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稍显疑惑,对着冯保说道:“这一个个都是好学的天才,朕用李开芳公式条件概率学稽税,长崎用无数问题作为题库进行随机提问,筛选是吧,都是好学的人才!”
“陛下乃是亿兆瞻仰,天下以为则而行之,这法子好,自然被用的到处都是,徐总督也是为了皇命。”冯保乐呵呵的说道。
都是跟陛下学的。
度数旁通以来,大明国朝上下发现,这算学是真好用,真的能够解决很多问题。
“冯大伴,你把这份奏疏的备份拿来,把后面关于倭奴的部分划去。”朱翊钧拿起了桌上笔,将里面关于倭奴的部分涂黑。
划去,等于没有明确记载,就代表着,徐渭、孙克毅没有做过这些倭奴生意,日后有人问起来,倭奴去哪里了?都会把罪责归于皇帝身上了。
就像是陷阵先登们佩戴三寸团龙旗贴,臣子都是奉命行事。
冯保低声说道:“除了陛下眼前这份,抄录留档的时候,并没有抄录关于倭奴和倭国游女的部分。”
“要修新日运河,那这倭奴就是主力,若是被那些柔远人的贱儒看到了,又是喋喋不休,不能耽误正事。”
内书房呈送皇帝的都是奏疏的原件,有火漆有印信还有签名,但是抄录的都是留档,就可以曲笔了。
这很常见,不是所有事都要记录的那么明明白白。
比如建文君朱允炆在南京皇宫那场大火中,究竟是跑了,还是死了,就不必说的那么清楚,建文君把皇位丢了才更重要。
朱翊钧拿起了黑笔,将倭奴部分全部涂黑,确信看不出来。
这些罪孽,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下章内阁,嘉奖其功。”大明皇帝很满意自己的行为,每年到底有多少倭奴,后世只能去猜了。
朱翊钧拿起了下一本奏疏,看了片刻说道:“有点意思。”
松江巡抚申时行又上了一篇系列奏疏,大明反对大明,讨论下大明关于对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不法罪加三等的政令。
政令通常分为两个属性,庆赏和威罚;鼓励和禁止。
大明过去对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就是庆赏太多,鼓励太多,而威罚太少,禁止太少。
这种做法就导致了一个很可怕的现象,只能在庆赏中不断的加大力度,而不能施加任何的威罚,鼓励毫无成效欲壑难填,禁止难以成功法纪无法约束任何人。
一切制度设计,都会和最初的愿景背道而驰。
“恩愈重欲愈深,壑难填;禁愈难法愈坏,纪无縻(约束);贵以临贱,贱以承贵,纲常崩礼乐息,上下相疑,而国家丧乱无治,根本之制怠废百叶皆枯。”朱翊钧念了申时行第一卷申时行的总结。
关于政令礼的鼓励和禁止,庆赏和威罚。
申时行举了个例子,那就是:烟草和阿片烟土,在当初那个岔路口,皇帝选择了允许烟草官营,而对阿片进行了最严厉的封禁。
如果所有的制度设计,都和最初的愿景背道而驰的话,就会出现第一个困局,就是大明核心的价值体系出现衰弱和腐朽,即文化堕落。
这是申时行最近观察到极乐教的肆意泛滥,得到的感触,而且他认为,大明在万历维新的之前,就处于这种核心价值体现衰朽的边缘。
一个国朝,一旦核心价值体系出现衰朽,整个国朝就会陷入极度的撕裂之中,这种撕裂,会放大一切矛盾。
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儿,也会酝酿出朝廷完全无法预料的大祸,而后迅速蔓延。
若是核心价值体系出现了衰朽,就代表着绝对的混乱和道德危机,所有矛盾和撕裂,就无法弥合了。
除了因为外患陷入价值体系衰亡的危机之外,维新变法,也会陷入这种可怕的危机之中。
大明已经度过了第一个困局,正在向第二个困局走去。
这第二个困局就是:如果大明要发展、要改变生产关系、要改变生产力,要改变小农经济,那么新的价值体系就会在发展中不断的建立,大明旧的核心价值体系,一定会遭受到巨大的冲击。
如果任由新的价值体系野蛮生长,肆无忌惮的发展下去,传统的、旧的价值体系就难以保存下来,这是发展的趋势,总是在发展中,不断的淘汰掉过去的东西。
但旧的价值体系彻底崩解会引起道德危机和混乱。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朱翊钧喃喃自语的念着两个困局最后一句话,这是引用的《诗经》中的一句话,老祖宗的智慧,总是忽然出现,点亮前面的路。
迷茫了吗?老祖宗来咯!
