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帅李国昌之所以是大唐第一骑将,正因他既能发动势若万钧的铁骑集群冲锋,又擅长胡人风格的机动游斗。
江湖草莽之人,却相比一板一眼的官军汉骑,更容易掌握这种灵活机敏的骑战之术。
但这种任务,只能交给慎重又不乏勇决的朱珍。
若换了霍存或田珺带队,容易杀得兴起,忘了及时撤退,以至陷于敌阵当中。
高彦布置在后阵的蛮兵素养颇高,朱珍所部兵力有限,没法迅速摧毁他们的阵线,却能靠着这种放血战术,令他们被动挨打,憋屈无比。
不过,指挥这支蛮兵的将领相当老练,他一面竭力鼓舞士气,一面派人向中军的杨复光,和官军左翼正与草军骑兵激战的高彦汇报情况。
然而,此时杨复光全然顾不上这头。
孟楷并未参与到左翼或者右翼的骑兵战当中,而是率领百余精骑,挥斧直进,趁着前阵混战,由步兵阵列的空隙中直捣敌方中军。
激战之中,阵势也必须保持一定秩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整,不能变成打烂仗。
这也意味着步兵大阵,都是由一个个小阵构成,其中要留出进退轮换的空隙。
精干的骑兵部队,可凭借机动性,由步阵的空隙穿插而入,是为陷阵。
三国时,吕布吕奉先就常率领数十骑陷阵上万敌军精锐,斩获而还,极能打击敌人士气。
孟楷一马当先,座下黄骠马奔驰如电,宣花大斧横扫,有十荡十决之勇。
身后健儿们策马执旗,旗影扫过敌阵,仿佛刀光。秋风正急,吹得战旗旗面鼓起,猎猎作响。
如缩地成寸,日不移影之间,孟楷等人已杀至官军中军,将杨复光打了个措手不及。
孟楷纵骑凌蹈,摧锋陷阵,所当无前。杨复光为鼓舞士气,亦被迫亲自下场格斗。
钱鏐率军来救,发箭如雨,才打退了孟楷的绝命突袭。
高彦非常想让杨复光这个碍事的阉人归西,但绝非现在。
杨复光是这支大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若让孟楷阵斩了杨复光,砍倒军中大纛,全军一定轰然崩溃,高彦也无法抑止。
高彦才让钱鏐率军守护,果然救了杨复光一命。
杨复光被孟楷的突袭所牵制,高彦也在激战当中,后阵一时半会似乎得不到援兵。
但说实在的,靠朱珍这两三百骑士,短时间内冲垮蛮兵如钢铁长城般的阵线,看起来也不现实。
渐渐意识到朱珍的放血战术虽相当闹心,真正杀伤有限,蛮兵们逐渐按捺住心中的焦躁。
他们长期吃官粮,纪律意识远胜过一般的部落蛮僚,明白这样的情况下,即便被动挨打,也要不计代价顶下去,这亦是步兵在战场上常常承担的任务。
正在这时,北面丘陵上的官军预备队中,响起一阵阵嘈杂的议论。
“高将军要咱们等敌人溃败了才能参战追杀,可没说敌人杀眼前来该怎办呐?”
“就是就是,这些苍蝇在俺们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还不许俺们拍死么?”
这些部队虽然战斗力不足,却也想多立些功劳,缴获些战利品。
朱珍部骑兵就夹在他们与后阵之间,他们从丘顶上冲下去,眼瞧着就能腹背夹击,将这帮骑士斩尽杀绝。
至少这些丘八这么认为。
面对好打的仗,战斗力不行的队伍,也会很积极。
韩平眼中亦露出期待神色。
高彦的不信任让他十分不爽,他也希望能尽快立功升迁,把自己贿赂杨复光公公的那些金帛给捞回来。
“这个朱珍,是朱温小贼的爱将,若能捉了他,草贼必然人心大震,溃败就是喝口茶的事!”韩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对众将道。
韩平才倒戈不久,一口一个草贼就骂得流利顺口,舌头一点不带打结儿。
众将瞧着唾手可得的功绩,越发兴奋。
敌人才二百多骑,吃掉这支敌骑,却能立下敲定整个战局的大功。
己方足有四千人,居高临下冲杀过去,这点草寇逃得了么?
在战功的诱惑面前,高彦的郑重叮嘱也不算什么。
何况高彦小子只是三军副帅,此战的主帅,不还是杨公公?
众将很快做出了决断,在他们眼里,朱珍等人的脑袋,仿佛一团团闪着光的黄金。
“杀呀!”
喊杀声此起彼伏,纷乱的旌旗从丘顶上蜂拥而下。
第228章 阵中惊变
岭南的日头,向来炽烈。
哪怕已经入秋,日上中天时候,气温也从幽凉转作炎热,汗水从战士们面颊上淌下,滴落在身上的甲缝里。
庞大的战场由西至东,一直保持着进进退退的趋势。
两翼骑兵战维持着长久的胶着,中间的两军步兵则不断轮换恢复体力,同时官军守紧山脚,坚决不让草军全军杀入平地。
在山坡上,草军固然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被崎岖的山梁分割开来,阵型支离,数次被官军重点进攻,以敢死之士突入。若非朱温反应及时,居中快速调兵抢救,可能酿成大祸。
孟楷率精骑突袭官军中军位置的杨复光,差点斩落杨复光首级,令久久打不开局面而战意下滑的草军,斗志重又一振。
却终没能竞功,孟楷还被钱鏐率军乱枪攒刺,受伤三处,率军撤回。
能在过万敌军当中率百余骑纵横驰骛,成建制撤退,足证孟楷的万夫不当之勇。
但这次突袭战果有限,亦无法打开正面的僵局。
此战真正破局的关键,又在何方?
