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83节

  “泰西现在盛行的大旅行游学活动,就把西班牙和葡萄牙排斥了,佩德罗说,如果大明准许泰西学者前来大明就学、游学,大明也愿意把一些棘手的、难以处置的流放犯人,流放到西班牙,大帆船贸易如旧。”

  市场换技术,大明皇帝明确拒绝了。

  费利佩显然不是只准备这一个方案,那是奔着友邦关系破裂去的。

  费利佩准备了一个人才换人才的办法,大明的流放犯,有很多都是读过书的,而且有些确实是非常棘手,杀,够不到那个罪名,流放到爪哇,又恐成祸患。

  “他打算做什么?”朱翊钧眉头紧蹙,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同寻常。

  大明准许西班牙学者入境游学,这件事倒是在合理的诉求之内,可是不合理的是,费利佩要这些垃圾作甚?

  他费利佩又不是收废品的老头,只是为了对等地位斤斤计较吗?

  “黎牙实给费利佩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有点毒辣。”高启愚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就是移花接木之法。”

  “移花接木之法?”朱翊钧有些惊讶,他已经大概猜测到是什么毒计了,这个黎牙实在大明呆了这么久,大明读书人那些好东西没学多少,坏的全都学去了,就盯着大明皇帝看了!

  大明皇帝这羊毛,都快给他薅秃了!

  高启愚俯首说道:“就是仿成祖文皇帝旧事。”

  “把我们老朱家这点本事,都学会了是吧!这个黎牙实,贱儒一个!赵缇帅,把黎牙实扔进北镇抚司大牢里关他十天,算了,关七天吧!”朱翊钧选择了逮捕黎牙实,他泄露老朱家的机密!

  大明也是有帝王术的,而且颇为霸道,正是这移花接木之术。

  朱棣是个好动的人,不喜欢待在南衙,时常北伐。

  刚刚改元永乐的时候,朱棣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他打下了南京,逼得朱允炆火烧皇宫自尽,做了皇帝,雄心万丈的朱棣发现,他不是真正的皇帝。

  比如永乐这个年号,就是北宋末年方腊起兵造反的年号,南京城的士大夫们,就是欺负朱棣和他手下全都是一群武夫,读的书不多,永乐这个造反的年号,就是士大夫们讽刺朱棣造反成为皇帝。

  当然因为朱棣非常争气,永乐年号,成为了历史长河里一块闪耀的明珠。

  朱棣不知道永乐是方腊的年号,朱棣后来知道了,可他再生气,也不好改元了,毕竟洪武未曾改元,祖宗成法在,朱棣改元岂不是忤逆亲爹朱元璋?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朱棣捉摸了半天,搞出了大学士制度来。

  这些大学士看似只是皇帝秘书、顾问一样的身份,但朱棣的内阁,逐渐取代了六部,成为了最高决策层的一部分,这就是移花接木之术,彻底把控了朝廷,可以放心去北伐了。

  权力就是这样,越接近权力的核心,权力的膨胀速度就会越快。

  这一招,也就是组织大重构术,司礼监、东厂、西厂、大内行厂都是这种帝王术的实际应用,当内阁大学士们妄图架空皇帝的时候,宦官们就会得到倚重,快速获得权力,敲打内阁。

  朝廷组织大重构术,是大学问,别看张居正现在看起来强势无比,但皇帝真的要收拾他,只需要重用宦官,拔高司礼监地位,过不了多久,张居正的地位就不会再稳固了。

  同样在司礼监大太监有点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时候,帝王术会再次使用,比如立皇帝刘瑾,九千岁的魏忠贤。

  通过扩充、倚重私人秘书、编外顾问,在原有的组织架构上,另外建设一套组织架构,并且通过提高新组织架构使用频率、不断否决旧组织决策、降低旧组织的决策权重、将核心事务交给新组织架构,以达成对旧组织的敲打,甚至让旧组织架构赋闲,完成权力更替。

