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明白吗?陛下为了救朝鲜,也是将大明国运也推到了战场上,只许胜,不许败的一战。”
戚继光给出了理由,真的不是不相信朝鲜义军的战斗力。
这一批义军作战之英勇,连李如松看了都要连连称赞。
李如松曾经在千里镜中,看到了一个朝鲜义军的军兵,手臂、肩膀各中一刀,头顶中了一刀的巨大劣势的情况下,死死的咬住了倭寇的手,手肘、肩膀、牙齿、抠眼珠、踹下三路,最终夺过了对方的短刀,将其反杀在了沟壑之中。
整个战斗持续了近一刻钟,李如松率部驰援赶到的时候,这名义军已经杀死了对手。
随行的医官为这名义军进行了诊治,虽然不至于丧命,但一颗眼睛永远消失了。
朝鲜义军要报仇,要狠狠的报仇,他们活着的唯一念想,就是杀死倭寇。
义军对倭寇的恨意,来自家破人亡,来自国破山河不在,来自血淋淋的仇恨,朝鲜义军也曾经付出了上千人的伤亡,硬生生的啃下了倭寇营造的一座山城。
这是一批十分勇敢的人。
朝鲜义军有九成的概率能够守得住倭国的疯狗进攻,但剩下一成可能会战败,戚继光就不能做这样的决定。
说他戚继光贪生怕死也好,说他胆小怯懦也罢,朝鲜之战,戚继光不能输。
倭寇来犯,大明不得不出战,否则倭寇上了岸,大明世世代代,千年万年,无法安宁。
“忠州不好打。”李舜臣将忠州堪舆图放在了桌上,他面色凝重的说道:“汉江两条支流在弹琴台会和,水流湍急,在中州城的外围,还有鸡鸣山成、南山山城、后山山城、大林山城,四座山城拱卫。”
“南山山城和忠州城形成了掎角之势,这几乎是雪上加霜。”
“要渡河而击,还要将周围山城挨个攻下,才能彻底拿下忠州。”
忠州,一个难啃的硬骨头,不拿下忠州,大明不能继续收复失地,而拿下忠州,又十分的困难。
“是呀,忠州两面环山,两面环水,依山傍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么重要的城池,是怎么丢掉的呢?”
“是不战自溃,是拱手让人。”王如龙看着李舜臣说道:“如果不是朝鲜废王李昖的种种决策,大明军哪里要啃这样的硬骨头?”
“他李昖但凡是做个人,这忠州城能丢掉?倭寇又没长翅膀,他还能飞起来不成?”
南宋也有一个这样的城,名叫钓鱼城,连差点打穿泰西的蒙古大汗蒙哥,都只能饮恨钓鱼城下。
蒙哥参加蒙古长子西征的时候,把罗斯国给打了下来,成为了金帐汗国的奠基人,金帐汗国在那边收税,一直收到了弘治十五年。
而大明军面对的忠州城,地形和钓鱼城有些类似。
难打。
戚继光伸手说道:“李如松、马林各带两个步营,从东北方向渡河,进攻鸡鸣山。”
“陈大成、王如龙各带两个步营,从西南方向渡河,进攻大林山河后山。”
“李舜臣带领本部佯攻弹琴台,声势要大,鼓敲起来,号角吹起来,我再给你一百二十条船,明日黎明破晓,立刻制造声势,吸引忠州城中倭寇注意力。”
“争取三日,拿下忠州!”
“末将领命!”各军将领命。
戚继光已经做出了具体的部署,最难啃的骨头给了李如松和马林,而相对薄弱的大林山、后山方向,给了陈大成,这部分主要是一个策应,让敌人以为八面来敌,应接不暇。
“戚帅,大明军要用精锐填山城吗?”李舜臣攥紧了拳头说道:“最难啃的南山山城,给我吧!我去啃。”
倭国的山城,迷宫一样的设计,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这种山城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人命去填。
“当然不是要用人命去填。”戚继光摇头说道:“九斤火炮撬开乌龟壳,大明军进去就行了。”
“啊?”李舜臣愣了下。
戚继光满脸笑意的说道:“陛下察觉到了前线战事遇到了山城的阻力,特意从后方,调集了一万副铁混甲,用重步兵撬乌龟壳。”
李舜臣逐渐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道:“一万副?!”
