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35节

  身不着甲的高彦,战袍零乱,额头上带着熏黑,终究显出了几分败退的狼狈。

  “事情这么紧急,彦纬公子还记得分一匹马给人家。”尤滴娇音软腻,揶揄道:“莫非公子不喜欢与妾身共马而行?”

  高彦瞧了瞧尤滴那张干净的脸,掏出一面铜镜自照,擦掉脸上熏黑,淡笑道:“花王此刻倒是形容体面,听到被劫营就花容失色的人,可不是在下。”

  尤滴眼神微动,但随即掩口娇笑起来:“人家又不是武将,有点怕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你这样志在千里的男子,不也将那杆精心制作的马槊丢在了战场吗?一点都不省得怜香惜玉。”

  高彦懒得回话,马槊已不过身外之物。

  对尤滴怜香惜玉的人,要么被她勾走魂儿任其利用,要么直接死在她手里。

  “又让高彦小子和老女人跑了!”官军军寨之外,田珺攥起拳,不忿地道。

  这次高彦疾驰而来,麾下只带了三百长武突骑和两百骑马步兵。但算上靠花王尤滴的影响力召集的四千蛮人,总兵力达到朱温全军的两倍。

  朱温奇袭还只出动了一千人。发觉敌营大乱之后,朱存当然也会带着队伍出营赶过来,但现在朱存还没到,战斗已经结束了。

  长武突骑总计被奇袭队活捉十六人,击杀二十一人——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

  除此之外,这轮奇袭还杀掉了五六百个蛮人和数十个镇海军骑马步卒。但下手最狠的还是高彦放的这把火,估摸着有上千蛮人,近百镇海军,以及上百匹来不及带走的马儿,一起葬身在火海里。

  尤滴在这个区域蛮僚里积累起来的声望,这下肯定透支个一干二净。但逃命为大,高彦和尤滴也不会在乎。

  “这场赢得实在不够痛快。”田珺瞧着笼罩在一片浓烟中的敌营,用手捂着口鼻道:“就连辎重,恐怕也都烧光了。”

  “金银和铜钱烧不化,等火灭了还能翻些出来。”朱温在田珺鼻子上轻点一下:“你这个小财迷该满意了罢?”

  由于这把火,朱温这场胜利确实拿不到太多战利品。虽然还攻破了一个蛮寨,但蛮僚们几乎都是穷光蛋,不然为什么收高彦一点钱,就纷纷出来卖命。

  算起来,战后为了赏赐有功士卒,朱温自己还得倒贴钱。

  但无论如何,赢了就是赢了。相比此前的交锋,高彦这一回实实在在,无可辩驳地败在了朱温的手里。

  “近代称为名将者,莫过英、卫二公,都将长驱奔袭,摧锋破阵,有英公千里袭击薛延陀之风范。”王审知非常及时地夸赞道:“小子出生寒门,见到都将,才知古之名将风仪。”

  商人会说话天经地义,王审知丝亳没有夸耀自己带路之功,把高帽子都戴到朱温头上。

  王审知这么会说话,等到了福建,朱温也不好再强留他。何况,王审知已算坦诚了,这种腹有鳞甲之辈,不会甘居人下,就算强迫其追随,不见苻坚慕容垂之事哉。

  “留下两百人打扫战地,其他人回营休整。派哨骑出去,搜索尚让一军,与之取得联络。”朱温发号施令道。

  “高彦败走,尚让那边估计也打了胜仗。这一仗咱们算是打完了罢?”田珺问道。

  “咱们这边算是。师傅那边还没有。”

  田珺神情微动,突然注意到孟楷和段红烟都没来,但有一个在场,这场仗都会好打很多。

  “黄帅那边还有什么对手?”田珺疑惑道:“官军主力之前不是被骗到温州驻扎去了么?”

  朱温双手一摊:“现在温州方向重兵囤聚,咱们越发没法入闽了。”

  田珺想了想,又问道:“绕道江西入闽如何?”

  “我们没抄成高茂卿的后路,尚让虽能取胜,却吃不掉江西军的骨干力量。江西乃困龙之地,大军经此入闽,风险不小。”

  田珺不由纳闷:“咱们这场仗不是白打了?高彦虽丢了人,折了些物资,损失好像也不是很大。”

  朱温嘴角挂起一丝笑意:“所以师傅他们现在才得漫山遍野攻打蛮人寨子抓人,现在怕已抓住好几万了。”

  “蛮人?”田珺疑惑:“抓这些蛮子做什么?”