  朱元璋废宰相制度的时候,就用的这套办法。

  费利佩打算用大明读过很多的书的流放犯,来玩移花接木,而且这些流放犯因为语言、风俗等等原因,都不会和旧组织媾和在一起,进一步集中西班牙的权力。

  “能成吗?”朱翊钧有些怀疑的说道。

第749章 穷则争议,达则自古以来

  朱翊钧可以理解费利佩的动机,费利佩太羡慕大明皇帝的权力了。

  同样作为君王,大明的权力比泰西的更加集中,费利佩学习大明的权术,这个动机,其实非常容易理解,但想要实现,其实非常困难,因为无人可用。

  大明的帝王术移花接木,无论内阁制、司礼监、东厂、西厂、内行厂等等实践,首先需要的就是人,新的组织架构,要对上忠诚,最终在制衡之间,所有人都必须更加忠诚,才能分配到更多的权力。

  这是梨树上长出的梨,泰西这棵桃树长不出这种梨来。

  而泰西的政治,发展比较幼稚,唯一能让大明多看一眼的,反而是尼德兰地区的新兴资产阶级运动。

  所以,费利佩打算用大明的流放犯,来完成这种集权。

  “陛下,费利佩二世已经在泰西实践过了,是可以实现的。”高启愚的眉头紧蹙的说道:“他招募了一群来自法兰西的贵族,平衡朝堂上的权力,但是这有个缺点,那就是西班牙离法兰西太近了,这些拿到权力的人,就有了别的想法。”

  大明人是很难理解泰西人的想法,比如泰西很多皇家卫队,都喜欢招募外邦人,来保证自己的安全,这里面最典型的就是奥斯曼王国,奥斯曼的近卫军不是回回教徒,而是基督教徒。

  费利佩听从了黎牙实的建议,聘请了法兰西人作为秘书,进展十分顺利,但最终费利佩放弃了,因为距离的原因,这些法兰西人,对费利佩不够忠诚,成为影响决策的秘书后,法兰西人总是倾向于向本国利益输送。

  费利佩把主意打到了大明这边。

  一些不便处死、而且就近流放会有隐患的棘手案犯,可以送到泰西去,他可以收容这些棘手的案犯。

  “而且这些法兰西人,他们的道德实在是有点过于低下了。”高启愚说到了费利佩探索失败的另外一个原因,利益输送也就罢了,既然要用,肯定早有预料。

  最终让费利佩下定决心,把这些法兰西人赶走的原因,是这些法兰西人的恶趣味。

  在泰西有一个通行的法律,那就是平民和贵族对话的时候,绝对不许背对贵族,这被视为一种平民对贵族的挑衅,如果发生的话,贵族可以处罚这个平民,通常情况,就是用剑刺一下。

  而法兰西贵族,有一个非常普遍的取乐项目,那就是四五个贵族青年,跑到街上,将一个平民团团围住,而这个时候,贵族们一起说话,这个平民就违反了不得背对贵族说话的律法,会获得处罚。

  这样反反复复的戏弄,用剑不断地刺出,直到平民在哀嚎中被刺死,贵族青年才会心满意足的离开,这些法兰西人,就以平民的哀嚎为乐。

  正是这种让西班牙人无法接受的恶趣味,让费利佩不得不赶走这些法兰西贵族。

  当初费利佩偏爱侏儒,后来因为反对的人太多,费利佩不得不把所有的侏儒驱逐,这次也是一样,这些法兰西人做的太过分了,以至于费利佩不得不赶走他们。

  “陛下,这听起来有些离谱,但直接原因,的确是这几个贵族,当街刺死了数名西班牙平民,让费利佩焦头烂额。”高启愚看着陛下目瞪口呆的样子,只好解释了一下。

  这些法兰西人敢在大明这么干,陛下一定会把他们千刀万剐,最起码大明君臣,还把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挂在嘴上。

  “的确,大明将其视为蛮夷,也不是大明本身的傲慢,大明的文化已经非常强调谦逊了。”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悖礼犯义了,必须要出重拳!

