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用事缓则圆、相忍为国,来对付元辅的政令吗?很有意思。”
朱翊钧立刻明白了这些人的打算,批评吹求过急、重典治吏,掀起‘事缓则圆、相忍为国’的风力舆论,然后用事缓则圆去对付政令。
事缓则圆,不是说要明火执仗的反对张居正,而是号丧,通过号丧塑造自己非常的悲惨,把自己坐在受害者的地位上,不明确反对政令,但也不坚决执行,主打一个拖,拖着拖着把朝廷的锐气给拖没了。
像台州知府李弘道那样,敢明火执仗的反抗政令的必然是少数。
而事缓则圆,则是多数,这也是臣权和君权博弈中,除了倍之之外,最为有效的办法。
大明官僚们不敢倍之,因为倍之已经被陛下定性为了谋逆,但凡倍之,对政令进行加倍执行,那皇帝真的会杀全家,陛下四大案凶名在外,杀人从不手软。
事缓则圆,就是把所有人的锐气,全都磨没了,拖上几年,上上下下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都会有些改变,到那个时候,事情办成办不成,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办成了,则是圣上有德;办不成,就是天意难违。
无形的大手和人性的恶劣,把事情搞的一团糟,那时候,皇帝陛下没有罪过,臣子也没有罪过,都是老天爷的错,无形的大手有错,人性本恶有错。
具体到政令上,比如浙江还田。
如果申时行不肯执行,他也可以事缓则圆,对于申时行而言,办成了,功在画策的阁老身上,得罪浙江势要豪右,得罪浙江南衙出身的士子和官员;办不成,那输的是大明百姓,输的是陛下和现在的首辅张居正。而不是他申时行本人。
还田本就困难重重,阻力极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就是天意难违、这就是无形的大手。
申时行只需要守住松江府这个大本营,松江府开海,是他主要职责,浙江的问题是上一任巡抚吴善言留下的政治包袱,朝廷、皇帝都没有办法怪罪他申时行出工不出力。
申时行只要拖,拖到侯于赵新官上任,把还田的烂摊子扔给侯于赵头疼就好。
侯于赵不可能完成还田,他新官上任,需要下面所有官员对他认可,申时行这个天上人,皇帝的师兄都办的磕磕绊绊,更别说侯于赵了。
这么拖下去,朝廷会重新审视还田的难度,最后事情很有可能不了了之。
这就是事缓则圆,拖下去,提议主张的人放弃了,反对的人也没有了力气继续反对,大家糊弄糊弄,上一份奏疏给陛下,说一声难得糊涂,这事儿,也就这样过去了。
千百年,这就是官僚们除倍之外,最有效的斗争手段。
“先生打算准备怎么做呢?”朱翊钧有些好奇,张居正会怎么处置这个问题。
王国光低声说道:“元辅打算下重手,士贵己贵,士贱己贱,罪隐不发,罪昭必惩。”
这十六个意思是,士人的尊贵,是因为自己尊重自己而尊贵,而士人的卑贱,都是自我轻贱自己而卑贱;自我轻贱那就不是士人了,罪恶隐匿不发的时候,也不好针对,但罪恶已经昭彰,那就必须要下死手惩戒了。
“朕之前廷议的时候,希望不要给官僚们那么多的压力,给先生治吏造成了困扰,朕会下章内阁,让先生放开手脚。”朱翊钧明白为何是王国光说这件事了。
陛下对给压力这件事不是特别赞同,所以张居正不方便,而王崇古没动机,如果万士和在朝,万士和早就跑来居中斡旋了。
沈鲤不是不好用,他只是业务还不熟练,那万士和刚做大宗伯的时候,还整天挨皇帝一个小孩的骂。
朱翊钧再次强调:“既然通过了廷议,就说明达成了普遍的一致,朕不会轻易推翻廷议决策,在这件事的态度上,朕的意思很明确,支持先生治吏。”
“陛下圣明。”王国光松了口气,陛下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表现出了极强的政治天赋,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儿,官僚们糊弄不了皇帝,官僚还没撅屁股呢,陛下就知道没什么好屁。
