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摇头说道:“你想要香料贸易的经营许可,朕无法准许,你可以在马六甲海峡装卸香料回到泰西。”
这件事张元勋奏闻过了,这些尼德兰人,恐怕目的不仅仅是香料,而是领土。
明明从马六甲海峡装运香料更加方便,而且价格并不是昂贵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却能节省至少三个月的自己采买时间,对于商人而言,时间就是金钱,回到泰西仍然能大赚特赚,多跑一趟,赚的更多。
但尼德兰人反复请求进入马六甲海峡的贸易许可,这些蛮夷的心思,可想而知。
朱翊钧自然不会答应这个请求,有竞争也有合作,才是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常态,误以为国与国之间可以亲如一家,多少有点把国事当儿戏的幼稚。
艾恩马伦再次叩谢了圣恩,选择了离开通和宫御书房。
这一次出使不白来,至少解决了燃眉之急,盐的问题。
“冯大伴,你说椰海城真的有金色的沙滩和如同海一样的椰树林吗?”朱翊钧站在天下堪舆图之前,看着椰海城的位置,有些好奇的问道。
“大家都说有,想来是有的。”冯保俯首说道:“等到摄像技术再成熟些,臣派小黄门到椰海城给陛下拍点照片。”
“林辅成调研南洋的种植园,也详细介绍了汉乡镇,南洋梦,是有极其明确追求的,而且不难实现。”
陛下对南洋梦有些好奇,也有点向往,但陛下作为天下至尊,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亲自前往椰海城,目睹一下汉乡镇的风采了。
旧港总督府的蓬勃发展,和总督张元勋有着莫大的关系。
张元勋是浙江台州人,是世袭的百户,从底层一步步凭借着战功爬到了总兵的位置,在平倭之战中,经历大小战斗一百一十多次,威名震于东南沿海。
而椰海城的浙江人最多,福建人和广州人其次,这是对张元勋的信任,就像是俞大猷去松江府组建水师,一些有志之士立刻投奔。
过去,大明朝廷对张元勋的封赏,和他的功绩是远远不匹配的。
现在,鹰扬侯张元勋成为了总督府总督,威震南洋。
朱翊钧看着堪舆图看了很久,才坐到了御案之前,继续处理着手中的奏疏,继续上磨。
等到日暮时分,人在家中的黎牙实,上了一道奏疏,严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对大明皇帝单独召见了尼德兰北同盟使者表示不满。
“哟,这个时候黎牙实想起来,他还是费利佩的臣子了?”朱翊钧看完了奏疏一乐,笑着说道:“既然在大明这么久了,他难道不知道,他上这份奏疏什么用都没有吗?”
道德崇高的理念之下,很容易把国朝人格化,但国与国交往,若是真的把国朝人格化,那国朝这个人,一定是个两面三刀、唯利是图、反复无常、烂到了极致的烂人。
而不是道德崇高的滥好人。
在对待尼德兰地区北同盟态度上,就表现的淋漓尽致。
“他作为西班牙人,这个时候,总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冯保倒觉得无所谓,黎牙实就是这么直接干脆的讲了出来,而不是暗中活动,贿赂礼部主管官员,阻止下情上达让皇帝做出错误决断。
这是敌特活动,黎牙实真的这么干,就不是蹲大狱,而是被斩首示众了。
冯保觉得黎牙实作为泰西人,表达一下态度,是有几分道理的。
“黎牙实在奏疏里询问,朕接见了艾恩马伦,是不是代表要和西班牙决裂,取消西班牙的友邦资格,这才是他奏疏的目的。”朱翊钧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吵归吵,闹归闹,生意嘛,还是要做的。”
“他费利佩二世出尔反尔,说好了市场换人才,朕把人流放过去了,他就拿黄金糊弄朕,朕当然要有所表示!”
朱翊钧找了一个十分牵强的理由,多少有点儿常有理了。
大明从收储黄金开始,已经确定了黄金的价值,所以不算是西班牙在市场换人才这个协定里,糊弄大明,毕竟金银总价值折算为590万银,不算缩小了贸易规模。
费利佩没有足够的白银了,大明再像之前那么吸白银,费利佩只能宣布西班牙第三次破产了。
理由是牵强的,但有个理由已经是给友邦面子了。
“把他抓到北镇抚司大牢里关十天!整天就知道胡编乱造!”朱翊钧看完了奏疏,立刻下令,抓人,关十天!
黎牙实在奏疏里讲了一个大明笑话。
他在奏疏里说:大明一个人,一定会有三件事,出生、死亡和逃税,如果一个人一生从来没有逃过税,那说明他对国朝税制已经了如指掌了,那他一定是东交民巷监狱的漏网之鱼!
