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99节

  白货,主要指棉花棉布,而后逐渐引申到了大宗商品,棉、茶、铁等大宗商品,大明调整关税报关的流程,在所有的市舶司设立了海关衙门,做了一站式报关,缓解了白货走私泛滥的情况。

  “海中适这个蠢货!愚不可及!这几个闽商看重的不是他这个人,他有什么本事被人看重?闽商看重的是海总宪的清名!”朱翊钧嘴角抽动了下,他不管,海瑞一辈子的清名,怕是要被这个养子给毁了。

  徐爵低声说道:“陛下,恐怕这海中适未尝不知,臣觉得海中适是很清楚闽商们到底找他做什么,他时常打着海总宪的名头,四处招摇。”

  徐爵这话已经很客气了,番子们探听到的情况更恶劣一些,这海中适曾经在酒后大放厥词说:清名无用,不如换钱。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让琼州海家,再遴选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入京来,过继在海总宪名下。”

第836章 无中生有,凭空造牌

  海中适和海瑞完全不同,海中适认可清廉是美德,但是清廉有什么用呢?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什么都无法给后人留下,甚至也没有给大明留下什么,只在历史上留下了一座丰碑。

  在海中适的眼里,海瑞的道德崇高,一点点用都没有!

  海瑞和海中适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家庭的矛盾,更是折射了历史转身时候,公与私的结构性矛盾。

  海瑞坚持的‘公’是理想化的道德律令,是道德崇高;

  而海中适追求的‘私’则是经济理性驱使的现实选择,是利益驱使。

  谁对谁错?似乎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会有不同的答案。

  朱翊钧不喜欢海中适,不想把海瑞的遗泽留给这个不孝子,父亲久病卧床,海中适利用海瑞的清名、声望,四处跑买卖,而一些个衙门因为海瑞的莫大影响力,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根据徐爵让番子的走访,海中适最近和泉州府李旦走的很近。

  而这个泉州府李旦,是大明有名的商贾,主要经营的是槟榔、暹罗稻米、棉花、棉布等物,这些都是白货。

  以前李旦要走私白货,是大明报关过于缓慢,而且中饱私囊,导致实际税率远高于名义税率,甚至高于私市,又贵又麻烦,所以很多商人都选择了私市。

  现在李旦做的的确都是合法生意,但有了海中适这一层的关系,谁知道李旦会不会做些非法的买卖呢?比如朝廷严旨杜绝的阿片、死藤水、生丝等物。

  朱翊钧选择了让琼州海氏重新选一个品德兼有的孩子入京来,这样一来,海中适和新继承的海瑞遗泽的孩子,都无法败坏海瑞的名声了。

  海中适因为败坏海瑞名声,而被皇帝剥夺了家产的继承权,各个衙门也知道皇帝不允许别人败坏海瑞名声,利用海瑞的清名换钱,就不会行这个方便了。

  海瑞的清名,他的道德,是大明最宝贵的财富之一,是汉室江山代有忠良的具象化,是中原这片古老土地历久弥新的最大奥秘。

  王谦升转都察院总宪的事儿,最终还是落空了,内阁两票对两票,张居正、沈鲤反对,王崇古、张学颜赞同。

  张居正反对王谦身兼数职,燕兴楼交易行和都察院,王谦只能领一个,如果王谦舍得燕兴楼,那领都察院未尝不可;张学颜认可王谦的能力,觉得完全可以兼领都察院;

  沈鲤认为王谦德行有亏,无法服众,毕竟举人的身份,的确是作弊弄来的;

  王崇古这个赞同是非常意外的,本来王谦升官是要避嫌的,但王崇古打着举贤不避亲的旗子,还是贴了浮票。

  内阁意见不一致,就到了部议,吏部、礼部都不认同王谦升转,最终,王谦升任都察院总宪一事落空。

  当然,王谦没有让阁臣、廷臣、京官们闹得那么难看,也没让陛下为难,他坚持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放弃了升转的奢望,主动上奏推辞,让大家都有了下台的台阶,不至于为这件事争论不休。

