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斗争卷可是陛下写的,张居正一直在阻拦。
高启愚从不觉得戚继光离开京师,影响了皇帝的威信,相反,大明京堂百官,都在期盼着戚继光能早点回去。
戚继光在,好歹还能劝劝陛下,不要动不动就想着要掀桌子!桌子在那儿放着好好的,大家都在桌上吃饭,有什么事儿,好说好商量,一言不合掀桌子算怎么回事儿?
“但有一点是对的,咱们国内的反贼,可不少。”巡按御史罗应和补充说道。
高启愚也颇为认同的说道:“这倒是真的。”
这是共识,陛下做事从来没那么轻松简单,各种阳奉阴违,不在少数,有的时候也会把陛下给惹恼。
“除了粮价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极乐教的蔓延了。”徐渭的面色甚至有些心有余悸,他连连摇头说道:“一群疯子。”
“还是我来说吧。”巡按御史罗应和说起了倭国的极乐教传播速度的可怕。
极乐教这种邪祟总是趁着人心动荡的时候,肆意生长,而且因为战争的缘故,倭国的衙门,根本没有能力去修剪它的枝丫,整个生长过程,充满了无序和杂乱,各种恶性事件在倭国各地快速发生。
大明主导的东亚贸易体系已经形成,因为种种原因,倭国成为了边缘经济体,这导致倭国的经济模式是依附性发展,即其港口城镇,完全会成为原料出口与极其初级加工中心。
这种单一经济结构,必然导致人口畸形聚集。
倭国列岛的地理限制,缺乏纵深加剧了畸形人口聚集,导致了倭国城乡人口的彻底失衡。
倭国人逐渐发现,履行传统义务,比如婚育、比如光宗耀祖、比如成就一番事业等等的预期收益,远低于及时行乐的成本时,及时行乐,就变成了这糟透了的世界里,唯一的精神补偿。
甚至连最基本的生物繁衍本能,都会被理性计算所消解,这给极乐教的疯狂传播,营造了绝佳的土壤。
“弃伉俪而就游廊,非不欲婚,实聘财累万难求;黜功名而耽博戏,非不慕贵,乃科第壅滞无门;其情欲非真失,乃穷途倒悬,不得已佯作逍遥。”
“当真是,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罗应和啧啧称奇的说道。
倭国消灭倭国,正在发生,而且愈演愈烈。
罗应和列举了很多的情景。
游廊的游女们不小心有了身孕,只会把孩子溺死在水盆里,休息几日,再次接客,有点银子,也是在纸醉金迷的烟花世界里,挥金如土,市场设计的总是那么巧妙,恰到好处的榨干你所有的钱财;
码头的纤夫们辛苦一日,赚点银子,在游廊里不醉不归,醉生梦死,今日不知明日计,逍遥一日是一日;
少壮逐利浮海,乡野耄耋守田,老人日思夜盼等到的消息,基本只有噩耗,很少有人回来,或者干脆死在了外面;
本来应该受到保护的孩子,五六岁就开始被逼着干活,要么在工坊里钻烟囱,要么被打断了腿沿街乞讨,或者混迹于各种酒肆里小偷小摸,被人抓到就打一顿,打的重了,大抵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如此种种,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倭国的秩序正在快速崩溃。
“在如此内忧外患之下,织田信长还要下固守令。”高启愚眉头紧蹙的说道:“我明白了,他打算借助大明的强大外力,彻底把倭国捏到一起去,而不是像之前一样的一盘散沙,完成国朝构建。”
“兄弟阋于墙,然外侮至,则并肩而御;邦国争于内,然敌患临,则勠力而抗;外逼如砺,内聚成璧,同仇敌忾是也。”
同仇敌忾,也是一种国朝凝聚的办法,而且非常有效。
国朝构建过程中,利用仇恨或敌意竖立一个共同的敌人,来强化内部凝聚力,塑造共识,这种做法当然可以很好的、而且十分有效的将内部矛盾,转移为外部矛盾,缓和统治合法性危机。
这种高风险的策略,其本质是通过制造对立来掩盖结构性问题,治标但不治本。
只有刀刃向内,直面内部矛盾,解决这些内生性的矛盾,才能长治久安。
高启愚明白了织田信长的策略,面对大明咄咄逼人的姿态,织田信长选择了仇恨叙事,这样风险当然很大,但是一旦成功,收益更大。
“所以,他绝对不肯投降,甚至,还要用更加强硬的态度,来面对大明使者的到来。”高启愚看着徐渭说道:“看来,我这一趟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要不这样吧,大鸿胪留在长崎总督府,禀明朝廷情况,不去出使好了,他织田信长磨刀霍霍,大鸿胪到了,恐怕有性命之忧。”徐渭十分确信的说道:“大鸿胪,我会上奏禀明情况。”