申时行引用这句话,用来形容新旧价值体系替换的总纲常。
周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已经焕然一新,旧的价值体系不能完全的抛弃,新的价值体系也不能一概不分好坏的吸纳。
哪些旧的礼法需要舍弃,哪些新的礼法需要吸纳建立,这些都是具体问题具体去分析。
而且申时行认为不是很重要,就像善恶的标准总是在变化,价值体系的标准也在变化。
在申时行看来,最最关键的问题是:谁去做,谁去承担这个责任,谁去履行这个使命,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新旧更替。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继续念道:“自古,精进者寡,因循者众;精进者,忽实修而崇虚谈;因循者,妄践履而期万世;然,士岂不知忽实而罔,因循必亡之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终无力,百事衰。”
精进者和因循者其实都没有那个力量,承担维新的责任和重担。
第806章 要用自由之火点燃整个泰西
从古至今无数的读书人士大夫们,愿意变法革新的少,因循守旧的多;
这些愿意变法的人,往往忽略实际而高谈阔论未来的路是一片坦途;
因循守旧的人,则不顾及事实,希望万世不移之法能够万世永昌。
但是,这些从科举中考出来的人中龙凤的士人们,真的不知道,忽略了现实就一定会迷茫,道路断绝,因循守旧只能等到灭亡的道理吗?
不可能的,都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多少朝代兴盛和灭亡了,历史的教训就在史书写着,历史长河,看着后人一遍又一遍的犯着过去已经犯过的错误。
自己骗自己,只不过是无能为力罢了。
谁有能力?一个强力的皇帝、一个高效的朝廷,这就是力量集中的具体表现,只有把力量集中起来,才能做事。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的凝聚力量。
“申巡抚果然年轻,有冲劲儿!”朱翊钧对这篇十分无聊的政论文,做出了自己的点评,他很乐意甚至希望看到这种思考,越多越好。
指望朱翊钧一个人,让大明再次伟大,是一种奢望,众人拾柴火焰才高。
“申巡抚提出了问题,但没提出解决的办法啊。”冯保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朱翊钧笑着回答道:“他不是说了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路还很长很长,在前行的路上会遇到无数的挑战,需要脚踏实地,而且坚定的向着目标前进。
“这不是说废话吗?”冯保挠了挠头,申时行看似什么都说了,但好像什么没说。
朱翊钧笑着说道:“他这篇政论奏疏本身都是废话,不谈正事的政论,本来就是在说废话,拿去发邸报吧,头版。”
朱翊钧让申时行上头条,里面关于新旧更替的讨论,对大明国朝具有意义深远的指导意义。
尤其是在维新的过程中,如何把持好其中的度,既不损失核心价值体系,又不因为因循守旧阻碍新的共识形成。
这里面的度,轻了没用,老旧的腐朽的核心价值体系会把整个大明带入深渊,重了会出现道德危机和过多的混乱,撕裂加深,各个阶层的矛盾,会在激烈的冲突之中,毁灭彼此。
“倒也不全是废话。”冯保领旨办差,他觉得申时行说的不是废话,奏疏里的内容,对大明有着重要意义。
这些高屋建瓴的话,究竟是不是废话?可能要交给时间去检验了。
马丽昂在面圣之后,打算离开了,她在四夷馆里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等待着礼部官员的安排,他们这些使者,在大明是可以自由行动的。
但多数的番邦商人,是不可以离开万国城,这代表着大明拒绝移民,而且是律法上明确禁止的。
从海外迁到大明,直接肉身翻入地上神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样貌不同,任何人看到非法进入大明境内的夷人,都可以到朝廷举报,并且获得三百文的赏金。
这些赏金已经很多了。
这是非常合理的,大明人生于此长于此,他们的祖祖辈辈,为这片土地的繁荣昌盛付出了无数血的代价,这就是祖祖辈辈的血税。
外邦人,凭什么只坐船到这里,就享受这些福报呢?