  一边的王审知给出了答案:“从衢州往南,有一条小道可以直入建州,再往东而行,即可抵达福州。在下来往行商,就常走这条路线。但此路狭窄,走不了大军。”

  朱温点了点头:“既然没有大路,咱们就开出一条路来。”

  王审知恭维道:“黄帅这番开山凿路,沟通两浙、江西、福建,可是造福后世的千古壮举!玄宗朝名相张九龄开辟梅关古道,功绩也没法与之相比!”

  朱温完全相信这一点,因为闽浙之间除了时常被海浸的温州傍海道,还没有一条便于通行的大路。

  他突然想起了皮日休先生所作的一首诗。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这是皮日休咏叹隋炀帝所修大运河的,所咏正是朱温极为熟悉的汴河河段。

  大运河福泽后世,但修造此河,死了很多很多人。

  这次草军开道入闽,要死的人也不会少。

  黄巢又不想把草军弟兄的命填进去。

  于是只能委屈那些世世代代住在山里的蛮人。

  往好的方面想,他们投入的是一项功在千秋的事业,就算累死摔死,胜过死于村寨之间的斗杀。

  但蛮人们一定没法理解这种伟大。

  这很正常。朱温知道,倘若自己生在隋末,恰好被抓去修河,也是理解不到大运河的伟大的。

第186章 时溥再现

  料峭春寒,山风拂面,也吹得战士铠甲外边的战袍猎猎作响。

  尚让及一众骑士,不疾不徐地行进在由浙入赣的山道上。

  山道阔约四丈,右侧是高耸的峭壁,左侧则是百丈深渊,渊内云气弥漫,一望不见底。

  这种凶险地形,本来不利于行军。

  尚让发现朱温所部没能及时赶到,切断高茂卿的江西军后路,遂做出决断,以骑兵向这条狭窄山道发起追击。

  向平地逃跑的敌人,只能交给后边赶到的步军追赶,能捉住几个算几个。

  “这样的险道,我军不敢速行,敌人逃跑也快不了。骑兵速度快过步卒,由此追击,至少能歼灭一部敌军。”

  纵然智计被朱温压了一头,麾下将士对尚让还是比较服气的。尚让虽吃过大亏,也是在威震天下的焰帅甄燃玉手上。至于浙西小将钱鏐,趁尚让不备偷袭了一下,不算什么大事。

  尚让的振衣盟新任盟主之位,亦得到草军大帅黄巢认可,足令群雄服膺。

  “依尚盟主看来,那帮落荒而逃的龟孙子,会不会藏在前边,调转脑袋咬咱们一口?”徐唐莒开声问道。

  徐唐莒去年随曹师雄蕲州断后,杀出重围后一同招纳豪杰,转战江西、两浙。曹师雄战死时,他和王重隐躲在尸体堆里诈死,再次逃出生天,已成长为一员心思细密的将领。

  尚让伏击高茂卿使用的蛮人,也是二将这几个月来,潜形匿迹,交结所得。

  目光向两侧扫了一圈,尚让镇定道:“左边是深渊,不可能有伏兵。右侧峭壁不算太高,若有擅长攀援之士,倒可能上去埋伏……”

  “山壁被藤萝所覆,内里可能有山洞,我等也需留意。”

  随着尚让一声令下,持长柄马刀的骑士们纷纷挪到队伍右边,遇有藤萝密集之处,便停下来将山藤尽数斫断,勘察有无能够藏兵的洞穴。

  此前被钱鏐奇袭,反倒令尚让谨慎不少。

  一路上也发现了好几个山洞,但里面最多躲着狐狸獐鹿,没有找到半个人影儿。

  对尚让和徐唐莒的谨慎,有草军将校不由觉得多此一举,说不定还误了追击。

  “高茂卿是个没本事的脓疱,他手下哪有胆子耍甚么回马枪?”

  “正是,不如作速赶上残虏,把他们的兵器、衣甲尽数扒下来!”