“我奉皇命而来,没有半途而废之理。”高启愚倒是不在意的说道:“他们最好杀了我,杀汉使什么下场,倭国人以前不清楚,但是很快,他们就会清楚了。”
“我以我血荐轩辕,敢将肝胆照汗青。”
这是陛下对大明万民的庄严承诺,陛下这么说,也这么做,同样这也是高启愚所信奉的人生信条。
以陛下的性情,他真的死在了倭国,恐怕会把倭国沉了,给他陪葬,而且自己的身后事,根本不必顾虑,日后青史会专门给他开一页,论述他的功过是非,以名长生,青史流芳。
“我领大阪湾守备千户所牙兵一千五百众陪大鸿胪走这一遭,不是我救了他织田信长一命,他早就在本能寺被烧死了,我看他如何动手。”长崎都司指挥使李诚立立刻开口说道。
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欠了李诚立一条命,织田信长真的要埋伏刀斧手的话,李诚立会杀出一条血路来,把高启愚送回大明。
连救命恩人也要杀害,织田信长这个幕府将军,也不用做了,所有的家臣,都会心生疑虑,甚至是先下手为强。
第826章 倘宴席不列,则鼎俎是供
王崇古曾经在《论五步蛇的自我修养》一书中,打算教人学会做官,他生怕有人看到长篇巨论感到厌烦,总结了四句话。
其中有两句是:对群体保持同情和关注;对个体保持警惕和距离;
类似的描述,陛下也曾经讲过,万民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但是他们从不知道如何释放和使用这种力量,农民运动的局限性,就是很难在运动中,逐渐修正自己的错误,而是在错误中越走越远。
一旦读书人参与到了运动之中,局限性就会在运动中逐渐修正,比如朱元璋得到了李善长和刘基刘伯温。
之所以发生这种现象,原因也很简单。
一般而论,大多数的人,不会从制度、结构、观念、精神、人的本质等角度,去判断社会、制度的优劣,而是从自己的日常生活出发,或者说从肠胃出发,而不是脑子出发。
由于大明和倭国在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巨大差距,导致了倭人看到了大明的样子,就想成为大明的模样,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兽性里最重要的就是慕强,谁强就跟着谁。
由于倭国的地理原因,狭长、纵深极小、自然灾害频繁等等原因,让倭人对广阔、纵深极大、自然灾害不太频繁的广阔领土,充满了天然向往。
这种天然向往,反映到倭国的现实,就是倭国的士大夫们刻意塑造一种崖山之后无中华的概念,就是从织田信长到羽柴秀吉的‘入唐取而代之’之风,甚至把大明叫做大唐,认为大明并非正朔,骗自己骗国民,塑造入唐的合理性。
入侵朝鲜发生了,一个月推平了朝鲜王室的时候,倭国从上到下的野心开始膨胀,两年后,被大明军彻底赶下了海,之所以如此缓慢,还是因为执行大明朝廷消灭倭国青壮年的目标。
整个朝鲜之战,入朝倭寇,逃、俘、死超过了八万的武士、足轻,甚至数名大名,死在了朝鲜战场。
到这个时候,入唐取而代之的故事,自然讲不下去了,从入寇的忐忑不安、到侥幸获胜的欢天喜地、再到战败之后的茫然失措,这种巨大的落差,最终导致了倭国目前的现状。
反对的撕裂,上升到了倭国消灭倭国的地步。
大明鸿胪寺卿高启愚乘船前往了驻扎在倭国心脏部位的大阪湾守备千户所,这个地方叫堺市,是摄津国、河内国、和泉国三国交界的位置,很多商人都聚集在这里,逐渐成为了倭国京都的海上门户。
因为在三国交界之处,这里长期高度自治,属于谁都想管,但谁都奈何不了其他人,自从织田信长拿下了这里后,高度自治的环境结束,堺市的商人开始搬到大阪居住,逐渐没落。
自从大阪湾守备千户所在这里建立之后,港口再次繁忙了起来,人群再次聚集,逐渐恢复了生机。
清晨的堺市港,笼罩在咸涩的海雾中,团龙旗在快速帆船游龙号的桅杆上,猎猎作响。
游龙号是陛下的封舟,天朝使者出使藩国,必然会乘坐这艘庞然大物,遮蔽了整个船只的船帆,缓缓降下,驳船拖拽着,在号子声中缓缓入港。
理论上,倭国仍然是大明的藩国之一,织田信长是大明册封的倭国国王。
高启愚攥着自己一块将近巴掌大的怀表,看了看时间,才刚刚早上六点,太平洋暖流和北下的寒流在濑户内海交汇形成了浓郁的海雾,但码头上已经布满了蚂蚁般蠕动的苦力。
朝鲜战场的硝烟仍然没有散尽,堺市港也已成为倭国剧变的缩影:幕府的安宅船船与大明庞大的大明船舰并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武士的刀光与火铳的冷热交织,正在改变着倭国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
