言虽然准确,但并不应在天水赵氏的门阀子弟,而应在出身寒素的赵姓之人身上。”
“要么是赵姓男子崛起草莽之中,开创享国长久的王朝。要么是赵氏女子为开国之君生下继承人,成为汉朝窦氏那样的后族,荣华与国同休。”
高彦心中一凛。
剧烈的疼痛和不断的失血,让他的思维没法再那样理智。
袁天罡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又很容易让人相信与之相关的话语。
“我姊姊小时候,由著名的卜者看过相,算过生辰八字,认为贵不可言。她却没得到任何富贵,就被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残害,凄惨死去。高彦,你好好想想,这是为什么呢?”
说完,赵二娘调头不顾,急步离去。
黄巢南下期间,在江淮一带招募了许多赵二娘这样的明教残余,以补充军中人才储备。
赵二娘本来就有些医学造诣,不久前又拜洛医仙为师,医术更上一层楼。
她刺伤了高彦心脏的腔壁,又确保血液只会缓缓渗透出来。高彦将被绑在木架上,在长达三个时辰的绝望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草军群雄都已离去,这片荒僻的山坳中,只剩下濒死的高彦,与旁边木柱上韩平支离破碎的尸体。
赵二娘的话语,比她的刀更凌厉。
在绝望中,高彦不得不思考,自己十年前的决定,是否真的毁掉了一个女人的大气运,进而也毁掉了他自己的气运。
可他这种人,是不可能反省,不可能认错的。纵然面对死境,他也只会怨天尤人,埋怨天道不公。
如此一来,便导向唯一的结论。
高彦,你不是什么天命之子,你只是个注定失败的灾星,才会落得如此下场。真正的气运之子,不会在成大事前死去。
就连可能生下帝子的女人主动来到你身边,你也只会毁了她,进而毁了自己。
随着鲜血的流失,高彦身体越来越冷,他真正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
他的灵魂仿佛在颤抖,毫无依托,如风中残烛,要在这个世间消逝。
所以,赵家二妹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我的命,即使上天送来一件龙袍,也没有福气穿上去。撕毁龙袍的不是朱温,也不是来福,而是我自己……
意识消亡的前一刻,高彦识海中转过了最后一个念头。
他留在世界上最后的思绪是:原来,我只是一个娼妓的儿子,比来福更加低贱,可是我不忿……
高彦头一歪,彻底断气,死不瞑目。
空谷无人,荒草萧瑟,夜风吹过他和韩平的尸骸,卷动裸露的血肉,一片凄冷景象。
很快,会有群鸦来啄食高彦和韩平的尸骸,有蝇蛆在他们的身体上繁衍。
但要很多年后,才会再有人来到这座空谷,看到高彦留下的支离白骨。那时,他的故事早已被人遗忘,无人问津。
见到高彦骨骸的人,会以为只是深山中遭到猛兽袭击的旅人,想不到有灼然似火的野心,在空谷中无声埋葬。
……
钱鏐感觉全身火辣辣地痛。
溃败过程中,他被丁会、邓璇等人在马上射击,足有十几箭透体而入。
钱鏐虽然抢到了一匹马,但溃败带来的意识模糊,让他逃跑时慌不择路。
当山风将他刮得清醒一些,才发现前边是深达十丈以上的深涧。
幽冷的气息自涧中腾上来,扑向脸面,森寒砭骨。
后方又有好几个草军骑兵追上来。
钱鏐身受重伤,决然不是他们对手,只能束手待毙。
这一刻,他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甘。
什么功名利禄,王图霸业,生死关头其实都无所谓了。
可钱鏐仍旧不想死。
有个女孩儿还在钱塘江边上痴痴地等他,等他回去,娶她为妻。
他曾和她约定,年年共赏陌上花。
钱鏐常被人和师哥杨行密比较。
相比其貌不扬的钱鏐,杨行密俊逸逾恒,武功高强,智谋绝伦,似乎处处都在钱鏐之上。
人们说,钱鏐相比他师哥,一个像麻雀,一个像凤凰。
钱鏐从不生气,对这些话一笑置之。
“我钱鏐只是独特的自己,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存在,有唯一的人生棋局。师哥胜过我,我接受便是,为什么要去争竞呢?”
钱鏐露出开朗的笑容,回答道。
人们喜欢他既不自以为是,也不妄自菲薄的答语,觉得钱鏐也是个了不起的少年。
但钱鏐能做到一点也不嫉妒师哥,还是在于,有一个接纳并爱着他一切的女孩子,会在他失意的时候,捧着他的面颊,告诉他,如此独特的你,也是我的唯一挚爱。
“我不能死……”
又有一根利箭射中了钱鏐的后背。
剧痛激发出他的潜能,钱鏐手臂忽然迸发出一股大力,发力催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