  朱翊钧明白了为何费利佩会如此执着,其实理由很简单,大明的流放犯,其道德依旧在这些泰西贵族之上,新的组织架构成员,不能因为道德问题,被广泛反对。

  “容朕缓思。”朱翊钧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让高启愚写成了奏疏,送到内阁,经过廷议后再做决策。

  高启愚离开之后,朱翊钧继续处理着各种各样的奏疏。

  陈天德率领的一百二十名海防巡检,在大明进入义州的时候,就已经撤离,这些海防巡检,没有脱离战场,依旧在海岸线上活动,而且墩台远侯开始深入战场深处,为大明搜集各种各样的情报。

  这些情报非常的庞杂,情报首先会交给前线的平倭大将军戚继光梳理,最后形成一本关于日寇情报的塘报册,而朱翊钧看到的就是整理后的塘报。

  “这还是人吗?”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塘报,愣了许久说道,法兰西那帮贵族已经够不是东西了,这些倭寇一样没有任何做人的底线。

  冯保倒是一点都不奇怪的说道:“陛下,倭寇在不做人这件事上,向来不做人。”

  朝鲜战场上出现了一种不该出现的东西,悍不畏死的花郎协军。

  悍不畏死和协从军,是格格不入的,毕竟擅长逃跑的协从军,无论如何都和悍不畏死没有关系。

  但就是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词,凑到了一起。

  倭寇用了一种十分血腥的手段,任何时候花郎协都会编成两个战斗队,哪一队死战不退,就会得到赏赐,提拔为武士,而另外一队即便是表现的已经极为悍勇了,但仍然会被编为敢死队,执行更危险的任务。

  在这样的筛选之下,在和大明的不断冲突中,倭寇得到了一大批愿意用同胞的血,染红自己官帽子的花郎,并且迅速填补到了战线,给大明军造成了一些困扰。

  “戚帅似乎对这种悍不畏死的花郎协,有些轻视了。”朱翊钧总觉得戚继光有点大意,戚继光并不打算做出什么应对,而朱翊钧总觉得这种战场上的变数,有些危险。

  “陛下,戚帅这么觉得,一定有他的道理吧。”冯保和陛下一样不懂,为何戚继光对这些花郎里的异类,并不是特别的在意。

  戚继光的理由非常简单,他对协从军的定位,是十分清楚,不需要有太强悍的战斗能力,能组织起来运粮草,那就是已经烧高香了,如果实在运不了,就让他们种地去。

  哪怕是种地,也不要让他们上战场捣乱,而且协从军,绝对不能有战斗力。

  悍不畏死的花郎协,一旦人数变多,最先遭殃的绝对是倭寇。

  基于恐惧而非信念作战时,这些悍不畏死的家伙,就成了军队最大的不稳定的因素,他们很有可能在关键的时候,反戈一击,拿倭寇的脑袋当投诚的筹码。

  道理很简单,跟大明军拼命是拼命,和倭寇拼命也是拼命,为什么不挑个软柿子捏?

  在军队,军令如山,强调的就是军队无论任何时候都要听话,接到命令就要执行。

  悍不畏死的花郎协,这种随时都有可能背刺的战斗力,不过是磨一把注定捅向自己的刀。

  很快,朱翊钧收到了前线的一些战报,证明了戚继光说法的正确性。

  这些悍不畏死的花郎协,给大明军带来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给倭寇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大明军现在是全火器作战,子弹不会跟你讲抵抗意志,抵抗意志并不能防弹,大明军现在作战方式,见面就是一轮线列阵齐射,再悍不畏死,看着身边的人如同割韭菜一样倒下,也会心生畏惧。

  这些花郎协因为作战英勇,开始索要待遇,一旦无法满足他们的待遇,他们真的会哗营甚至是临阵倒戈。

  临阵倒戈真的发生了。

  在马山馆争夺中,大明参将杨元领兵一千,击破了汹涌而来的花郎协,花郎协把手中的武器对准了加藤清正的物见队。

  物见队是由四十名倭国武士、一百一十名倭国足轻组成的作战单位,而一个物见队通常会带领一千一百名的花郎协从军配合作战。

  在马山馆的争夺中,花郎协从军被大明军的火器击退后,这些协从军一不做二不休的冲向了物见队。

  镇守马山馆的三支物见队,被花郎协从军全部杀死后,这些花郎协从军,快速奔向了其他的物见队。

  大明军拼命,大明军有无数的火器收割生命,可是倭寇没有,很快从三支花郎协从军临阵倒戈,发展到了花郎们的大规模哗变。

  花郎协临死反扑,被倭寇给强力的镇压了下去,但依旧重创了马山馆的倭寇,大明以极小的代价占领了马山馆。

  参将杨元在战后反复确认,就有至少十二个物见队全军覆没,被花郎协从军杀死,马山馆这一仗,花郎协从军杀死的倭寇,比大明军还要多得多!

