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62节

  如果不收田赋,那代表着朝廷完全放弃了县以下的治权,便是真正的皇权不下乡了,这会造成更多的混乱。

  县城外的乡野不再交田赋,代表着朝廷不会再把目光看向他们,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出现权力真空,就会有人代替朝廷治理,强人身依附的贱奴籍制一定会卷土重来。

  冯保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陛下圣明,为了这个税法,各部堂上官,差点打起来,刑部想直接蠲免十二银以下,这样就没有那么多的抗税收税的案子要办;”

  “礼部则是部分反对,认为仍要收田赋,担忧贱奴籍制卷土重来;”

  “户部是坚决反对,因为这样一来,交税的人,就只有大约780万人,陛下,年入二十银以上的,大约只有这么点人。”

  大明的收入大约可以分为十一级,这里面计价比较复杂,得拿出《万历会计录》把实物折算为铜钱和白银,后来户部嫌数据过于杂乱,重新整理了一遍。

  最终朝廷以户为单位,进行年收入全家平均,分为了三级。

  分别是贫穷、温饱和富裕,贫穷收入折银不足五银,温饱为五到十二银,富裕为十二银以上。

  处于贫穷的大明百姓大约有50%,处于温饱的百姓大约有44%,而手里有闲钱富裕的百姓,大约只有6%,按照这个标准,需要纳税的人只有780万人。

  这也是十二银这个标准的由来,94%的百姓,不纳税,符合皇帝一贯收税的主张,谁有钱就问谁收税,穷鬼根本榨不出几个钱来!

  “稽税院怎么说?”朱翊钧询问稽税院的看法。

  冯保低声说道:“稽税院自然乐意,稽税穷民苦力又累又没银子,这样一来,大部分的百姓排除在外后,稽税就简单了。”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其实好办,那就退,先都收起来,然后年入十二银以下都退还,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冯保极其紧张的说道:“陛下,先生也是这么提议的,然后吏部部议,少冢宰梁梦龙告诉先生,想的很好,但没有那么多的吏员去执行,这一进一出,摸银子的人太多了,怕是浪费国帑了。”

  冯保是真的怕,怕皇帝一拍桌子,就这么干了。

  这种分配方式,是张居正想出来唯一合理的方式,但大明眼下,真的做不到,除了造成国帑浪费,什么用都没有。

  张居正并没有打算推行,吏部部议不认可,显然是大明纠错机制还在生效。

  元辅确实威权,但陛下勤勉,这种典型的肉食者一厢情愿,还是能纠正的。

  “朕知道,要想实现退税,得国帑能直接把钱退回百姓手里,否则啊,都是白费力气,朕就是那么一说。”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冯保的神情有点如临大敌。

  有的时候,肉食者的一厢情愿,造成的危害,往往比昏庸还要可怕,你还不如什么都不干呢!

  “哎,这一条划掉吧。”朱翊钧十分不舍的划掉了这一条,他其实真的很想通过,但终究是镜花水月,不现实的政令,只会让大明变得更糟。

  张居正的浮票意思是:等一条鞭法推行之后,这条税法,才有意义,一条鞭法执行之前,做不到。

  “陛下,稽税院其实不对年入十二银以下稽税,费劲还没钱。”冯保提醒陛下,其实大明已经在积极改善分配了,年入十二银以下的百姓,不纳税,稽税院不做催缴,还不够工本费。

  朱翊钧朱批了奏疏,点头说道:“朕知道,二位缇帅都汇报了过好多次了,但毕竟只是稽税院不成文的规矩,而不是明文法,朕想做的是明文法。”

  税法其他的细则,都没有太大的争议,税法已经修了很久了。

  “陛下,元辅打算干件事,跳过一批人。”冯保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嘉靖二十六年到嘉靖四十一年之前,所有的进士跳过,不得入文华殿入文渊阁。”

  “先生说,那时候国朝动荡不安,这一些人,恐怕非但不能成为陛下助力,反而成为万历维新的阻力。”

  “先生的理由也简单,不够忠诚。”

  没有奏疏,没有明文,是徐爵和游守礼沟通后,口口相传呈送陛下,询问陛下的意思,这是重大决定前的提前沟通渠道。

  如果皇帝同意,同样没有奏疏,没有明文,而是在考成法中,对这些人进行人为设限。

第808章 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

  朱翊钧不看好马丽昂的直接原因,就是神不让修建巴别塔。

  巴别塔,新巴比伦国王下令,要修建一座通天塔,‘加高塔身,与天齐肩’是修建这座通天塔的政令。

  神对这座塔又惊又怒,人类居然为了传扬自己的威名,修建了如此高塔,所以神派出了天使,变乱了新巴比伦王国的语言,让巴比伦人无法互相交流,塔没能建成,新巴比伦王国也很快被波斯人所覆灭。

  巴别塔,大抵就是人类试图通过自身的力量,来挑战神的权威,在这个宗教故事里,说的是人类不能狂妄自大,挑战神。

  越多的努力和尝试,都会招惹神越大的愤怒,从而降下神罚。

  马丽昂从大明拿走了几本书,就想改变泰西数以千年计形成的价值体系,这真的是过于异想天开了。

  张居正要人为筛选掉嘉靖二十六年到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也是出于这个目的,维护大明的核心价值体系。