“臣等告退。”王国光和张学颜俯首告退。
“今天中午去先生家里蹭饭。”朱翊钧打算和张居正亲自聊聊,省的张居正因为担心皇帝的不满,下不了手。
朱翊钧的车驾浩浩荡荡,百姓一看车驾停下了全楚会馆门前,就知道活跃的陛下又到先生家蹭饭来了,这是皇恩浩荡。
大明皇帝进了文昌阁,看着略显凌乱的书房,只想到了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居正也有自己想盖的五间大瓦房,他对万历维新的期待值,其实并不高,在考成法、清丈还田、一条鞭法开始推行之后,张居正就把自己五间大瓦房给盖好了。
让大明再次伟大,那是陛下要建的高楼大厦。
张居正完全可以做装糊涂的师爷,糊弄过去,但从凌乱的书房,各种各样的公文去看,他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朱翊钧坐在软篾藤摇椅上,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张居正也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原来是广灵县清汰之事,让先生动了继续施压的心思。”朱翊钧这才知道,是周良寅清汰成功,让张居正看到了大明的吏治,并不是那么鲜花锦簇。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广灵县的事儿,真的是耻辱。”
万历十三年年末,户部审计广灵县的账目,发现了问题,税负对不上,少交了一部分的税。
户部收支的时候没有发现,布政司没发现、宣府没发现,甚至连广灵县知县都没发现,直到户部审计才发现了问题。
这一层层追责下去,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田赋是收齐了,但没到县衙的库房里,被人给贪墨了。
清汰之前,广灵县,户房有户房司吏十二名,坐班的只有四名,而这四名里面,有三名是晋党的裙带,只有一个是真干活的,名字叫陆安平。
陆安平是按着万历九年完成清丈后的田册收税,每到夏秋两税收缴的时候,他都带着衙役出城收税。
他把税收到手里之后,发现了广灵县知县手里的田册,好像是旧册,陆安平自己做主,就把清丈多出来的税,扣在了自己的手里。
广灵知县就这么收了三年的旧税,这县衙、府衙、布政司、户部也这么收了三年。
等到清汰的大刀砍下的时候,广灵知县被罢免,不坐班的、坐班不干活的三个司吏,全都被一体罢免,而‘贪墨钜万’的陆安平,却平安落地,因为他已经和大部分的里正、粮长们来往已久。
扣在自己手里的税赋,陆安平也没自己全拿,而是分了下去,收税的衙役、配合的里正、粮长都拿了大半去,落在陆安平自己兜里的银子,三年一共就二十两银子不到。
陆安平这么‘返点’,是为了能让税以一种较为平和的方式收上来,弄得武装抗税,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看。
陆安平真的要带着衙役去收税,真的催逼过急,有可能会被打死。
“真的是个草台班子啊。”朱翊钧听完了广灵县的事情,感慨万千,世界的确有些潦草,即便是税赋这么严谨的事儿,居然给陆安平搞了三年才发现。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户部是因为商税多了,对农税不是那么在意了,户部全以为是广灵县没收到手里,就当是欠税,等欠的多了再追欠;”
“山西布政司在太原,而广灵县在雁门关外,夏秋两税直接起运入京,不过山西布政司的手,自然不多过问;府衙则是糊弄了事,看广灵知县报的没问题,就直接上缴了。”
“广灵县知县,他稀里糊涂的做了三年知县,连自己该收多少税都不清楚。”
大明的基本政治架构是条条块块,广灵县报上去没问题,宣府根本没有审查,直接上交了。