李舜臣太清楚大明的铁浑甲的可怕了。
虎力弓、平夷铳,也要六十步才能穿甲,而且还要射的足够准,否则那些曲面,就会把箭镞、铅弹弹开,无法造成有效杀伤。
而倭国惯用的六十斤弓,根本无法破甲。
一万副的铁浑甲,再加上前线军兵极高的披甲率,足矣让大明军人人披甲去撬乌龟壳了。
戚继光颇为感慨的说道:“我在战争论里,反复强调,战争的本质是人力、物力、人心的竞争,而大明国力强横,面对各种复杂的战场环境,都能拿出不同的针对方式。”
“毫无疑问,在野外,不披甲的火枪兵,行动更加方便,能带更多的火药,来更高效的杀伤敌人。”
“在攻坚战里,尤其是以路为主的倭国山城,重步兵就是它的克星。”
战争论,是从冷兵器到火器转变的兵法。
这套兵法,他从到蓟州拒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思考,但一直缺乏实践,也没法实践,要实践战争论里的内容,真的太贵了。
没有实践去论证的理论,无论多么的高瞻远瞩,都是纸上谈兵。
火铳、火炮、火药、优质的兵源、高强度的训练,这些都需要真金白银喂出来。
而大明雄厚的国力和料敌从宽的陛下,仍然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才给了戚继光实践去论证理论的机会。
之前李如松认为重骑兵和重步兵这种笨拙的军事单位,会随着火器的应用,逐渐退出战场,但戚继光仍然保留了三千人的重骑兵和重步兵的训练。
而现在撬乌龟壳,就派上了用场。
戚继光对着京师的方向拱手说道:“陛下不善将兵,然知粮秣调度之重,故此能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
“陛下圣明。”
陛下真的给的太多了!
在领京营之前百战百胜,的确是他戚继光真的很强,但在领了京营之后,他能获胜,有半数的胜算,都是仰赖圣德了。
第798章 拿走你的银子,冠上我的名字!
倭式城堡的盘旋山道,就是冷兵器时代的噩梦,这是倭国战乱百年的最终产物,也是倭国乱战不休的原因之一。
无论谁想要统一倭国,都必须要面对一个个这样的乌龟壳,每一个山城都需要大量的人命去堆,付出巨大的人力物力人心,才能把山城抹去。
一旦你变得虚弱,那么别人就会趁虚而入,拔掉你守备力量不足的山城。
本就支离破碎的倭国,因为山城的存在,更加支离破碎。
而织田信长、羽柴秀吉给出的办法,就是一国一城,一个令制国内,只能允许一座山城的存在,如果建造更多的山城,就会面临天下大名共伐。
这个政令,在织田信长的辖区并没有实现,因为在统一的过程中,如果自己的地盘也是一国一城,就要面对敌人无穷无尽的骚扰。
唯有统一之后,才有可能做到。
倭式城堡之所以能改变倭国的政治格局,完全是因为倭国的火药、火炮、甲胄数量不足。
面对这样的山城,不想军兵伤亡过大,最好的办法是围而不攻,毕竟山城补给困难,而且山上很难种田,但围城极为昂贵。
围城要倍于敌人兵力,人吃马嚼消耗的粮草,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戚继光下令攻打忠州城,陈大成已经详细的描绘了忠州的易守难攻,并且希望各部做好一定程度减员的准备。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弹琴台河对岸,出现了数百条船,将整个江面封锁,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的敲动着,惊醒了了黎明。
号角声刺破了天际,大大小小船只向着汉江对岸扑去。
大明的进攻,开始了。
李舜臣带领的两万四千义军开始渡河,他们的目标是最大限度的吸引忠州倭寇的注意力,给侧翼的进攻拖延时间。
戚继光给李舜臣的任务是带着人,攻打弹琴台,吸引倭寇注意,哪怕就半个时辰就可以,让大明军顺利渡河。
只要大明军能在两侧顺利渡江,展开阵型,忠州收复就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儿,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后方的火药全部被炸了,也不妨碍忠州攻势。
大明军全火器作战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大明京营锐卒、辽东军经过了极为严格的冷兵器训练。