马丽昂呆呆的看着四夷馆的窗外,一辆粪车,正在沿街收走放在门前的粪罐儿,顺便把门口堆积的垃圾倒入另外一个箱子,然后推着到下一家门前,就这样,一家一家的路过。
这些粪便要用去堆肥,而那些垃圾也要拉到附郭民舍里,进行分拣,有的会被拉去堆肥,有的则会被运到西山煤局作为燃料焚毁。
大明京师的市政厅,市长王希元曾经制定过一个垃圾分类的计划,希望京师所有人,全面参与到垃圾分类之中,减少垃圾分类的人工,减少浪费,但毫无意外的失败了。
因为不方便,对大明百姓而言非常的不方便。
市民们本来只要把垃圾堆积在垃圾桶里,摇着铃铛的粪车会把垃圾清理走,忙忙碌碌的大明百姓们,根本没有那个功夫去分拣。
要想市民们遵守垃圾分类,就要让市民们有时间去做这件事,但超长的工作时间,让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垃圾该怎么分这件事。
一个不被普遍遵守的政令,哪怕是以大明这种高效率、高压力的统治,依旧无法强行推行下去。
这就是大明,真实的大明,它一点都不完美,处处都充斥着矛盾和博弈,但正是这种不完美,让马丽昂感觉格外真实。
她长大的巴黎,四处弥漫着排泄物发酵的味道,甚至连意外死亡的尸体,都不会有人处理,任由其长满了蛆虫。
马丽昂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因为她想起来一些不好的回忆,小时候,她坐在华丽的马车上,通过车窗,看到了一些乞丐在争抢那些尸体上的蛆虫,为了尸体遗物大打出手。
那仅仅是一件衣服。
那时候还很年幼的马丽昂询问父亲,为什么他们要争抢这些衣服,还有那些恶心的东西。
他的父亲非常平静的告诉她,他们生来卑贱,注定卑贱。
看着粪车渐行渐远,马丽昂有些失神了。
她清楚的知道了,为什么先知,不看好她的父亲能成功。
确切地说,因为在先知的眼里,成功的标准不同,她父亲的野望,不过是肉食者之间的内讧罢了。
谁坐在法王的位置上,都无法给法兰西的大多数人,带来安定、繁荣,甚至连巴黎都无法安宁。
马丽昂喃喃自语的说道:“先知曾经说:阶级的认同往往大于族群的认同,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因为占据了多数的穷人们,总是活的如此挣扎,大明也是如此。”
“先知或许非常痛苦吧,如果不明白还能愚蠢,可是先知是清醒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打理着一个庞大的帝国,他要用尽一切手段,让大明的万民活的不是那么辛苦。”
“所以先知才如此的勤勉的处理政事。”
“先知用海外庞大的收益,换取地主们将田亩归还给百姓,哪怕是减一点地租。”
朱翊钧也就是不知道马丽昂的想法,要知道,只能说这些狂信徒总是自己骗自己,总是能够自圆其说!
他就是习惯了而已,习惯是一种强大的惯性,人要改变自己的习惯,就像王崇古要改变自己易怒的本性一样困难。
当然,也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
皇帝嘛,心怀九州万方,天下黎民,这不是应该的吗?
朱翊钧也是第一次做皇帝,他要尽力做的合格一些,让皇帝像个皇帝。
马丽昂想起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给皇帝带的礼物,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堆堆的植物种子,的确是投其所好,陛下心里真的装着万民,安东尼奥心里也真的装着平民。
这或许就是安东尼奥能得到陛下支持的原因,至少比起泰西其他的贵族,安东尼奥更加拟人一点。
在街头利用法律不得背对着贵族说话的漏洞,合法的将人活活刺死在街头,这种泰西贵族,确实非人哉。
大明的勋贵们是决计不敢这么做,哪怕是宗室,也会被扔到凤阳的高墙里,那是宗室监狱。
“使者,出发了。”礼部的通事,敲响了门,提醒马丽昂该上车前往天津州,在塘沽坐船回到松江府,坐船回泰西了。
马丽昂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下自己四夷馆的居所,和这次来的泰西使者一起坐车前往车站,朝阳门站。
朝阳门已经被完全拆掉,建成了一个朝阳门站,这个站点也成为了大明京密驰道的起点,在冰冻期,大量的货物,会从京师出发,前往密州坐船出海,那里是不冻港。
这激活了大明北方冬天的经济,以前的大明,秋藏之后,整个北方就会陷入商品流转的寂静时间,现在全年都变得异常忙碌。
在非冰冻期,京密驰道,仍旧会非常的繁忙,因为天津州塘沽港的吞吐量,无法满足货物流转的需求,即便是塘沽港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修建泊位了,但天津州没有市舶司,起步晚,赶不上需求的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