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兰宗介经过了数次调查,确信了自己的父亲的确死于这名买办之手,可能丹羽长秀并不知道这件事儿,但森兰宗介那时候才十九岁,什么也做不了。
森兰宗介在堺港的铁炮商人手下学习制造铁炮,其实是翻铸大明鸟铳,他原来打算为父亲报仇,后来时间一长,这个念头渐渐消散了,后来,丹羽长秀病死了。
从那时起,森兰宗介决定好好生活,他迎娶了一个妻子,跟着母亲一起生活,辛苦的劳作,勉强能够让一家温饱。
他有一个儿子,还有个女儿,生活压力虽然很大,但是他还是很满足现在的生活。
直到,极乐教在倭国开始肆意传播。
森兰宗介听说过这种极端的信徒,而且尽量避免接触这种信徒,防止招致不幸,但在三年前,他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女儿消失不见,一起消失的还有父亲做铁炮商人和森兰宗介所有的积蓄,只留下了断掉的佛珠手链。
邪祟最大的特征就是求财。
森兰宗介找了足足一个月,才在野外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母亲和女儿,已经成为了尸体,尸首分离,脑袋挂在树上,没有脑袋的身体,被称之为腔子,腔子被劈成了两半挂在了对面。
显而易见,他的母亲和女儿,被当成了人牲,祭祀了极乐之神。
森兰宗介在巨大的悲痛中,收敛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但是长达一个月的寻找,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雪上加霜,森兰宗介的妻子选择成为一名茶道馆的茶汲女,来补贴家用。
茶汲女不是娼妓,而是在茶道馆中负责准备水、茶具或协助茶师的助手,工作包括汲水、烧水、清洁茶具等,确保茶事流程顺畅。
很快,森兰宗介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这次倒不是极乐教,而是他的妻子做了南洋姐,离开了倭国,前往了南洋,重新开始生活。
哪怕是在南洋的汉乡镇,做一个侍妾,也好过倭国这种炼狱。
债主很快上门了,森兰宗介这才知道,妻子的离去,是因为欠下了巨额的债务,为了躲避债务选择了离开。
这茶馆除了喝茶,有的还兼顾赌坊的营生,他的妻子输了很多很多的钱,借了赌坊很多很多的钱,还是因为貌美,有资格坐上前往南洋的船。
森兰宗介被揍了一顿,仅剩不多的家产被赌坊掠夺一空,他变得一无所有,成为了一名流浪武士,他的儿子在三个月后,死在了饥寒交迫之中。
万历十五年末,森兰宗介的旧主赤松家赤松则房,见到了旧人,惊讶森兰宗介的落魄。
赤松家本是播磨国的国主,后来织田信长打过来了,赤松家失去了国主职位,但依旧是领一万石俸禄的大名。
赤松则房见到了故旧,救助了森兰宗介。
万历十六年二月初二这天的早上,森兰宗介收到了一条来自赤松则房的一个命令:
赤松则房令他前往二条城一个高处的位置,那里准备了三把已经填装好了大明褐色火药的大明平夷铳,赤松则房要求森兰宗介,在织田信长经过的时候,杀死织田信长。
森兰宗介因为在铁炮工坊做过工匠,对各种铁炮了熟于心,平夷铳,大明铁浑甲六十步破甲,倭国粗制滥造的甲胄,破甲距离高达百步,枪膛内带有阴阳刻线,铅子出膛后带着螺旋,更加精准。
森兰宗介是一名极其优秀的铳手,倭国的铁炮在他手里,都能二十步内打中飞鸟,这也是赤松则房救森兰宗介的原因,如此优秀的铳手,万一有一天能用得上呢?
这份命令很明确的告诉他,如果不愿意执行,可以离去。
赤松则房根本不知道森兰宗介的仇恨,也不是很关心,他养了几十个这样的铳手,有三个人前往就够了,至于刺杀失败的后果,赤松则房已经完全顾不得了。
对于赤松则房而言,他活不活不重要,导致他们家失去了国主之位的织田信长死,才重要。
中午时分,二条城之外,迎恩门,一千五百军手持各色火器结成了纵阵,抵达了迎恩门,根据海防巡检的情报,这里埋伏了一千五百名武士,准备袭杀大明使者。
纵阵很快变成了横阵,一千五百军兵变成了三排的横阵,准备应对倭国的冲锋。
森兰宗介十分顺利的抵达了命令要他赶到的地方,的确有三把填装好火药的平夷铳,但就他一个人来了,再无他人。
他检查了三把平夷铳,确定完好后,趴在了垛口处,很奇怪,如此重要的高点,居然没有任何人巡逻。
织田信长的猩红阵羽织,出现在数百步的粮仓甬道之中,阵羽织往往套在甲胄之外,织田信长喜欢红色,还喜欢泰西的披风,他的身后是两队甲士,背着母衣,一队赤红,一队玄黑。
这两队人马是赤母衣众与黑母衣众,他们背后背着的笼子一样的东西,就是母衣,用来防备箭矢。
森兰宗介面色平静的将准心套在了织田信长的头顶之上,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风会影响平夷铳的精准,森兰宗介的面色十分平静,心里默默地计数,在六十步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燧石扣在了火镰之上。
“砰!”
