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14节

  朱翊钧思考了许久,觉得万士和说得有理,这其实也是殷正茂、张元勋这些总督们的担心,他们不惜重金,修皇帝的巨大雕像,就是为了让侨民永远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马六甲海峡以内,是大明的核心利益,在肉眼可见的未来时间里,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万士和在奏疏里小心谨慎的做了最后的表述,他不希望陛下对他的儿孙格外的厚待,也不必委以重任,不是谁的孩子都像王谦一样,能够名正言顺的考上进士,格外的厚待,就是把他们送上了风口浪尖上。

  万士和的长子恩荫的是正五品的尚宝司卿,次子荫叙锦衣卫千户,长孙恩荫了国子监监生,这些官位都是不视事的官位,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绝对衣食无忧。

  他之所以小心谨慎,是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了封建帝制之下,不可触及的问题,那就是财富可以用血脉继承,但是智慧不会。

  帝王不可能永远英明神武。

  “所以,万士和不是谄臣,只会逢迎阿谀,这是谄臣吗?临走的时候,还犯颜直谏了一番,提醒朕,要教育好皇子,不要把大明带到沟里去。”朱翊钧合上了万士和的奏疏,递给了冯保说道:“抄写一份放偏殿橱窗,原本密封。”

  原本密封,就是死后,带到陵寝之中,不值钱,但对朱翊钧意义重大。

  万历十五年,拉开了帷幕,大明第一个新政就是收蓄黄金,可是这个政令在静悄悄的进行,具体负责执行这项命令的是王崇古的次子,王谦,王谦秘密的接到了这个政令,依托于燕兴楼交易行,开始执行政令。

  “你疯了吗?这活儿你也接?”王崇古回到了家中,看着王谦气急败坏的怒斥道。

  王谦颇为平静的说道:“爹,我都多大人了,该不该接,我能不知道吗?”

  “这是能不能的问题!不是该不该!”王崇古厉声说道。

  王谦笑着说道:“有的选?爹,咱家有的选吗?陛下委任,我还能说不?”

  “怎么不能选,你老子我死了,你扶柩回乡,趁机致仕,不就行了吗!”王崇古立刻说道:“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看在我为国朝卖命的份上,还能为难你?”

  “我是王谦,我不想谁提起我,就说:哦,王次辅的儿子。”王谦摆摆手说道:“爹,陛下放过我们家,可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会放过咱们家?放过我吗?他们斗不过爹,他们怕。”

  “我也要让他们怕。”

  王谦要收蓄黄金,肯定不是哐哐哐的直接买入,皇帝甚至没给他明确的目标,给了他一千万银和七十二万两黄金的支票,让他做庄家。

  如此规模的金银,他可以实现完全操盘。

  这也是王崇古怕的地方,这是个卖命的差事,万一玩砸了,这么多银子,陛下那个守财奴的性格,怕是要满门抄斩,玩好了,那也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

第774章 皇帝没钱了?

  “父亲,无论如何你阻止不了我,这个活儿我一定要做好!”王谦非常坚定的说道:“这也是国朝需要!父亲,如果大明不能在十年内,完成黄金收蓄,我们就没办法发行宝钞!”

  “白银即便是能够如同现在这样流入,但是钱荒依旧不可避免,到那一天,建立在白银之上的万历维新,就会轰然倒塌!”

  “父亲寄予厚望的官厂、工党,也会随着反攻倒算的洪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大明住坐工匠二十七万,这就是二十七万户,波及至少百万丁口的人祸就会发生!”

  “国朝需要,陛下派遣,而我,刚好有那个能力,我为什么不做!”

  王崇古看着面前十分执拗的儿子,在他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但王谦早已经长大了,他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讲好黄金故事,发行大明宝钞,涉及到了大明国朝的二十年、五十年,乃至百年的命运。

  “图个啥啊,哎。”王崇古叹了口气,他还是不太赞同王谦深入参与到收蓄黄金之中,这太危险了。

  王崇古给王谦安排的路线是,他死后,王谦以丁忧为由致仕,脱离权力的漩涡,做个富家翁便是,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他王崇古怎么也能算是万历维新的功臣,不至于惨淡收场。