  王谦上奏的奏疏,总结而言就一句话,他没有那么重要。

  都察院总宪之事,进入了廷推的流程。

  内阁很快拟定了三个人选,送给了皇帝朱批。

  “朕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儿,阁臣眼里的臣子,和朕眼里的臣子,以及锦衣卫、东厂番子眼里的臣子,完全是三个人。”朱翊钧查看着三个人的履历,得出了一个结论来。

  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论就不同。

  比如推荐的第一人选保定巡抚辛自修,在大臣眼里,辛自修绝对是最佳人选,辛自修和海瑞是好友,双方书信往来频繁,能被海瑞认可的人,自然不是什么佞臣贼子;

  可是在厂卫眼里,这个辛自修就非常的不合适,看起来有点不干净,因为他和各方的关系都很好,和清流保持了密切的关系,也和豪门来往频繁,家中多与豪门姻亲,番子说辛自修附势灭法,这已经是一种很严重的指责了;

  而在皇帝眼里,辛自修不行,不行的原因是辛自修能力不行,他就是老好人一个,做都察院的总宪台长,这种得罪人的活儿,辛自修干不成,礼部尚书反倒是合适些。

  朱翊钧看了半天,选了陆光祖做左都御史,让辛自修做了右都御史。

  陆光祖,一个非常想进步的人。

  陆光祖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张居正同榜,陆光祖的根基十分深厚,和晋党、张党瓜葛都很深。

  张居正父亲病逝的时候,陆光祖也在丁忧,皇帝让陆光祖回朝任事,替张居正分担一些反对夺情的火力。

  陆光祖二话不说,在南衙骂了一通不让他起复的贱儒,兴高采烈的回京任事,做了大理寺卿。

  十一年来,陆光祖从来不给皇帝添堵,皇帝要杀人要砍头,他能撺掇着王崇古给陛下空白的驾贴,让陛下合理合法符合流程的杀人,而不是制造黄纸冤案。

  陆光祖的理由非常充分,陛下是非常英明的,他相信陛下的自控能力。

  要反对空白驾贴,首先要反对陛下的圣明,这就陷入了皇帝不能有错的逻辑怪圈,搞得一群士大夫都骂陆光祖是应声虫。

  总体而言,在大臣们眼里,陆光祖能力足够,但是过于谄媚了,不适合在都察院这个清贵衙门,做总宪台长,但大明眼下,的确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如果有,海瑞也不会破格推荐王谦了。

  大明必须跳过一批人,从嘉靖二十六年到嘉靖四十一年这段时间的进士,这些人不够忠诚,不忠诚于皇帝、朝廷、国朝和万民,让这帮人上位的风险与潜在的威胁是极大的。

  大明皇帝的任命,倒是让内阁颇为意外,但内阁很快就全票通过了新的任命,吏部、礼部部议之后,也没多少反对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礼部不反对,也没法反对,礼部堂上官、阁老沈鲤,从骨鲠到谄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哥不笑话二弟,以陆光祖谄媚为由反对,那沈鲤是不是也要弹劾一番?

  就这样,陆光祖成为了新的都察院总宪。

  万历十六年五月的最后一天,要举行大明的开沽点检,也就是美酒节,还没进入五月,在四月下旬,整个京师就热闹起来了,连空气中,都飘荡着酒香。

  与此同时,四月初从松江府出发的商船,也抵达了长崎总督府,一大批货物流向了倭国,也代表着无数的倭奴、倭女流向了大明和南洋。

  四月份,信风变,百舸争流,千帆竟过,大明繁忙的海贸再次开始了,这种忙碌,连狂躁且频繁的西太平洋飓风,都无法阻拦。

  大明遣倭国特使高启愚,这段时间从来没出过迎恩馆,一直在和京都的丰臣秀吉做议和的谈判。

  任何议和谈判都是旷日持久的,而且一定会伴随着彼此试探、交锋,确定彼此实力,一般而言,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

  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完全基于利益,而非仁义礼智信,如果不搞清楚这一点,在大明是进不了鸿胪寺做汉使的。

