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已经非常反贼了,但他活着,就是大明的大皇帝,没人能挑衅这一地位。
朱翊钧不行,连朱元璋都不行。
朱元璋当年的藩王封国,其实也是竖切的手段,但后来就是越收越紧的藩禁,私自出门、私自见客就会被当成囚犯,扔进凤阳高墙里,动弹不得。
“他这篇文章,很有意思。”朱翊钧想了想,把文章发到《逍遥逸闻》上比较合适,这是自由派之间的斗争。
殷宗信领取了一大堆的赏赐,这些赏赐里,最让殷宗信在意的是大明皇帝册封金池总督府的圣旨。
其他的赏赐都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拿到了总督府的批文,皇帝就等着接收源源不断的黄金就行了。
这个时间可能要三年,五年,但是绝对不会超过十年。
殷宗信离开了通和宫后,前往了全楚会馆拜见了张居正,殷正茂是张居正的人,是张居正扳倒高拱最重要的胜负手。
殷正茂广东平倭的顺利,解决了戚继光北上的后患,彻底将大明东南稳定了下来。
殷正茂电白港平倭成功后,张居正成为帝国首辅,已经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殷宗信于公于私,都要拜访张居正,毕竟金池总督府的事儿,大明皇帝下了圣旨,政治、军事、经济资源等等,都需要张居正去调配。
“你让殷总督放心,我会协调好这些,把黄金带回来,朝廷需要更多的黄金。”张居正听完了殷宗信的来意后,满脸笑容,阳光灿烂。
钱荒,就是大明挥之不去的梦魇,终于看到了结束的希望。
大明贫金银铜,受制于人的困局也,会得到大幅度的改善。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殷宗信一脸古怪的说道:“父亲告诉我,这次入京,我会有很多的收获,不是赏赐,也不是圣旨,他说,我会明白,我的一些困扰,是庸人自扰之。”
“我这次带船队回到大明献祥瑞之前,一直忐忑不安,我其实一直担心,吕宋总督府就像是海外漂泊的浪子,最终和大明渐行渐远。”
“父亲告诉我,亲自到一趟大明,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确实,我心中的疑惑已经完全消失,但更大的疑惑出现了,我为什么不再疑惑了呢?”
“先生,我有些胡言乱语了。”
殷宗信才二十二岁,他其实一直担心,吕宋总督府和大明的关系会分崩离析,那吕宋总督府现在一切努力,就失去了意义。
但回到大明转了一个小圈,他就不再担心了,但他又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相信总督府所有人的一切努力,不会白费。
这看起来有点胡言乱语,但张居正明白殷宗信的疑惑。
“万士和万宗伯曾经说过,殖民者会在殖民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本地化,但这种本地化,不是和中原本土彻底断绝来往。”张居正想了想说道:“开封、嘉峪关驰道是为了重开西域,自唐中晚期西域丢了之后,这都多少年了。”
“大明仍然念念不忘,有点机会,国力稍振,就要重开西域。”
“所以,吕宋总督府的一切努力,都不会白费,春秋史书会记得,史书就是共同记忆,就是共识。”
燕云十六州丢了四百二十九年,被徐达收复;北宋末年,黄河以北沦丧敌手二百四十二年,被徐达收复。
“谢先生解惑。”殷宗信真诚感谢了张居正的解答,他还是觉得张居正的解释并不全面。
殷宗信回到了十王城,他作为皇亲国戚,住十王城很合理,这里也有个驸马都尉府,只不过常年闲置罢了,这也是殷宗信第一次来这个驸马都尉府,他迎娶盈嘉公主的时候,还没十王城。
他闭目沉思了许久,才睁开了眼,眼底的迷茫全部散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大明,跟随父亲出海后,一共回来了两次,第一次是迎亲,第二次是献祥瑞。
这次回到大明后,最大的感受就是,井然有序,本该如此。
他见到的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就像是一个认真排练过的戏,没有任何偶然,但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从皇帝、到臣工,甚至是驸马都尉府的下人也是如此。
每个人说的话,都像是拼图的一块,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大明来。
所有人的行为方式,所有人说的话,都像是共用一个脑子一样,这个脑子,不是陛下,而是千年以来的共识,这些共识指导着每个人的行为。
甚至包括反贼。
这些反贼,天天跳的那么高,但他们其实仍然活在这种共识之下,或者说集体意志之下,从没跳出过这种思维方式,无法脱离这个集体意志。
殷宗信终于拿起了笔写道:“中国,中国,中国早就完成了国朝构建,所以中国,从来不是一个狭义上的国朝,而是一个文明。”
“而每个人要做的事非常明确,就是将这个文明,作为一种永恒而循环的自然现象,延续下去。”
“我如此,天下人亦如此。”
殷宗信不怕死,就怕自己做的事儿没用,不会被人记住,辛辛苦苦的把吕宋变成了云南,忽然一道政令,吕宋是吕宋,大明是大明,那总督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那些流放犯,不是全都白干了吗?