  至于那些豺狼虎豹,只要陛下不说话,没人敢动王家,也犯不上,已经脱离权力中心,再针对已无必要。

  这是激流勇退。

  但王谦要走皇帝安排的路线,要做一个独臣,来守住家业,来告诉天下人,他是王谦,王谦的目的非常的复杂,证明自己、自我实现、保护家人、保护财产和让大明再次伟大。

  政治的表象是各种利害关系和算计,在这个浑浊的世间,你要讲利益,别人才能听得懂,才会相信你,才会觉得你这个人的价值观是可以预测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若是你张口闭口,让大明再次伟大、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别人只会觉得你疯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觉得你这个人不太好琢磨,肚子里有鬼。

  在特别冠冕堂皇的场合里,大讲理想,在其他的场合里,大讲实利,就是一种普遍的默契,这才能显得你真实,显得你和光同尘。

  但政治活动本质的驱动力,从来都不是表象,而是这些看似假大空的内在,理想、抱负和让世间变好点的愿望。

  王谦嘴上说的没得选,他其实有得选,嘴上全都是利益和算计,但其实心底里,还是为了让大明不至于陷入危机之中。

  泰西的使者黎牙实曾经精准的定义过这种现象: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死不旋踵的殉道者,大明拥有广泛的殉道思维,每一个大明人都在等待着一个机会死去,轰轰烈烈、重于泰山的死去。

  这是高道德劣势的另一面,高道德优势,大明的殉道者多的让黎牙实实在是震撼。

  比如那个沈仕卿,被申时行抓到的时候,就对阎士选大声喊:告诉俺娘,俺不是个孬种。

  黎牙实不反对高道德,他生活在大明编排皇帝的笑话,没有高道德,他早就死翘翘了。

  他反对大明把这种高道德浪费在殖民地上。

  “我就要做。”王谦在这件事上表现了执拗,他吐了口浊气说道:“人活着,总要做点什么,才是活着。”

  “那你小心点吧,定要保守些,不要把陛下的金银弄没了,那是陛下个人的钱,不是国帑的钱。”王崇古再次提醒王谦,他手里掌控的庞大资产,不是公家钱,是私人钱,而且这个私人,是一定能追究到他责任的皇帝。

  威权崇高的王崇古,其实不怕官僚内斗,他斗了一辈子,斗来斗去就那么点鸡毛蒜皮的腌臜事,这件事最大的危险,是皇帝。

  收蓄黄金,听起来简单,其实非常困难,宋仁宗宠爱的张贵妃,喜欢珍珠,一下子导致开封城的珍珠涨了几十倍,宋仁宗无奈,摘了一朵牡丹送给了张贵妃,宫里不再采买,宫外的价格才降了下来。

  一旦皇帝收蓄黄金的消息,传的哪里都是,黄金的价格就会飙升到一个不可想象的地步,除非皇帝出面,宣布不再收蓄,否则价格只会居高不下。

  但现在,皇帝把这件事交给了王谦去办,王谦依托燕兴楼交易行进行收蓄,也是困难重重。

  因为皇帝想要低成本的收蓄黄金,这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就必须要一直有玩家入场,不断的收割黄金,割的太狠就不长苗了,割得太轻,黄金收蓄太慢了。

  如何掌控好这个节奏,就是王谦遇到的困难。

  “爹,其实收蓄黄金这事儿,我就是打个下手,主要还是依靠海外流入。”王谦听到父亲的叮嘱,知道他不再反对,精神十分的振奋。

  他说起了收蓄黄金的路径,收蓄大明国内的黄金依靠燕兴楼交易所,但量并不是很大,主要还是依靠流入。

  “泰西的黄金很多吗?只听说白银多。”王崇古一愣,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泰西的情况,人老了,就折腾官厂,我还擅长些。”

  王谦左右看了看说道:“爹,这你就不懂了,西班牙朝廷,比大明富,我听说,费利佩二世一年能收入四百万两黄金,他可以大批的发行债务,热那亚人热衷于购买费利佩二世发行的债务,然后拿出去四处售卖。”

  “这样的结果,就是现在费利佩二世欠着国人超过一千万两黄金,但每次债务到期,他就会耍赖一次,宣布破产,他已经两次宣布破产了,但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商人前往马德里,购买费利佩的债券,四处售卖。”

  “因为人们相信费利佩二世可以兑现这些债务,同样这些债券,不就是咱大明宝钞吗?”

  王崇古简单的核算了下,愣愣的说道:“泰西人实在是太能忍耐了,真的,一千万两黄金的债务,泰西的平民居然还没有造反,推翻他的王国吗?”