  军事上的胜利,才能有效控制,比如丰臣秀吉在谈判中,不会索求短暂控制而又被大明赶下海的朝鲜;丰臣秀吉也不会在谈判中索求对马岛的归属,因为大明军实际占领了对马岛。

  这就是一般谈判的基本原则,有效控制原则,谁占了就是谁家的,古往今来,概莫例外。

  当然也有意外,比如背叛,如果大明直接把朝鲜给卖了,卖给倭国,朝鲜人哭爹喊娘,倭国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赵南星之流,觉得大明入朝作战,是穷兵黩武,是妄兴刀兵、置天下危亡之际。

  比如司马光主张以土地换和平,用余生最后的时光,将王安石在熙河开边的土地全都交还给了西夏,西夏本来岌岌可危的局势,立刻就稳定了下来。

  开疆拓土要军事胜利,这看起来是一句类似于消防栓里要有水这种正确的废话。

  但西夏人就在军事失败下,获得了极其重要的四个要地,米脂寨,控制无定河流域;葭芦寨,黄河西岸重要渡口,拱卫河东防线;浮图寨,控扼大理河通道;安疆寨,环庆路防区核心营堡;

  西夏从垂死边缘,直接还魂了。

  所以朱翊钧对赵南星之流,十分的警惕,甚至连进士的功名,都要专门划掉他们的名字,防止他们获得权力,这帮贱儒没什么做事的本事,坏事是轻而易举。

  对于贱儒的态度,朱翊钧向来是能杀就杀,实在是没有借口去杀,发现一个也要流放一个,最好永不回朝。

  “大鸿胪,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李诚立看完了谈判的条件,觉得高启愚这已经不是狮子大开口了,而是在空手套白狼了。

  高启愚无中生有,凭空造牌,要求丰臣秀吉前往大明京师朝见陛下,而后才能获得来自大明的册封。

  理由非常充分,大明被织田信长给骗了,册封了他为倭国国王,等他站稳脚跟后,立刻谋大逆入寇朝鲜。

  如果丰臣秀吉想要获得大明朝廷的册封,就亲自前往大明京师朝见,否则大明册封了丰臣秀吉,这丰臣秀吉再次入寇朝鲜,大明如何应对?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丰臣秀吉去了大明京师,只会死无葬身之地,陛下从来不爱惜自己的名声,更不在意倭人的死活。

  丰臣秀吉不能去,就得付出代价。

  高启愚发动了无中生有,摸出了一张虚空牌,让丰臣秀吉疲于应对。

  “过分吗?”高启愚摇头说道:“我没把他们家的倭王迁到大明,在路上让倭王沉海,已经是非常含蓄了,过分?哪里过分。”

  高启愚的话让李诚立有些惊讶,随后就释然了,这高启愚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如此狠毒,理所当然。

  高启愚说的倭王,其实是倭国的天皇,也叫山城君。

  大明在建立长崎总督府之前,对倭国的体制和天皇的作用,认知为零,以为倭国的天皇,是山城国的国君,大明册封的室町幕府将军就是倭国最高统治者。

  但长崎总督府建立,经过了极为深入的了解后,才理清楚了山城君、倭王、天皇,居然是一个人,这天皇才是倭国最高统治者。

  在侧卧之榻,居然有个僭越称皇的家伙!

  自从知道倭王、山城君在倭国以天皇自居之后,大明士大夫们人人如鲠在喉。

  礼部查典,才发现最少从隋朝时候,倭王就已经开始自称为皇了,比如隋炀帝时,就有倭国使者小野妹子(男,汉名苏因高),在国书里偷偷写了一句‘东天皇敬白西皇帝’。

  把倭王天皇迁到大明去,然后让倭王天皇一家沉海,这是高启愚之前的谋划,但考虑到执行的困难程度,他打算看情况再说。

  高启愚看着窗外的京都,眉头紧蹙的说道:“倭国现在的局面很差,朝鲜丧师八万众,国内人口流失、土地抛荒、贫富差距变得愈加极端、极乐教肆虐。”

  “倭国一方面处于纸醉金迷的繁华之中,这些港口城池,似乎从未被这些战乱所影响到;一方面则是极端的贫穷,本该随着人口流失缓解的人多地狭矛盾,并没有缓解。”

  “分歧、撕裂、反对和消灭,倭国正在消灭倭国。”

  “陛下问臣,织田信长可是自绝?我不清楚,但大概是的。”

  李诚立有些好奇的问道:“如果大鸿胪为倭国国相,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呢?”