但的确是草台班子,因为不仅仅是广灵县一地,张居正简单的看了户部审计欠税账目,发现至少有二三十个县,都是这么干。
“那陆安平呢,还继续做他的户房司吏?”朱翊钧有些好奇这个能干的书吏,居然躲过了清汰的大刀。
张居正笑着说道:“现在陆安平是主簿了,至于税赋,还让他留存两成,向下分配。”
“留存两成?”朱翊钧坐直了身子。
张居正解释道:“就是维持地方稳定,这官字两张口啊,陆安平、收税的衙役、粮长、里正,在朝廷看来是吏,对于百姓而言,就是官,不把官喂饱,他们是不会尽心做事的。”
“也省的他们巧立名目,钻空子发财,激化官民矛盾了。”
“两成田赋不算多,可这人心啊,贪心不足蛇吞象,就怕两成也喂不饱,继续朘剥了。”朱翊钧有些担心的说道。
两成的田赋,真的不算多了,如果用两成田赋换酷吏衙蠧不继续催科逼税,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真的不算亏。
大明现在税赋主要构成是官厂营收上交、煤铁烟专营利润上交、钞关抽分和关税,这些统称为商税,万历十四年的商税,已经高达1890万银,占大明财政收入的54%,而农税的比例,正在累年下降。
这里面最值得一提的是烟草专营,本来户部预计只有二十万银,但最后上交的利润超过了三十万银,毛呢官厂第一年还在赔钱,第二年才收支平衡,第三年上交的利润才两万银不到。
不出十年,烟草专营的收入,真的可以填平军费支出。
也就是朝廷现在有钱了,不在乎这点,否则陆安平这返点的税,还是要催逼追欠的。
“陛下,山外两府,大同府和宣府,民风是有点剽悍的,陆安平刚开始做也是铤而走险,要不然下乡收税的衙役,怕是也好过不了,弄出民乱来,广灵县上上下下全都得出事。”张居正对这个倒不是特别担心。
要是能,陆安平早就自己揣腰包里,还能‘返点’?都是民风剽悍给逼的,这也是一种官民博弈后形成的共识,只不过在税法中以留存的方式,合法化了。
大明每个县有每个县的情况,发展情况不同,税法执行的也不同,大明不是每个县衙,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政令也要因地制宜,考虑地区发展差异。
朱翊钧晃着摇椅,笑着说道:“那倒也是。”
“先生啊,马上就要万历十五年了。”朱翊钧看着窗外,略显有些失神的说道。
万历十五年,大明彻底走向衰亡的关键节点,张居正的所有新政,在这一年被彻底废除,大明向着深渊滑落,再也无法阻挡。
“臣愚钝。”张居正有点不是很理解的说道:“前日又下了一场大雪,这场大雪,把整个淮河以北,全都覆盖了,明年不会有蝗灾旱灾,臣觉得明年,仍然是欣欣向荣的一年。”
张居正看不到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
朝鲜战场,戚继光掌握着牢牢地主动权,摁着倭寇给京营锐卒刷经验;李成梁没有拥兵自重,辽东开拓了近五十万亩田;绥远部分沙地都恢复了生态,不再飞沙走石;
羊毛产量再次升高,卧马岗修路也在筹备,关西七卫在有条不紊的恢复;
云南正在准备修条路到老挝,精绝盐,可是水肥重要的添加物;大明在海上的开拓,依旧如火如荼,甚至总督府的制度也在完善之中。
张居正认为,万历十五年,依旧会是快速发展的一年。
“没什么,就是感慨下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一眨眼,朕登大宝之位,已经十五年了,回头看这十五年,朕问心无愧。”朱翊钧打了个懒腰,依旧愣愣的看着窗外发呆。
“陛下圣明。”张居正再俯首,他稍微看了会儿,发现陛下真的就只是发呆,便坐下,继续处理手中的公文。
朱翊钧的确在发呆,他在看王夭灼带着朱常治、朱轩姝在朴树下堆雪人,朱常治戴着狗皮帽子,脸冻得通红,堆着堆着,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就打起了雪仗。