高启愚看到了一群欢迎天使来到的倭国女子,她们和服下摆与大明交领襦裙杂糅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的拧巴,一如幕府的态度。
一方面织田信长下了固守令要顽抗到底,一方面又大肆庆祝和欢迎大明天使的到来。
这些倭国女子脸颊被冻得通红,但仍然举着双手跳跃着,露出了喜庆的面容,这个天气,穿的这么单薄,可能一场风寒就带走她们无人在意的性命。
高启愚站在船头,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氅,这是陛下过年的时候发的贺年礼,大明京师百官,人手一件,花纹各有不同,高启愚这件是云雁纹,飞行有序,春去秋来,佐天子四时之序。
大鸿胪站在船头,看着那些倭国女子冻得颤抖但仍然要欢迎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京师儒生们讨论过的一个问题:落后一定会挨打吗?
这个问题是李贽在一次聚谈的时候提出来的议题,李贽说是黄中兴黄公子问的,这引起了十分广泛的讨论,光是杂报就有八千多篇文章,从道德、政治、军事实力等等各方面去讨论。
传统士大夫们,总是在道德叙事,想要论证,落后不一定挨打,而以李贽为首的一批士大夫,则坚决论证,落后一定挨打。
高启愚嘴角抽动了下,低声说道:“陛下说:大航海时代到来,全球贸易网正在建立,在以后的国际关系中,如果你不坐在餐桌上,你就会出现在菜单上,之所以还没有出现在菜单上,只是因为餐桌上的食客,没有点到这道菜。”
这段菜单论最早出现在万历十年,是万士和在讨论海贸的时候,写的奏疏原话是:
[大海航启,八方商络渐成;寰球既通,列邦相竞,非为刀俎,即为鱼肉,譬若飨宴之筹谋;倘宴席不列,则鼎俎是供;一夕安寝,非庖俎之未及,实席客之未需。方今世局,非啖人即被啖,惟踞高座者,得主鼎鼐耳。]
倘宴席不列,则鼎俎是供,意思就是你没有坐上桌,锅里煮的就是你。
织田市立刻大声的说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哪有单纯的对抗,没有合作?孟子亦曰:以小事大以智,以大事小以仁,汉对南越国五饵三表,南越国归降;《老子》亦言: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大明更是在洪武年间,构建不征之国的朝贡贸易。”
“这不符合大明的礼法和祖宗成法!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的。”
织田市显然非常精通儒学,到了大明之后,更是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她引经据典,还结合了历史的例子,反驳了餐桌论,她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高启愚不语,静静的看着堺市港的码头,事实总是胜于雄辩。
堺市港的码头上,都是苦力,这些苦力,喊着号子搬运着货物,而监工挥鞭抽打动作迟缓者,苦力挨了鞭打,默不作声,只是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来迎接大明的除了幕府安排的女子之外,还有一些倭国的买办,这些买办揽着貌美如花的茶汲女,踮着脚尖,希望能看清大明船只的细节,还情绪的激动的对着周围人诉说着,似乎在大声的讲,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幕府权威正在逐渐崩塌和被大明商品、宝钞所解构,大明团龙旗在守备千户所的上空刺破天际高高飘扬,其阴影恰好笼罩着安土幕府有些褪色的家纹旗;
武士阶层的困境,在港口码头的喧闹中,暴露无遗,他们已经没有了武器,应当是把祖传的肋差(短刀)和太刀(长刀)典当给了商人,身上的武士服已经破败不堪,远不如商人的服饰华美,这些落魄武士内衬上的家纹刺绣和月代头发髻,是他们最后的倔强;
“那是极乐教徒,你对极乐教并不了解吧,毕竟你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这种邪祟横行,大明百姓不知道倭国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你也不清楚。”高启愚的目光看向了码头最特殊的一群人。