  高启愚点头说道:“有,一,再次入寇朝鲜、大明,并且战而胜之,这样一来,倭国一切内部矛盾,都会随着战争的胜利而得到极大的缓解,毕竟对外扩张获得足够多的人口、土地、财货;”

  “二,闭关锁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是高启愚给倭国开出的两样药方,入寇这个难如登天,大明的武器和训练形成了巨大的代差;这个闭关锁国,看起来反倒是良策。

  这两个办法,只要成功一个,倭国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些困难局面,浴火重生。

  但执行不下去,大明不允许倭国闭关锁国,大明除了开采倭国银矿,还要开采人矿,闭关锁国,大明还如何开采人矿?

  大明廉价劣质的火器、纺织品、瓷器、茶叶、笔墨纸砚等等商品涌入倭国,这是出程;

  倭国大名们提供足够的白银,如果白银不足的时候,就提供倭奴和倭女来换取这些商品,而这些倭奴、倭女会被运到南洋的种植园,这是中程;

  种植园生产蔗糖、橡胶、烟草、棕榈油等等农产品和金银铜铁等矿产原料回到大明,这是归程。

  出程、中程、归程的三角贸易循环,已经彻底建立。

  即便是大明皇帝良心发现关闭了长崎总督府,允许倭国闭关锁国,倭国也无法闭关锁国了,已经形成了循环的贸易路线,连陛下都很难破坏它,这是利润这个权柄驱动的。

  即便律法不允许,也有人会偷偷来做。

  而倭国普遍存在的经纪买办们,加速了这个三角贸易的循环。

  这些经纪买办和他们身后的大名们,是大明商人出程的最大消费者,是中程倭奴、倭女产生的原因之一,倭国真的是太苦了,苦到宁愿做奴仆、做南洋姐,也要脱离这个地狱。

  倭奴产生就四个原因,战争、惩罚、迷信、饥荒,而倭国的经纪买办们,扩大了这四方面原因的影响。

  丰臣秀吉根本无法拒绝大明的要求,他既不能军事胜利,大明也没有内鬼配合他,在军事失败的情况下收复对马岛的失地,更无法做到闭关锁国,而他现在需要大明的册封,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如何不前往大明,就获得大明的册封,就成了丰臣秀吉的头等难题。

  高启愚对着李诚立说道:“饥荒的时候,穷途末路的时候,就会通过抵押自己的方式换取食物,尤其是倭国传统家庭观念,还没有被极乐教完全瓦解的当下,让这种现象,更加普遍了起来。”

  “在家庭面临危难时,家中的一员,会站出来,将自己卖给出价最高的人,甘愿去任何地方或接受任何身份,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将父母或其他亲属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而这些秉承着牺牲信念诞生的倭奴,认为自己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因为父母、妻儿获得了食物。”

  “但倭国全面崩坏的情况下,出卖自己换来的粮食,通常会以各种方式,再次回到肉食者的口袋里,这种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这无疑,又加速了极乐教在倭国的泛滥。”

  “倭国的幕府、公卿、大名、买办经济这些肉食者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站的比穷民苦力要高很多,非常清楚的问题的所在,但却不阻止,反而纵容这种事情发生,因为他们要维护自己的地位,同时获得利益。”

  “所以,除了再次入寇朝鲜、闭关锁国外,其实倭国还有一个出路,那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

  高启愚开出了第三个药方,揭竿而起,这是倭国能够涅槃的唯一可行的办法,鸡蛋从内部打破,迎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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