王夭灼训斥的声音响起时,朱翊钧露出了一个笑容。
从全楚会馆出来,大明皇帝再次开始上磨,前往了北大营慰问军兵,前线牺牲的军兵家眷,朱翊钧登门拜访,询问家眷们生活的难处;从军营离开后,朱翊钧去了十王城,见到了迁入京师的藩王。
日暮时分,他又在皇家理工学院,接见了祭酒、学正。
回到通和宫,朱翊钧也没歇着,把潞王朱翊镠叫来,狠狠的骂了一顿,潞王府的万国美人,闹出了点幺蛾子,今年送到潞王府的一个波斯美人被冻死了,不是朱翊镠玩死的,他还没那么的暴虐,是万国美人宫斗,断了这美人的煤。
朱翊钧训斥,主要是担心朱翊镠有什么危险。
“陛下,戚帅军报。”冯保将一封塘报放在了桌上。
羽柴秀吉带着三万人从忠州撤退到了釜山,而且墩台远侯探闻,羽柴秀吉八成要转进本土。
第773章 一方水土必然养一方人
羽柴秀吉,带着三万人转进到了釜山,离开了忠州前线,从一开始,羽柴秀吉就不肯跟大明正面接触,宁愿背负胆小鬼的骂名,也不愿意在汉城抵抗大明军。
那不是抵抗,那是送死。
忠州战线焦灼是大明刻意为之,羽柴秀吉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是个陷阱,现在直接跑路了。
而戚继光也送给了皇帝一份过年礼物,一杆倭国的火绳枪,并且为陛下梳理了一下倭国火铳的发展历程。
正德六年,葡萄牙总督若尔热攻占马六甲海峡;正德十二年,葡萄牙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使者火者亚三到大明京师朝贡;嘉靖三年火者亚三被斩首示众;嘉靖二十二年,葡萄牙的船队抵达倭国九州岛南部小岛种子岛。
种子岛岛主时尧,花费了两千两白银,购买了两把火铳,次年大船再次抵达种子岛,时尧派遣家臣金兵卫清定去学习造泰西舶来火铳,在葡萄牙人的指导下,嘉靖二十三年,金兵卫清定制造出了倭制火铳,也就是足轻铁炮。
五年后,九州岛岛津家进攻加治木城时,使用了铁炮。
自嘉靖二十七年到嘉靖四十三年的东南平倭之战,倭寇已经大量使用足轻火炮,在《六报闽海捷音事》中,大明分别在漳州府浯屿、黄崎澳、东山岛、浯坑社、夷屿,缴获了倭寇的大铳、佛郎机铳、铁铳若干。
朱翊钧打量着手中的倭国铁炮,观察了一阵,拿出了工具箱,将面前的倭国铁炮拆成了零件。
整枪长四尺一寸,有木质枪托,乌头木,有厚漆,无开裂;
枪身和大明的圆筒不同,为八角,火铳内没有膛线,环孔式瞄具,而非觇孔式瞄具,枪管的尾部是用螺旋尾栓封闭;
枪上带着遮雨罩,在小雨天气可以使用,扳机由七个零件构成,用的是黄铜发条,扣动扳机时,发条提供动力,将点燃的火绳扣在火门上;
每个铁炮足轻,还会携带一把锉刀,用来挫倭国称之为六号的弹丸,也就是重六钱、径四分八厘(1.6厘米)的弹丸,因为铸造模具不够精确,所以需要足轻在闲暇时间打磨弹丸;
而且还有个配件,名叫早合,也是铅制,可以将一颗弹丸和火药结合在一起装填,使装填过程更为简便,在战场上更快速的装填;
火药分为了引燃药的口药,就是放在火门引燃火药的细密火药;另外一种火药叫玉药,颗粒粗大,在枪膛内,作为发射药使用。
“倭国的火铳,有点东西,但不多。”朱翊钧将铁炮拿在手里试了试,十分有十二分不趁手,因为倭人普遍矮小,朱翊钧人高马大,这足轻铁炮拿在手里有点局促。
相比较大明大量列装的鸟铳,倭国的鸟铳的质量有点差,枪膛里的平滑度较低,这就导致了射程低,而且影响精准;打开尾栓,火药残留较多,证明燃烧不充分。
“戚帅在奏疏里说,倭国能够制造铁炮本身,是大明值得关注的一件事。”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凌部堂的办法很好,忠州就该成为一个血肉磨盘,就这么磨下去也是极好的。”
“年后下旨到各大总督府、市舶司,严禁贩卖硝石前往倭国。”
能够制造铁炮,就代表着倭国拥有完整的生产工艺,这是值得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