黎牙实讲这个笑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大明皇帝,稽税要严格注意稽税的范围,不要被人恶意扩大化执法,最终搞得怨声载道。
稽税院缇骑被迫收回那天,皇帝很有可能变成笑话,稽税这事儿,指不定被后人编排成什么样。
大明做出了决策,接见了尼德兰的使者,还承诺了卖给尼德兰人盐,这就导致了费利佩想要用更小的代价,收复失地的愿望落空了。
西班牙的反应,大明必须要慎重对待了。
大帆船的航海会经停很多的港口,这些港口,有很多都是西班牙的总督府,大明还要在这些地方设立明馆,做点小生意。
朱翊钧点在了鹏举港的位置,面色凝重的说道:“白银完全仰赖方外流入,仍然是最大的隐患,费利佩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只需要停了大帆船贸易,大明国朝就会陷入白银严重不足的困境之中。”
“事实上,这两年白银流入减少,已经对国朝万历维新,产生了一定的危害。”
“万历维新能够成功,也有白银的功劳,而且是不可忽视的功劳,如何让白银更多的流向大明,而不是泰西,就是朕和明公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鹏举港,是大明的谋划。
但是这个谋划,短期内很难实现,近在咫尺的仁川,登陆作战,大明都有点无计可施,更遑论万里之外的秘鲁总督府。
“陛下,费利佩应该不会做出更加激进的决策。”冯保眉头紧蹙的说道:“毕竟大明环球贸易船队,各个总督府也是非常欢迎的。”
“若是断绝了泰西大帆船贸易,并且收回给大明的特许贸易许可,各个总督府,也会和本土离心离德才对。”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费利佩断了各个总督府的财路,这些总督府切身利益受损,恐怕不会再认可他这个日不落帝国的君主了。”
“冯大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你还是没听明白朕的意思。”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你这种想法,还是寄希望于敌人的友善和内讧,白银断流的情况,一旦发生,大明短时间内,没有任何反制的手段。”
“朕不希望受制于人。”
“臣愚钝。”冯保赶忙谢罪,他其实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但是大明没有白银,大明各地银矿,一年十万两白银的产出,是真正的杯水车薪。
“下章内阁问策,内阁若是束手无策的话,朕就再琢磨琢磨。”朱翊钧看着堪舆图,思索着对策。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对于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皇帝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
这不等同于大明的铃铛,被费利佩给抓住了?费利佩想不想捏,全看费利佩的心意?
第802章 日落计划,新日运河
皇帝下章内阁问策,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白银受制于人这件事,不是一个新问题了。
在万历二年的时候,户科给事中光懋,就上了一本奏疏,措辞极为严厉的批评了一条鞭法的推行。
而他的奏疏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首肯,他反对一条鞭法的理由就是白银完全依靠外来流入,大明贫银,不能受制于人。(227章)
现在光懋已经升转到了保定巡抚,正在积极积累资历,谋求进步,进入六部。
十四年时间过去了,朝廷依旧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而当时光懋的意见是:哪里有白银,大明就要掌控哪里!
他提出了灭倭的规划,把倭国灭掉,把倭国的白银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就不会受制于人。
如今,通过各种手段,大明基本掌控了倭国白银完全向大明流入,但大明发展日新月异,当时看起来完全足够的倭银,今日再看,完全不够用。
这是个老问题,甚至是自嘉靖年间,桂萼第一次提出一条鞭法货币税的时候,就已经摆上了大明明公的案头。
时光荏苒,近六十年过去了,这依旧是大明无法解决的问题。
内阁没有回应,朱翊钧没有进一步的追问,他没有进一步为难臣子的打算了。
如何让富饶银矿的白银流向大明,而不是泰西,确实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需要从现象,到问题,剖析原因,找到解决之法。
朱翊钧终于体会了一次,不如意十有八九,心情有点差,通和宫变得低气压了起来。
“陛下,通惠河神仙楼,又跳了十七个人。”冯保将一份缇骑的塘报送到了皇帝的桌前,小声的说道,这几日,陛下心情非常糟糕。
这十七条人命,是王谦做的孽,而且王谦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搞得怨声载道。
神仙楼在燕兴楼的对面,很多人都在神仙楼等燕兴楼的报价,然后做出决策来,有些人博的越大,就会定越高的房间,这样一来,一开窗就可以落地了。
朱翊钧打开了塘报,看完之后,面色凝重的问道:“王谦要做什么?朕几次叫他到面前训诫,就该收着点手,怎么又弄出了人命官司!”