  这段时间的进士,是对大明完全失去信心的臣子。

  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当读完书开始真正入世的时候,大明处于风雨飘摇,国朝衰朽的时候,他们对大明的认可和拥戴,自然而然的会处于历史的低位,自然就不会忠诚。

  张居正清楚的知道这批人即将爬到大明国朝的权力中心,会造成何等危害。

  从嘉靖四十一年之后,大明平倭战争节节胜利,马芳在西北完成了对俺答汗的以攻代守,大明整体恢复平稳,虽然各种烂事还是一堆,但总比之前要好的多的多。

  “朕答应与否,先生都要做,他和朕一样的固执。”朱翊钧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张居正是一个非常非常固执,而且难以说服的人,他想做的事,朱翊钧要拦,要付出许多的代价,而且朱翊钧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来说服张居正改变他的想法。

  如果仅仅是不忠诚于皇帝也就罢了,他甚至不忠诚于大明,让他们爬到内阁这种高位,掌控了权力,会是何等的景象,朱翊钧想都不敢想。

  “陛下,王次辅举荐王家屏回京入刑部做左侍郎兼领西山煤局诸事。”冯保将一本奏疏摊在了陛下的面前。

  王崇古举荐王家屏回朝,这是打算让他入阁。

  王家屏,隆庆二年进士,算是少壮派的一员,显然,领西山煤局诸事,王崇古打算把工党党魁、晋党党魁的位置,都交给王家屏,而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王谦。

  王崇古老了,他在寻找接替他的人。

  和张居正不同,张居正不用操这个心,张居正所有政令的继承人就只有陛下,也只能是陛下。

  “其实给王谦也挺好的。”朱翊钧看着这份举荐奏疏,有些犹豫的说道:“王家屏恐怕不乐意,主要是晋党已经被彻底打散了,如果只有工党还好。”

  晋党在接连重拳之下,已经和当初的严党、徐党一样,有点臭名昭著了,连王崇古都摁着晋党刷圣眷。

  这和晋党骨干范应期因为牙疼服用了大量阿片,最后把自己弄进了解刳院有很大的关系。

  只剩下王家屏独木难支,晋党自然没有了主心骨,没了凝聚力,后继无人,是每个组织都要面对的严峻问题。

  冯保摇头说道:“给王谦,那王次辅怕是要被言官给骂到不能出门了。”

  王谦是亲儿子,姚光启是女婿,若是给了家里人,王崇古没办法面对言官戳着脊梁骨的骂,读书人骂人是真的脏。

  “可是王次辅和王家屏可不怎么对付,这是必须要明确的,若是王次辅退了,王家屏对王次辅的人展开报复,这就破坏了工党大局。”朱翊钧还是有些犹豫。

  王家屏是葛守礼的学生,一旦王家屏坐上了党魁的位置,恐怕王崇古的人,都落不到好去,当初晋党就分裂成了两派,王家屏找王崇古办事,都得拉下脸去求。

  “这是举荐之恩,王家屏就是要做,也不敢做的太过于明显,不敢破坏工党大事。”冯保不认为王家屏会做什么,王崇古举荐了他,他要大肆报复,那就是忘恩负义。

  王家屏真的忘恩负义,如果他做的比王崇古好还罢了,如果做得差,那王家屏这个党魁身份,也坐不稳当。

  那么多鼎工大建不提,官厂从无到有的各种法例不提,创办工党不提,就说崇古驰道和还没修出来的崇古城,王家屏拿什么达到王崇古的高度呢?

  王家屏根本兜不住,道德上忘恩负义,功绩上又很难超越,还要反攻倒算,只会把自己弄成个笑话。

  “这样,把全晋会馆里里外外修缮下,换个门头,叫工馆好了,以后工匠出身的学子入京参加科举、入九龙大学堂学习的吏员、入京办事的匠人,都可以在工馆下榻。”朱翊钧做出了决策。

  王家屏可以回京,可以接任工党党魁,但晋党党魁,或者说晋党,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

  将工党和晋党彻底切割掉,全晋会馆也正式落下了帷幕,晋人入京办事,仍可以下榻,但这里主要成为了工匠们的聚集地。

  “八十亩拓到一百二十亩地,营建六层官舍,能多住点人好了。”朱翊钧额外给了四十亩地,让工馆的面积更大。

  “陛下圣明,臣遵旨。”冯保领圣旨,他觉得陛下的处置更加稳妥,全晋会馆就是晋党的标志,全晋会馆落幕,代表着晋党的彻底结束。

  这样一来,王家屏就是想反攻倒算,也没那个本事,没有那么多支持者了。

  晋党的圣地全晋会馆都换了招牌,没有了主心骨的晋党,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

  冯保拿出了自己厚重的备忘录,指着其中一条说道:“陛下,两广发展极为迅速,虽然稍逊松江府一点,但相差不多。”

  “去年松江府市舶司上交关税121万银,广州府上交关税116万银,差距已经不大了,广州府上交的官厂利润是132万银,比松江府要多3万银。”

  “广州府的官厂,大部分都是由王巡抚在两广营造,其中最大项就是铁锅,去年广州府衙门,督办造铁锅20万口,佛山铁锅,世界闻名。”

  王家屏被看重,可不是无缘无故,王家屏是工党的重要骨干,广州府十三官厂,是工党的巨大成就之一。

  只不过平日里松江府实在是太耀眼了,遮掩了广州十三官厂的光芒而已。

  朱翊钧有些疑惑的说道:“你找两口铁锅来,朕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卖的这么好!”