但他发现,他做的事,会给这份共识添砖加瓦,即便是名字在历史长河里变得模糊,但他留下了痕迹,那是吕宋,也是金池。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殷宗信怡然自得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在吕宋的焦虑。
殷宗信拿起了桌上的杂报看了起来,杂报上充斥着对王谦的批评,王谦的九不准,把一些人的肺管子都给戳了,骂的十分难听。
但这些骂声,让殷宗信感觉有些奇怪,主要是他们骂的人不对。
这些贱儒只敢骂王谦,不敢骂王崇古,更不敢骂皇帝,九不准是皇帝在背后推动的,尤其是和稀泥一样,罚了王崇古半年的俸禄,让王谦官降一级。
这些处置,几乎等同于没有,王崇古不缺钱,王谦一个只能走幸进路线的臣子,也不在乎自己的官秩。
这些骂人的话,全都攻击王谦一个人,王崇古这个爹,王谦胡作非为的最大底气,没人敢说,皇帝更没人敢骂了。
别看王崇古和王谦不住一起了,看起来父子关系断绝,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儿,王谦真的有了生命危险,王崇古出手比谁都快。
“果然啊,陛下说这些个贱儒是贱骨头,朝着威权双膝下跪,又挥舞拳头。”殷宗信摇头,流放到吕宋的士大夫们不敢骂,因为国姓府真的会把他们沉到海里去。
当然陛下也会,不过陛下手段比较多,解刳院、斩首示众、夷三族、流放、送辽东垦荒等等。
这就造成了这种别扭的现象,骂王谦解决不了问题,但贱儒还是在号丧。
第811章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抚有蛮夷以属华夏
殷宗信在京师呆了十五天的时间,他还去了趟西山陵寝,祭祀了大明国朝的列祖列宗,驸马都尉们每年都要祭祀,但殷宗信这个驸马,因为天高水长,一次也没来过。
这次祭祀,算是彻底完成了殷宗信驸马的礼法,礼法很重要,完成了礼法,就没人能挑出毛病来了,哪怕全世界都知道盈嘉公主是皇帝的白捡来的养女,但她依旧是大明长公主。
殷宗信是驸马都尉。
“不是,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殷宗信到了天津州塘沽港准备坐船回吕宋的时候,看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呆滞的说道。
皇恩过于浩荡了。
这堆积如山的货物,全都是大明的火器,确切的说是大明京营淘汰掉的鸟铳、虎蹲炮。
大明正在换装燧发铳,这些过去生产的鸟铳,正在逐渐被淘汰,本来打算全都回炉重造,但是南洋的局势,这些火器就有了用武之地。
徐爵拿着账本说道:“鸟铳十万把,以后每年还有数万把,虎蹲炮三千门,这东西大明本来造的就不多,若是要的话,只有新货了,要买新的虎蹲炮,要上奏疏,过会才能定。”
“这里有火药二十万斤,这是陛下给总督的,总督说缺人,但陛下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就只能给点火器和火药了。”
殷宗信低声说道:“有点太多了,用不完的。”
徐爵左右看了看小声嘱咐道:“陛下说了,人人持枪,它才不乱!陛下叮嘱过了,只能汉人持有火铳,火器、火药购买,一定要确认身份。”
人人持枪,它才不乱,是个伪命题,要真的如此,大明为什么还要禁弩、禁甲、禁止火器呢?直接每人发一把火铳,那不是天下太平了吗?