  王崇古简直不敢想,这种事发生在大明会发生什么,万历十四年岁收也才3500万银,按照泰西那个比例,等于说大明朝廷欠了8800万银的债,别说百姓受不了,户部最先受不了!

  王国光怕是要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绥远驰道那一千万银的国债,户部自从欠下之后,就一直念叨,直到还清的那一刻,才彻底松了口气,并且不同意陛下发行新的国债,向万民借白银,利息是一方面,大明国朝实在是穷怕了,另一方面,总是有损朝廷颜面。

  “没什么,为了夺回尼德兰地区,他又卖了四百万两黄金的债券,说是要建立了新的舰队,攻伐英格兰。”王谦摇头说道:“大明有大明的国情,泰西有泰西的国情,他们那边估计也习惯了。”

  王崇古呆滞了一下,愣愣的说道:“不懂,我向来主张更多货物。”

  人老了很难接受各种新鲜事物,对于海外发生的事儿,数万里之外,王崇古不太关注,他就关注如何生产更多的货物,让人们能够更加容易获得货物和商品。

  皇帝要收蓄黄金这件事,哪怕偷偷地进行,但消息灵通人士,总是很快的收到了消息,并且市场对此做出了反应,做出了各种解读。

  黄金在大明其实是一种流通性很差的货币,实在是过于金贵了,所以黄金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单纯打造首饰使用。

  当皇帝要收蓄黄金的时候,各种街头金融分析师们做出了自己的解读,但这些解读,都奔着同一个方向进行,那就是:皇帝没钱了!

  皇帝的根本目的,压根不是要收蓄黄金,而是要卖黄金!

  得到皇帝没钱了这个结论,是因为大明在大兴土木,皇帝在修驰道,开陇驰道、绥远驰道、京开、京密、绥远、松江环道等等,全都是大笔投入的项目,而且皇帝还在打仗,只要打仗那就是超高投入。

  穷兵黩武的陛下,终于不得不拿出黄金,来换取白银,表面上说要收蓄黄金,不过是为了更高价的卖黄金罢了。

  这个论调符合现实也符合逻辑,但口径能做到如此统一,显然是有人故意在操作风力舆论,这个幕后黑手正是王谦,他控制的几家杂报,分析的非常完整。

  而燕兴楼交易楼的金价,一日三跌,也证明有大量的黄金在出售。

  王谦在金价大幅度下跌,在一两黄金只能卖五两白银的时候,才开始了收蓄,镰刀已经悄然举起,开始向着投机者的脑门挥舞而去。

  砸盘低位买进、拉涨高位卖出,如此循环往复,王谦能如此操纵,是因为他有皇帝给他的海量白银和黄金作为支持。

  皇帝给王谦的命令是:将一千万银换成62.5万两黄金,就是黄金和白银的比例为1:16,即便是只能换到五十万两黄金,那就可以交差,毕竟皇帝要黄金,这些势要豪右绝对会趁机涨价,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朱翊钧也可以接受。

  可是王谦贪得无厌,他要把燕兴楼交易行弄成一个吸水泵,把大明这片土地上的黄金用力的榨出来。

  “给王谦下旨,让他悠着点,这金价一波三折,看的朕都胆战心惊。”朱翊钧发现王谦这镰刀挥舞的跟旋风一样,也是吓了一跳。

  冯保赶忙俯首说道:“这短期内肯定会这样,时日一长,黄金和白银的价格才会趋于稳定,那时候就做不到了。”

  这在燕兴楼经常发生,新的五桅过洋船发票前几日,是震荡最激烈的时候,这个时候,情绪大于价值,而后慢慢就会趋向于价值导向。

  “你这意思是头茬韭菜最为肥美,不割别人就会割是吧。”朱翊钧想了想说道:“算了,尊重市场规律吧。”

  哈耶克的大手总是那么的无情,可是金银市上存在着这个巨无霸一样的庄家,想要避免被巨无霸一样的庄家收割,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燕兴楼交易行。

  “朕一直在告诉大明百姓们,要多读书,才能少上读书人的当。”朱翊钧只能任由王谦操作了,事情已经交代下去了,考成的标准也给到了,办成什么样,全看王谦的手段了,过多的干涉,日后没人给他这皇帝干活了。