“朕的确没有过多干涉的打算,但朕询问的意思,难道他不明白吗?做可以,把人逼跳楼是何故?”
朱翊钧当然可以借给臣子们名声,为他们兜底,但圣眷不是这么消耗的。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息怒,臣还是要为王御史说一句,这十七个人都是罪有应得。”
“他花了多少银子,让你给他说话?”朱翊钧眉头一皱,王谦这银子能使鬼推磨,都把银子使到了宫里老祖宗这里,这得多少银子砸下去了?
“臣罪该万死!”冯保听闻皇帝如此说,立刻吓得胆都颤了,用力的磕了一个头,这一下磕的很是响亮。
陛下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了,是正在壮年的天子,陛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起火来,有多可怕。
“起来,这话还没说两句,就罪该万死,朕最烦这个,把话说清楚,你死不死,由不得你。”朱翊钧看着冯保直接认罪,连为自己辩白都不敢,知道自己发火,他是真的怕,那八成是没收银子。
冯保了解朱翊钧,朱翊钧也了解冯保。
冯保该拿的银子,一厘都不会少拿,皇庄那些个太监,加价卖国窖、卖各种奢靡之物,那孝敬都给了冯保。
这十几年,少说有个几百万银之多了,但不该拿的银子,掉脑袋的银子,冯保不会拿。
脑袋就该长在脖子上。
冯保心里很清楚,内外勾结,必死无疑,恐怕陛下还要给他找出九族来杀了泄愤。
张宏这个二祖宗,还等着上位呢。
“说说情况。”朱翊钧将奏疏往前推了推说道。
冯保俯首说道:“这十七条人命,就是罪有应得,陛下,臣真的不是给王谦说话,这十七个人,每个人的杠杆都是十倍以上,就是王谦不收割他们,他们离死也不远了。”
“多少倍的杠杆?”朱翊钧一愣,惊讶的问道。
冯保将奏疏里的几个人名,挨个点了过去说道:“最多的这位,在燕兴楼交易行投了近十万银,他本金只有七千银,剩下的全都是把妻儿老小祖产家宅抵给了钱庄,融来的钱。”
“陛下,十几倍的杠杆啊,这燕兴楼那些个有价票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只能从神仙楼跳下去了。”
“王御史不割他,也有的是人割他。”
“但凡是上杠杆,低于130%的,王御史都不会动手,王御史也是为国朝办事,这些人甚至都不是投机客了,是彻头彻尾的赌徒了。”
冯保还准备了账本,将这十七个人的账目挨个摆了出来,这里面杠杆是个黑话,意思很明确,其实就是负债率。
借钱跑到燕兴楼购买有价证券,而且还借这么多,王谦不收,也有人收,若是赌徒赚得到钱,大明怕是立刻遍地赌徒了。
王谦真的不是故意消费皇帝的名声,而是为了燕兴楼交易楼能走下去。
“这账本哪来的?”朱翊钧有点好奇的问道:“这谁借了多钱,王谦是怎么知道的?还把人给定点拉爆了?”
冯保解释道:“钱庄给王谦的,陛下,在京师放钱的,大部分都是晋商,王大公子要,没人敢不给。”
“尤其是一些借很多钱跑到燕兴楼投机的,都会标红,连夜送到王次辅府上。”
“而且这些账,也不是王御史一个人有,一些门槛极高的私人交易会,他们也有,只不过没有王御史知道的快。”
连夜送帐,是王谦从亲爹王崇古、皇帝朱翊钧身上学到的,兵贵神速,越快优势越大。
一鱼两吃,钱庄这头都是六折七折抵押,收不回来的钱,就会把这些抵押到钱庄的祖产祖宅收走;
而燕兴楼那头,王谦把这些人拉爆,榨的银子,全都用于在收储黄金上了。
拉爆,就是这些人连当月的利息都无法支付,把能借的都借了,只能选择走上不归路。
这是赌徒,连投机客都不是,投机客不会搞这么高的杠杆。
王谦在用自己的冷血无情,来阻止规训投资者们,不要拉那么高的杠杆,130%,就是安全线,再多点,那市场会展示出它的冷酷。
王谦不动手,大把大把的人等着动手,钱庄的帐,又不是王谦一个人能拿到手。
“朕错怪你了,一会儿去拿点药,敷一敷,看磕的那个包,你的演技呢?”朱翊钧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之后略有些歉意的说道:“以后不要动不动就罪该万死,把事情说清楚,朕不是那么喜怒无常。”
“臣有罪。”冯保又是一个机灵,让皇帝开口认错,还让皇帝解释自己不是那么喜怒无常,这是臣子天大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