  一旁王重隐道:“未必哩!那支打着钟字旗号的官军,就骁悍得紧,逆局中仍伤了咱们不少弟兄。”

  那两个将领还想争论,忽听得咻咻数道破空之声。

  声音落下,一个将领已没了脑袋,只剩下无头的尸身骑在马上。

  “全军戒备!”尚让吹响号角,大声呼道。

  他方才一个镫里藏身,险险避让开袭面寒光。若非如此,尚让现在也和那无头将校一样了。

  草军骑士纷纷举起盾牌,提防来自崖顶的下一轮射击。

  尚让跳下马来,捡起插入泥土的那支长箭。

  此箭长达三尺以上,箭镞为铁制,有薄而阔的铲状平头,杨木箭杆,杆首饰金,括髹朱漆,尾端以黑雕翎作为尾羽。

  “这是鈚箭。”尚让端详着手里的箭矢:“又叫铲子箭,箭刃锐利且阔大,常用于射猎,能造成更大伤口以放血。”

  顿了顿,尚让又道:“如果用来射人,以强弓发之,能一箭把脑袋射下来。”

  有马上那具无头尸身为证,没人会怀疑这点。

  草军骑士都穿了盔甲,但为了脖子的灵活透气,没有戴保护颈部的顿项。本来这个破绽很难被捕捉到,偏偏崖上的神弓手用鈚箭精准射中那人头盔与身甲间的缝隙,直接将脑袋削了下来。

  宽阔的鈚箭,破甲能力很差。也只有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才能射出如此一箭断喉的效果。

  众将士想起此前被钱鏐奇袭的情况,一个个神色严肃,凝神戒备。

  敌人要么再次放箭,要么用绳索从崖顶缒下来。

  但对峙了好一会,上边也没什么动作。

  “要不咱们派人攀上去,把上头的混账给干掉?”徐唐莒道。

  尚让微微沉吟:“这样的神箭手,近战功夫也未必弱。咱们要上去逮人,需得多安排些勇力之士。攀爬山壁时,由射手在下边掩护,如果敌人冒头袭击,我军弓手就由下往上仰射。”

  不同于斜向下狙射;敌人若想往下扔石头,或者用长枪戳攀崖中的将士,一定得挨到崖顶边上。

  这一刻,整个队伍的注意力,都吸引在崖顶未知的敌人上。

  就在此时,一道修长黑影,如虚空闪现,向尚让疾掠而来。

  尚让面色突变,急用手中长槊抵挡。

  但黑影快得不可思议,尚让嗅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只见眼前蓝芒闪烁,胸口一阵剧痛,便失去了意识。

  淬毒的短剑轻便迅捷,出手极快,长槊难以抵挡。锋锐的剑尖,又能一击破甲。

  众将士纷纷惊叫起来。

  长手长脚,面色苍白,穿着一袭夜行衣的男子,冷笑一声,矮身急飕飕穿过几匹战马的马腹下方。

  “哪来的瘪犊子,竟伤了尚将军?”

  “不要让这狗厮鸟跑了!”

  将士们呼号不断,枪刀齐刺。

  刺客向深渊方向闪避而去。

  他被众将士逼到角落,已然无路可逃。

  正当群雄以为可以马上拿下此人时,却见他一个后铁板桥,直接仰身坠入深渊,在漫漫云雾中失去了踪迹。

  “倒是让他痛快了!”有将士向渊中啐道。

  “快去看尚让首领伤势如何?”

  徐唐莒却在一旁叹了口气:“这厮大抵死不了。”

  他说的并非尚让,而是那个刺客。

  “这贼恐怕就是徐州小将时溥。此子战阵厮杀本事平常,刺杀之技,却连国初的‘影子刺客’都未必比得上。落雁都的朱都将曾和他交手,说是有点难缠。”在一片讶然之色中,徐唐莒怅然道。

  让朱温都评价有点难缠的对手,当然不是易与之辈。

  半空中,时溥突然掷出一道绳索,索端是一口寒光闪闪的钩爪。

  钩爪直接抠在岩缝之中,绳索顷刻绷直,化解了时溥的下坠之势。

  时溥眼中露出一抹狞狠之色,手足并用,不靠任何其他工具,如同守宫般在垂直的崖壁上迅速下挪,很快下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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