  卖得好,还能成为王家屏拿捏势要豪右的手段之一,实在是有点古怪。

  冯保很快就从御膳房找了两口广锅,皇帝吃饭的锅就是广锅,也叫粤锅,径一尺有余,不是朱翊钧想的那种大锅,而是普通的炒锅。

  “这东西卖一两银子一口?”朱翊钧掂量下,三斤重,不是特别厚重,但是质量上乘。

  冯保笑着说道:“陛下,广锅贵坚也,薄而光滑为上,消炼既精,乃堪久用,一口锅能用半辈子了,陛下,连大圣用了都说好。”

  广州佛山锅贵,但贵的原因是好,质量上乘,不是广州铁料好,广州铁料和北方几乎没什么差别,甚至更差点,是铸造工艺好。

  “哦,大圣用了也说好?”朱翊钧有些疑惑的问道。

  “大圣用了真的说好!西游记这第75回说:俺老孙昨日从广东过,带了个折叠铁锅来,现在就慢慢地把你煮成杂碎!”冯保赶忙回答,西游记作为大明第一畅销书,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佛州商务都以冶炼铸造为主,并且以冶炼为核心,做起了无数的产业。

  冯保满脸笑意的说道:“广州府跟松江府较劲儿呢,凭什么他松江府就是大明开海的桥头堡,人广州也不差,广州现在是南洋真正的首府!”

  “所以,王家屏回京来,也不是对生产一窍不通,这是他的奏疏。”

  松江府是琉球、长崎、鸡笼岛的实际首府,几乎所有鸡笼岛出产的木材,都进入了松江府造船厂。

  就像云南大理,实际上是中南半岛的首府一样。

  广州因为地理优势,是整个南洋的首府,南洋超过六成的货物,要在广州集散。

  王家屏写的这本奏疏,关于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生产关系建立,官办和民营之间的矛盾分析。

  王家屏发现了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民坊比官办还要僵化。

  让民坊主们花几千两银子培养账房先生、培养六册一账记账法、度数旁通,提高生产效率、降低生产成本、提高产品质量增加竞争力、提高生产力,这些民坊主,千不肯,万不愿。

  但这些民坊主在赌坊里一夜之间输几万两银子,非但不心疼,反而会四处炫耀,显得自己极为阔绰。

  这些民坊主在争取生意的时候,就只知道压低价格,回头就安排匠人加班加点、偷工减料,生意有个风吹草动,就骂衙门,骂朝廷管得宽,管得多,不给土地、不给政策、不给税务优惠、稽税猛如虎、不给借钱等等,反正就不怪自己蠢。

  自己做买卖赔了,就是国朝的错。

  万历十年,佛山铁锅的价格来到了五钱银子,比正价低了一半,尤其是外贸货,外销利润大,但价格跌了一半,这些个民坊主还吵吵着要让朝廷减点税,结果被王家屏全都喷了回去。

  王家屏办了个两广锅厂,吸收了民间的匠人,开始铸造铁锅,价格更高,但质量更好的铁锅,很快就席卷了整个广州锅业,占据了近三成有余的市场,才让这个产业,价格逐渐恢复正常。

  良币也可以驱逐劣币。

  两广势要豪右对王家屏恨的咬牙切齿,不仅仅是王家屏这个人装糊涂,更是因为王家屏真的有手段。

  只是装糊涂,这些势要豪右根本不怕,但加上手段,就让势要豪右们叫苦不迭了,至少,殷正茂和凌云翼不跟他们抢生意。

  “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站位,只有官厂、官营经济占据了主导地位,朝廷、地方衙门才能占据主导地位。”

  “主导地位,不仅仅是主要经济体和财税来源,还要起到引导作用,引导产业发展,而不是在歧路中,越走越远。”朱翊钧啧啧称奇,这王家屏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陛下,士大夫从来都不蠢,就只是单纯的坏而已。”冯保十分肯定的说道。

  朱翊钧深表赞同的说道:“骂的挺脏的。”

  王家屏在两广,干的最多的事儿,就是研究如何让大明官场健康有序的发展。

  在王家屏看来,官厂和民坊只有形成了有序竞争,才能让彼此的买卖都能长久的做下去,就像一阴一阳的两面,孤阴不长,独阳不生,矛盾,没了矛,盾就没了意义,没有了盾,那矛也不必存在了。

  无论是官厂还是民坊,只要独大,都是一个结局,那就是毁灭自己本身。

  “有意思。”朱翊钧看完了整本奏疏,前面王家屏讨论了大明内部矛盾,后面,王家屏给皇帝整了个大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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