  当然,大明皇帝是不会给花郎协从军记功,这些功劳都会记在大明军的身上。

  让奴隶真的拿得起刀来,这对倭寇而言,决计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来自罗斯国的特使伊万·佩特森正在写游记,记录自己的见闻,回到自己国家时,呈送君上。

  伊万是一个哥萨克人,而且是哥萨克人军团的统领之一。

  哥萨克人是悲惨逃亡者,就是一些斯拉夫人无法忍受残酷压迫,被迫逃亡出走,流落他乡,脱离了金帐汗国的野蛮统治,成为了自由民。

  残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哥萨克人的能征善战,从伊凡四世开始,哥萨克人军团成为了沙皇手中的一把利刃。

  而这些哥萨克人,普遍被被认为是鞑靼人,就是当年蒙古西征留下的后代,罗斯国并不把哥萨克人看作是自己人,种种因素之下,伊万·佩特森就是在贫穷中长大,在军队中不断地成长为了统领。

  这是他第二次充当使者,乘船来到了遥远的大明,而这一次,他终于摸清楚了大明皇帝的喜好,从泰西带来了蛔蒿,成功获得了单独觐见的殊荣,并且为罗斯国争取到了友邦的待遇。

  在觐见的前一天,伊万在灯台下,快速的书写着:

  “大明皇帝所居住的城池——大中国城,非常的庞大,不算城墙外的民坊,仅是四方石墙,绕城一周就需要徒步四日之久,每个城角、每个城门都有高大的城楼,他们称之为五凤楼,城楼上有镂花檐板,他们用极其珍贵的漆,将檐板漆出各种颜色。”

  “作为一个哥萨克人军团的统领,我无法理解大明人的决策,他们正在拆除那些看起来无法被攻破的城墙,大段大段的城墙被拆除,城池和外面的乡野民舍,连成了一片,城市的规模空前扩大。”

  “在这个庞大的大中国城内,居住了超过三百万的平民。”

  伊万停笔,思索了片刻继续写道:“或许吧,他们是对的,因为大明拥有一种很神奇的建筑材料,他们被叫做石灰的材料,非常坚固,城外的民舍,每一条街,都是一道城墙。”

  “大明皇帝的秘书们,说服了大明皇帝,再坚固的城堡,也无法阻挡三百万平民冲击城堡,所以,皇帝需要更高的德行,让平民信服皇帝的统治。”

  “这听起来比拆除城墙,还要让人难以理解,仅仅依靠道德就可以维持统治的话,还要城堡做什么?但这种事,在大明切切实实的发生着。”

  伊万到大明这些日子,有很多事,他都无法理解。

  比如拆除城墙、比如用德行而非暴力统治如此庞大、人口如此众多的帝国,追随皇帝的圣堂勇士战斗力极为强悍的同时,却和哥萨克人军团的道德完全是两个极端。

  哥萨克人军团让人闻风丧胆,因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用最血腥的暴力展示自己强悍的武力,让人畏惧,这也是伊万的信条。

  当他听说大明京营,也就是黎牙实所说的圣堂勇士,每一个都拥有崇高的道德时,伊万嗤之以鼻!

  军队拥有崇高道德,要么是战力极低,要么就是伪善。

  军队,是研究如何最快速、最高效的把人杀死的暴力本身,这种暴力机器,不需要道德,也不可能有道德。

  当伊万亲眼看到的时候,对自己过往一生,都产生了由衷的怀疑。

  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大明京营军兵,每个月都会抽调出两个步营运煤,这是为了保证煤炭的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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