这些倭人是极乐教徒,他们用尽了全力挥舞着一杆自己绣的团龙旗来迎接大明的到来,绣工很差,显然是仿照守备千户所悬挂的团龙旗绣的,如此寒冷的时候,他们把脚露了出来,脚踝上刺着字,远远的看不清,但高启愚不止一次听说过,那是明字。
除了挥舞旗帜的人,剩下的教徒,虔诚的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的跪拜着,迎接大明天使的到来。
“我…不清楚极乐教的事情。”织田市有些恍然,她终于承认,她离开倭国太久了,以至于倭国如此的熟悉,也如此的陌生。
高启愚嘴角牵动了下笑着说道:“其实杂报多次报道了极乐教的种种不法,大明将其定为邪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儿了,申时行申巡抚,以不够虔诚为由,将这些教众全都驱逐到了南洋。”
“你看,你其实并不关心倭国。”
这一段话,看似平常,却击穿了织田市的最后心理防线,她很清楚,她已经不甘心,再做回一个倭人了。
她已经习惯了大明的一切,繁华的市场里应有尽有、书店里的各种书籍琳琅满目、社会稳定不用惶恐不安等等一切。
相比较黎牙实的坦然,织田市则是显得有些矫情了,其实从身体到心理,她早已经接受了这种变化,但就是不肯承认罢了。
高启愚又想起了万士和万宗伯,万宗伯曾经讨论过:长期离开故土的人,不可避免的出现本地化的问题。
黎牙实、沙阿买买提、织田市这些使者,做着做着,就已经接受了当地的文化的熏陶,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本地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更像是本地人。
“更加残忍的事情仍在发生,长崎总督徐渭告诉我,在广岛、在大阪,一杆鸟铳等于一个倭女,等于一个农夫十年的年供,一斤火药等于十个倭奴,一箱阿片等于三百名游女与五百名的倭奴,一瓶金鸡纳霜,可以换一千个倭女。”高启愚嘴角抽动了下。
倭女和游女的差别,一个是良家,一个是娼妓。
他在出使之前,已经用尽了全力去了解倭国的种种变化,但是这种残忍扑面而来的时候,依旧对他根深蒂固的传统道德观,形成了巨大的冲击,人被明码标价的贩卖,而且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织田市有些崩溃,她蹲在甲板上,掩面哭泣,起初还有些声音,后来就再无声息,在倭人顶礼膜拜中,三十三丈的游龙号稳稳的停在了泊位上,这艘海上巨兽,给倭人带来极大的震撼。
别说没见识的倭人了,陛下在天津州参加阅舰式,第一次见到游龙号的时候,也是无比震惊,当然作为天子,喜形于色,会让大臣们觉得不稳重,陛下没有过多表现出来那种惊骇,大明明公们也是瞪大了眼睛,十分的骇然。
人类对巨物天然崇拜,而大明拥有十八艘这样的快速帆船。
织田市终于哭完了,两眼通红,她下了船,直接跟着织田家的武士,前往了京都,而高启愚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他拒绝了极乐教请求会见的想法,这是大明认定的邪祟,绝对不可接触,但这些倭国本地的买办们,实在是过于热情了。
他们用半生不熟的汉话,疯狂的拍着马屁,听得高启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美人、黄金、白银、宝石等等各种豪奢的礼物,堆满了高启愚下榻的房舍。
“大鸿胪不拿,日后的使者怎么拿,咱家怎么拿?”
“咱家不拿,徐总督和孙舶使就不能拿,大家都不能拿,大明的商人也不能拿。”提督内臣黄斌,将礼物点检了一遍,分成了大中小三份,他看出了高启愚道德感作祟,不想收受这些贿赂。
高启愚不是不知变通之辈,他很清楚,这些个倭国的买办,大概都是为了一个来自大明的认证,他要是真的不拿,这些买办不太好游说他们背后的大名们,让织田信长同意议和。
“大份的归中贵人,我拿这个小份,徐总督和和孙舶使拿这个中份。”高启愚提出了新的分配方案。
黄斌笑着说道:“诶,大鸿胪大份归大鸿胪,中份归咱家,咱家带回宫中,小份给徐总督,他们平日里不缺这点孝敬,给他们是一种态度而已。”
“陛下训诫咱家,皇帝不差饿兵,不是国破家亡时,让军兵饿着肚子冲锋陷阵,是耻辱。”
“大鸿胪心里念着陛下的好就是了,该拿就拿着,否则日后谁还会干这等搏命的买卖?出使风险极大,天象、瘟疫、伤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