发火铳,其实也是一种竖切的手段,逼迫底层互害,影响共识的形成。
但南洋的持枪令里,只有汉人能持有火铳,仍然是横切,夷人不能购买火铳、火药,汉人可以,就是人为的划分阶级。
这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做法,比如在贵州,在云南,都是这么做,武力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就是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大明总是这样,有自己的一整套思维方式,哪怕是竖切,也是先横切再竖切。
人人持枪它才不乱,说的是汉人的社区,而不是夷人,夷人死活,大明皇帝不管。
大明腹地不适合人人持枪,因为在大明,是横切出来的社会,人人有枪,就会把枪口一起朝向肉食者。
但在殖民地,可以人人持枪,枪口会对准直接威胁自己生命财产安全的敌人。
只有殖民者手里有家伙,才能在复杂的矛盾冲突中,保护自己的利益,尤其是汉人多认同大光明教,夷人多认同极乐教的前提下,根据大明明公的估计,这两个宗教之间的冲突会愈演愈烈。
大光明教和极乐教都没有经过无害化处理,而无害化处理,需要经过十分激烈的博弈,甚至是反复多次的消灭运动,才能完成。
所以爆裂的冲突很快就会蔓延到整个南洋,大明朝廷、皇帝希望汉民能够获胜。
让大明再次伟大,总要有人变成底肥和燃料,燃烧自己,为再次伟大注入动力,这个底肥和燃料,皇帝和朝廷选择了夷人。
“陛下圣恩无以为报。”殷宗信看着一箱箱的火铳、火药被拉上了大船,感慨万千的说道。
圣恩叙事能够成功的根本,是真的有圣恩。
殷宗信有点感慨万千,可能陛下眼里,出海的汉人都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抚有蛮夷以属华夏’的开拓者。
这句话出自《左传》,说的是楚国的先王熊绎,驾着简陋的车,行驶在没有路的荒野上,穿着破烂的衣服去开辟山林,或者安抚或者王化或者驱赶蛮夷,争取到足够的生存空间,将脚下的土地属于华夏。
但其实,陛下的看法大部分是对的。
但这些开拓者成分是比较复杂的,也不都是心怀大明,还有不少的反贼,比如元绪群岛就有几个反贼窝,以欺骗大明汉人为生,以种植朝廷严厉禁止的阿片为业。
各种许诺天花乱坠,真的出海进了这些反贼窝,简直是奴隶不如,购买倭奴和黑番奴是要花银子的,但骗人不用。
老乡见老乡,背后挨两枪的事儿时有发生,有点手段全都用在了同胞身上了。
殷宗信决定,这次回去,就把这些个反贼窝全给端了,把多数反贼沉海,把贼首押到京师来,献俘阙下,这也是献祥瑞,能让陛下开心一下,就是报答圣恩。
主要是前往绝洲的水路,要经过元绪群岛,重点清理后,保护航路的畅通,顺便还能多白没一些种植园。
这些反贼窝,吕宋总督府在两三年前都已经将其情况,摸排的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动手,主要是为了让种植园变成常田,然后吕宋总督府再去摘桃子。
殷正茂从来不是一个道德崇高的好人,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择手段的恶人。
万历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在京师过完了中秋节的殷宗信带着皇帝御赐的火器,离开了天津州塘沽港,一起离开的还有陈大壮。
皇帝赐了他十二个万国美人,还给他说了个媳妇,要求他在椰海城,用三年时间生十三个孩子,做绝洲西部大铁岭守矿人,一百万银的承兑汇票,也在他的手中,他可以在旧港总督府用这些银票,来召集开矿的先锋,购买奴隶。
大明皇帝朱翊钧的日常生活,显得有些过于无趣了,早早起床到文华殿主持廷议,廷议结束留下大臣继续开小会,用过午膳后前往北大营操阅军马,回到通和宫后,处理奏疏到月上柳梢头。
枯燥无趣且重复的生活,在潞王朱翊镠看起来就是上磨,天生贵人这么折腾自己,也就是肩负日月,身系江山社稷,逼着陛下只能如此勤勉,如此励精图治。
毕竟两京一十五省四大总督府、一亿三千万人的命运,都在皇帝的身上担着,就必须要把这片天举起来。
朱翊钧反对朝臣们的鲜花锦簇,对于任何拍马屁的奏疏,都会盖个‘放屁’的印章,他怕自己在一声声圣君中迷失了自己,忘记了大明还有许多矛盾没有解决。
八月十六日,文华殿内,张居正为首的大明内阁,将编修好的万历本大明会典,呈送到了御前。
当然仅仅是贺表,大明会典一共228卷,一股脑堆到陛下面前,这廷议也没法进行了。
大明会典万历本,是张居正的最大意难平,他是大明会典的总裁,他希望大明会典修好,能成为大明普遍遵守、认同的成文法,让新政有了法理的基础。
成文法非常重要,这是社会共识本身,尽管它有这样那样的妥协,但依旧是万历维新的法理本身。
万历十五年初就已经完全修订完毕,但迟迟没有呈送预览,是在等待税法修好附录。
朱翊钧拿着手里的贺表,对着月台之下说道:“朕在万历初年就开始亲事农桑,是为了让万民填饱肚子,这是第一要务,民以食为天。”
“其次,今年起,大明国朝定下了丁亥学制,九龙大学堂和师范学堂已经开始营造,不断的推动普及教育,哪怕赔再多的钱,也要做,而且要做好。”
“再穷不能穷教育,有了大量的人才,生产力才能不断的发展。”
“最后,就是朕在纵容百姓们反抗自己遭受到的不公,如果衙门不管用,就像杭州罗木营、台州佃户、教谕沈仕卿、就像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的百姓一样,把事情闹大。”
“这三件事,是朕日后仍然是朕最主要的工作,万历本《大明会典》把这三件事写进去。”
朱翊钧谈到了三件十分具体的工作。
第一件是吃饭,即保障食品供应,这件事看似很难,但其实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大明只有一亿三千万人,大明土地只要不抛荒,不会有大规模饥荒发生;
万民拥有吃饭的权力,食品权。
第二件事是万民拥有接受教育的权力,受教育权,是有普遍共识的,熊廷弼一个放牛娃,是认识字的,在年景好的时候,熊廷弼也读过几年书,认识字;申时行是寄养在舅舅家,当了状元才改回了申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