  “陛下,黎牙实到了。”一个小黄门走进了御书房俯首说道。

  朱翊钧在上元节之后,召见了鸿胪寺通事黎牙实,向他询问费利佩二世的详细情况。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黎牙实十分恭敬的见礼,等到听到平身赐座之后,才站起来,坐在了一旁。

  “朕叫你来,是有事问你,问一下泰西的一些情况。”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从黎牙实这里获得情报后,大明远洋商队也要亲自到泰西获得情报,顺便再从泰西人那边打听情况,多方互相印证。

  朱翊钧询问,黎牙实一五一十的讲了清楚。

  黎牙实在听明白皇帝的问题后,笑着说道:“陛下,费利佩殿下,没有陛下这般富足,四百万两黄金,显然是夸大其词。”

  “大明传闻费利佩殿下一年收入四百万两黄金,这显然是个误读,其实殿下一年只有两百多万两黄金,也就是2100万杜卡特金币的收入,这还是在尼德兰地区没有失去的时候,现在就更少了。”

  费利佩二世在失去了尼德兰地区后,具体还有多少的岁收,黎牙实也不是很清楚了,在这之前,是2100万杜卡特金币,一枚金币大约重九分五毫五厘七丝。

  朱翊钧眉头一皱,疑惑的说道:“朕听闻他又卖了四百万两黄金的债券,现在债务总规模已经达到了一千四百万两黄金,一年收入按二百万两黄金,能撑得起如此庞大的债务吗?”

  负债是岁收的七倍,换到大明来,等于说国帑内帑欠了大明百姓2.45亿两白银,别说户部尚书王国光了,朱翊钧都要寝食不安了。

  这被叫做:热那亚人的金融创新。

  “撑不住就破产咯。”黎牙实摇头说道:“费利佩殿下已经这么干了两次了,人们总是相信,掌握了新世界的殿下,要还清这些债务只是时间问题,但其实殿下根本无力偿还。”

  “陛下不用想了,对大明没有任何参考意义,大明根本接受不了朝廷这种破产耍赖的行为,陛下也无法解散内阁,来平息民愤,大明不是分封制,陛下是一元专权。”

  一个地方一个玩法,大明根本没法学习泰西先进的金融经验,玩脱了就是改朝换代的中原。

  朱元璋在野蛮人手中重建了大明,在泰西就等同于罗马闪电归来,这么强悍的壮举,朱元璋就发行了点大明宝钞,而且满打满算,都没有超过朝廷一年的岁收,后来就紧急叫停了。

  甚至后世的君王,都不敢再大规模发行宝钞,引以为戒。

  这就被人念叨了整整两百多年,而且还会被人一直念叨下去,说什么,一个农户出身,不懂财经事务。

  一个君王欠点债,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年头,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哪个不是一屁股的窟窿?

  费利佩二世欠下了一千四百万两黄金的债务,这笔债务,西班牙朝廷不吃不喝七年才能还清,但不吃不喝是不可能的,还会大吃大喝。

  “只有付不起利息才会破产,但破产之前会付利息。”

  “陛下,看似衙门破产,然后重建衙门,不需要付出任何的代价,但其实并非如此,殿下的这个行为,我已经反复劝谏了很多次,这种方式,是杀鸡取卵,总有一天,会弄得人神共弃。”黎牙实也没藏着掖着,而是把这种‘国王的恶行’详细解释清楚。

  费利佩和热那亚商人建立了紧密的信贷同盟,费利佩二世发金债券,热那亚商人四处兜售这些债券,新世界的掌控权,放大了费利佩本人的信用,导致任何实际投资,都不如购买债券的收益高。

  养羊剪羊毛、建立手工作坊、甚至是城市土地的利益,都不如债券的收益高,导致大量的资金流入了债券,而非实体,这对西班牙的手工作坊业产生了极大的冲击,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的产业值得投资。

  钱全部涌向了债市。

  大明货物的涌入对泰西产业链的破坏力十分有限,剩下的全都是这金债券自己破坏的。

  黎牙实颇为感慨的说道:“我离开西班牙十二年了,回到西班牙,没有任何的变化,人们习惯了在债市的丰厚回报,就无法再回到辛勤劳动创造财富这条路上来了,习惯了赚快钱,变得浮躁无比。”

  “这就是杀鸡取卵啊,为了短暂的收入,大量发行债务,导致钱都流到了债市,而不是生产之中,如果能够持续的维持新世界的霸权,就能一直继续,当维持不了之后,就会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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