铅子旋转着出膛,飞向了织田信长,这第一下,没有击中织田信长,而是击中了织田信长背后的赤母衣众,粮仓甬道阵型大乱,而森兰宗介面色平静的来到了第二架平夷铳的面前。
第一发没中的原因,是森兰宗介错误的估计了平夷铳的威力,铅子自然下落小于他的估计。
“砰!”
铅子再次旋转着出膛,带着破空声,再次飞向了被重重保护的织田信长,这一枪仍然没中,不过不是森兰宗介打偏了,而是织田信长被保护的太好了。
“砰!”
第三枪刚刚击发,森兰宗介就知道,打不中了,因为在火铳爆鸣的时候,织田信长有了规避的动作,一个懒驴打滚,虽然狼狈,但躲开了这索命的一击。
森兰宗介叹了口气,盘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刺杀失败了,他从腰间摸出了肋差(短刀),准备切腹,他不想连累到自己的恩人赤松则房,这把刀还是赤松则房赐给他的。
他没有介错人,所以这一刀要准,要狠,没有被救活的可能。
在切腹之前,森兰宗介回顾了下自己简短的一生,他勤奋努力刻苦,甚至道德上也算是一个好人,但他的父亲死了,母亲、女儿被当成了人牲祭祀,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儿子死在了饥寒交迫之中。
这一切的不幸,究竟是他的错,还是织田信长的错,还是世道的错呢?
不过这一切的不幸,就要结束了,他高高的举起了肋差,用力的插进了自己的腹部,用力一转,横拉了一下,血液喷洒而出,落在了平夷铳,斑斑点点,剧痛传来,他依旧狠狠的盯着织田信长。
森兰宗介的表情很快泛起了疑惑,因为粮道内的武士没有冲上来,而是陷入了苦战之中,喊杀声、箭矢的破空声、铁炮等火器的爆鸣声,此起彼伏,整个粮道内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
森兰宗介强撑着注视着战场,早知道,就不自杀了。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他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倒在了平夷铳前,因为织田信长陷入了苦战之中,越来越多的武士,冲进了狭窄的粮道之内。
不仅仅是赤松则房造反了,在这一天,很多大名们,选择了造反。
织田信长忘记了,他这条命是谁的,他这条命不是他的,是大明皇帝的。
因为本能寺之变中,大明军在李诚立的带领下,进入了本能寺,救下织田信长。
本能寺看似是明智光秀发动的,但能够发生,本身说明,在倭国,想做明智光秀的可不止一个人,多少人蠢蠢欲动的野心,都因为大明军在侧,而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默契,大明册封了倭国国王,大明守备千户所提供了保护,这些大名们,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当织田信长打算对大明使者动手的时候,这种默契被打破,所有人都开始了动手。
“噗。”
一把太刀砍在了织田信长的肩膀上,很快,他的背后又被太刀划开,一刀两刀,刀光剑影之中,一道道的箭矢、铅子呼啸而至。
织田信长拼命的反击,但他已经完全力竭,他跪在了地上,又中了几刀之后,倒在了血泊中,看着甬道狭长的天空,喘着粗气,忽然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他累了,真的很累,他宁愿做回那个尾张大傻瓜,也不愿意再做这个名不副实的天下人了。
他竭尽所能的想要带领倭国走出困境,他想要倭人过得更好一点,而不是饱受战国战乱之苦,他努力了,倾尽全力,但最终功亏一篑。
让他无奈的是,他最终没有死在大明军的手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他歪了歪头,看向了急匆匆跑来的大名们,他们面色焦急,拼命的击退了袭击的武士,冲到了织田信长的身边,大声呼喊着医官前来诊治。
这是在惺惺作态,即便是在倭国,也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叛徒,等到他必死无疑的时候,再冲过来表现自己的关切。
至于这些大名、倭国,日后会怎样,只有天知道了。
织田信长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缓缓的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人世,离开了这片他用力守护过的土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额…”高启愚站在牙旗之下,端着千里镜,看着二条城发生的种种,愣愣的看了许久才说道:“我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就是为了看他们内讧不成?”