忠州的倭寇,早就注意到了河对岸的异动。
船只的云集、各种粮草装船、河对面的军兵枕戈待旦,在号角声响起的时候,倭寇也开始了半渡而击,没有火炮,但有各种各样的投石机,涂满了各种油料的石块被点燃,被投石机抛出,飞向了过江的船只。
所有的平底漕船,都是在汉江造船厂制造,本来是顺着汉江运送粮草、火药、甲胄等物,现在用来运兵。
倭国的防御已经非常严密了,并没有因为接连的战败而士气崩坏,一艘艘被点燃的船只,冲向了江边,一名名朝鲜义军跳下了船,扑向了岸边的倭寇。
“杀!”李舜臣跳上了岸,身先士卒的冲了过去。
戚继光放下了千里镜,开始下令,他要求麻贵、麻锦两兄弟,带领两个步营一个炮营,准备渡江,这是额外的部署。
朝鲜义军的表现,让戚继光对自己的将令做出了临时调整,因为朝鲜义军可以稳定占领滩头。
更加明确的讲,朝鲜义军赢得了戚继光的认可和尊重,认为他们的作用,不仅仅吸引目光,可以执行更加深入的作战任务。
朝鲜义军打的没有任何章法可言,没有什么波次,更没有什么阵型,披甲不足一成,没有火器,没有弓箭,甚至有点衣衫褴褛,只有大明朝廷发下去的长短兵。
但如此简陋的装备下,朝鲜义军,士气如虹。
守备弹琴台的倭寇的防御工事,被不要命的打法,接连攻破。
李舜臣的朝鲜义军,根本不在乎自身的伤亡,疯狂的扑了上去,把能用到的一切武器和力量都用上,杀死这些侵犯家园的倭寇,悍不畏死的军队,势如破竹的干掉了倭寇滩头的防御阵地,并且向着纵深扑去。
老子有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百姓一旦不畏惧死亡,那么就无法用死亡让他们畏惧了,没能完成复仇的朝鲜义军,恐怕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或者说,他们早就死了,是仇恨支配着他们身躯,复仇就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目标。
要想佯攻可以奏效,就必须把佯攻打出主攻的气势。
李舜臣做到了,佯攻变成了主攻,麻贵、麻锦两位来自宣府大同的军将,带领步营和炮营开始过江,为朝鲜义军压阵。
当大明的火炮摆在了鸡鸣山和大林山脚下的时候,忠州再想支援已经来不及。
忠州也无法支援,因为自顾不暇。
狐假虎威也好,狗仗人势也罢,有了大明步营、炮兵压阵的情况下,朝鲜军的士气再次拔高,倭寇在忠州城外防线,只用了三个时辰,就全线崩溃。
而忠州城脆弱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大明军的火炮轰击,摇摇欲坠。
鸡鸣山脚下,大明的九斤火炮已经开始火力倾泻,山城的入口,已经在密集的火炮覆盖下,被彻底炸毁。
守备赵吉扣上的兜鍪,他的身后,是三百三十人,三十个队,这是陷阵营,所有陷阵营军兵都是选锋锐卒,冲锋在前,伤亡率最高,赏钱最多,装备最为豪奢。
陷阵营就一个目标,上山。
将山道两侧所有据点拔除,为后续重步兵入城做准备,同时攻入天守阁,彻底瓦解敌人的抵抗意志。
每个步营都有陷阵营,选锋先登的遴选极为苛刻。
首先得穿得起甲胄,陷阵铁浑甲是标准的五尺七寸甲,就是身高要五尺七寸(190cm)才能穿得上这样的甲胄。
身高在五尺七寸以下,连参加遴选的资格都没有。
体重是两百斤,全身甲需要体力,五十三斤的全甲,没有足够的体力,连活动都十分困难,更别说战斗了。
而身高体重,这两项就能把很多京营锐卒涮下去,选锋先登,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对于大明京营而言,他们不必考虑身后事,即便是从最功利的角度出发,战死沙场后获得的抚恤金,比当一辈子的京营锐卒还要多。
军兵们都不傻,他们核算过了,陛下给的抚恤金、额外的学堂、可以世袭三代的待遇,林林总总折成银子能有两千五百银,甚至更多,因为讲武学堂的优先录取,那是银子买不到的特权。
而一个京营锐卒,哪怕是从娘胎里开始当兵,干七十年,林林总总收获,大约就只有两千一百银左右。
其实军兵们有的时候觉得,陛下真的不用给那么多,能给全饷,真的足够让人卖命了。
“咔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