大阵西北面丘陵上,四千官军预备队似潮水般涌下,战士们口里发出南腔北调的喧嚣。
且不论韩平部一千草军降卒,这些部队很被高彦瞧不上,认为他们训练组织低下,属于只能打顺风仗的大爷兵。
只不过,承平日久,军备废弛,方今大唐泰半的军队,都是这类大爷兵。
高彦和杨复光从五岭以北带来了为数不少的精兵,才使得岭南西道之兵有了和朱温所率一万五千草军精锐决战的能力。
大爷兵却往往脾气不小。
他们觑着朱珍所领两百多骑士只如无物。
“高彦小子在前面吃肉,连汤都不给咱们喝?”
“就是就是,咱们要打出扬眉吐气的功勋来,给这不长眼的小子好好瞧瞧!”
丘八们大声嚷嚷着,将队列铺散开来。
人上一千,彻地连天;人上一万,无边无沿。四千人在平野上铺开,看上去已显得浩大无涯。
朱珍那点人马即使散开,瞧上去好比面碗里撒的几点葱花。
大爷兵们目无余子,只觉此辈可以随口吞灭!
朱珍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他眼泛精光,取出腰间号角,高吹一曲。
零散开来的骑士们策马飞奔,向朱珍位置汇聚而去。
他们的队列,顷刻变得严整锋锐。
骑士们随朱珍疾驰,组成一个雁行阵,两百骑士形成梯次配置,前窄后宽。
战士们收好连枷,将长矛举起,马蹄踏破莽原,犹如天兵下界。
雁行阵后方空虚,易被敌人从后方突袭攻破,因此步兵很少采用此阵。但骑兵有机动性优势,雁行阵相比实心三角形的锋矢阵,能拉大阵势规模。一旦正面与敌军接触,几乎每个骑士都能获得攻击敌人的机会。
两百骁骑刺斜里一头扎进漫漫敌阵当中,犹如归雁群飞入茫茫云朵。
正在成群前奔的敌兵,却被这变故骇得不知所措,当朱珍麾骑冲杀进来时,许多人连闪躲都来不及,就在成排扫来的马槊收割下,如同刈麦般倒下,鲜血流淌,填满地面上的小沟。
朱珍划然长啸,眼中流露出罕见的热烈光芒。
横扫千军,纵摧万马,奋戈凌蹈敌阵如躏野草,岂不是骑兵最大的快意。
“快哉!”
朱珍长枪一记回旋,刺入一名敌将咽喉,将他挑上半空,重重摔打在地面上,随即被跟上来的骑兵踏成肉泥。
午间的风刮上朱珍的面颊,不复早晨的清爽,反而带着丝丝燥热。
这却更能点燃朱珍胸中暴沸的热血!
男儿当马上取功名,岂可碌碌度日,辜负此生?
义军勇士同声怒吼,声威足可撼天动地。
难以抵敌的岭南西道兵马,反应过来,纷纷如波分浪裂退避开去,不敢撄朱珍锋芒。
这下,只剩韩平的一都兵马挡在朱珍所部前方。
韩平也不由骇然失色。
他的部队,比那三千官军大爷兵能打许多,就算在尚让麾下,也算拿得出手。
虽然军纪不严,之前被李逸劫营吃了些亏,但打起硬仗来,也并不含糊。
按理来说,韩平及时令战士稳住阵脚,布阵御敌,应当能阻住朱珍的突击。
朱珍他们杀了不少人,冲劲其实也消耗不少。
但瞅着朱珍凌厉如刀的眼神,磅礴如岳的气势,韩平不由一阵心虚。
韩平的几个亲信将校见机得快,迅速组织士卒结阵,驻盾挺矛,准备迎击朱珍的绝命冲锋。
但就在此时,阵内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快逃啊,我军败了!”
这个声音如同一颗火星子掉进了沸腾的油锅,顷刻蔓延爆炸开来。
韩平瞧着队伍在片刻间土崩瓦解,脸色由骇然转向惨无人色。
他当然认得出那是李唐宾的声音。
他早该想到李唐宾对尚让忠心耿耿,不会愿意跟着自己一起倒戈!
如果早杀了这厮就好了……
到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高彦对韩平部的猜忌,增加了他们的不安。
因此李唐宾和几个亲近之人突然高呼,顷刻将这种不安情绪扩散开来,弥散到韩平全军。
崩溃的韩平部又狼奔豕突,冲撞上那些本来就心胆欲裂的岭南西道鱼腩部队。
混乱中,许多韩平部兵直接跟着李唐宾临阵倒戈,与朱珍部骑兵汇在一起,对官军乱砍乱杀。
四千预备队官兵,登时被搅成了一地面糊。
他们慌不择路,很多人直接撞进了后阵的蛮兵阵线,如同推倒一排樗蒲棋子,引起了连锁崩溃。
战前朱温所说的,敌人疑而不能决,带来的突破口,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