“我倒是忽略了倭国喜欢下克上的风气。”李诚立一脸哭笑不得的说道:“要不是大明军镇着,这帮大名,恐怕早就动手了。”
高启愚有些无奈的说道:“下榻迎恩馆,等着倭国内斗出一个结果再说吧。”
都是带兵的大名,不达成共识,织田信长就暗地里自己调兵,要袭杀大明使者,这个结果,大明方面的使者团,都没想到。
到了下午的时候,京都传来了消息,织田信长重伤,正在紧急救治之中,还请天使稍安勿躁,这个消息一出,高启愚就知道,织田信长已经死了。
如果真的是重伤,就会隐情不报,一直等到有个结果,才会对外宣布,既然对外宣布重伤,基本可以肯定已经死了,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秘不发丧,确定权力交割,这种事,在哪里都不算罕见。
这一等,就等了十二天的时间,一直到二月十四日,才有了确切的结果,织田信长真的死了,这十二天的时间,京都城内,时不时就会传来厮杀声,甚至有一次持续了三日之久。
到了二月十四日,杀戮其实还在继续,但是京都城把织田市交还给了大明使者。
织田市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甚至没人惊动她,城里的大名们没有下手的原因,倒是很简单,因为她是大明派来的。
杀了织田市,和杀了高启愚没什么差别,都是打了大明皇帝的脸,大明皇帝丢了脸,遭罪的就是他们这些大名了。
又等了七天,到了二月二十一日,京都的厮杀终于结束,羽柴秀吉担任关白,被天皇册封为了太政大臣,获赐丰臣氏,至此倭国的实际话事人,成为了丰臣秀吉。
“这份对织田信长评价的论断,我们并不认可。”高启愚看完了京都方面送来的文书,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将文书交给了使者,让他带回去。
丰臣秀吉以关白的身份下的第一道关白令,就是给织田信长定罪。
在这份近千字的关白令中,织田信长成了大恶人,一个依靠自己武力为所欲为、威逼皇室、残虐下人、破坏了神佛教权的大魔王、大恶人。
丰臣秀吉给织田信长定了十宗罪。
其一蔑佛诛圣,主要是焚比叡山延历寺,三千佛阁化焦土;屠长岛愿证寺,二万信徒填沟壑;更毁石山本愿寺,佛敌恶名远播唐土,这是事实,也是织田信长被称之为第六天魔王的原因。
但其他的都是罗织罪名了。
有的是胡说八道,比如其二乱破国体,假布武之名行暴虐之实,强征十五国农兵,致饿殍千里。
就长崎总督府的长期观察,织田信长治下,平民的生活,比其他大名要好的多,毕竟织田信长的税率是一公二民。
比如其七私通妖邪,把极乐教肆虐的问题,直接扣在了织田信长的头上,好像是织田信长的放纵,导致了邪祟作乱。
有的则是把集体罪名,扣在了织田信长一个人身上。
比如其八祸乱邦交,妄兴征朝之师,引天兵雷霆威罚,这件事又不是织田信长一个人干的,是这些大名的集体决策,是粮价飞涨养不起了,送到朝鲜战场自生自灭。
这十条罪名,只有第一条勉强成立,高启愚不认可这样的评断,也不是为了织田信长正名,而是为了施压,更加明确的说:是在没事找事,无中生有,创造筹码,获得更多的利益。
织田信长是有大明圣旨明确册封的倭国国王,就这么死了,继任者不是织田信长的后代,而是羽柴秀吉,这里面有太多的文章,可以做了。
高启愚要一点点的试探倭国能够接受的底线,争取最大的条件,漫长的谈判,不会一蹴而就。
高启愚写好了奏疏,将奏疏通过海防巡检送回大明,织田市已经辞行,会跟着高启愚的奏疏,一起回到大明。
织田市站在堺市港的港口,这里依旧非常的繁忙,她看着京都的方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那个无所不能的哥哥已经死了,就这么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织田市登船,海鸟飞过了甲板,海风在她的指间划过。
或许,当初织田信长死在本能寺,还能少承担一些骂名。
第828章 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
织田信长忘记了,忘记了他这条命是大明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大明其实也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否则处置会更加游刃有余一些。
在织田信长调动兵马准备动手的时候,被大明册封、大明军强大军力所镇压的大名们的野心,再次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生长了出来。
这一次,大明军等在迎恩门,等着织田信长遣兵来战,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织田信长的葬礼十分的潦草,羽柴秀吉在获得了关白身份后,将其尸骨送回了尾张国,尾张国国民,将其草草的安葬了他父亲的身边。
甚至连织田市都没有回到尾张国安葬自己的哥哥,而是选择了直接回到大明。
织田市完全没预料到她的哥哥,会是这般下场,荒诞而又合理,她已经完全受够了这个泥潭一样的倭国,选择了一走了之,日后倭国的一切,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可能是织田信长最后一次如愿,从尾张国来,回尾张国去,重新变成了尾张大傻瓜,而不是布武天下大魔王。
大明使团围绕着织田信长的身后名,和羽柴秀吉组建的新幕府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交锋。
羽柴秀吉编出来的十宗罪,最终只剩下了一条罪名,就是灭佛,这一轮的交锋,大明大获全胜,这让织田信长的身后名,从恶贯满盈,变成了褒贬不一。
这一轮交锋之后,大明获得了一些额外的报酬,那就是织田家仍然可以保留尾张国国主的身份,织田家全家都在大明,尾张守的任命,实际上归大明所有。
等于说在这一轮没事找事,创造筹码的博弈中,大明获得了尾张七郡,这七郡成为了长崎总督府的一部分。
织田信长营造的安土桃山城,也在博弈的范围之内,可很快传来了消息,在京都火并的时候,安土城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快,象征着信长威权的天守阁,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了灰烬,这标志着织田信长时代,彻底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