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帽子,代表了咱大明士林中的形形色色的众人,有人戴一顶,有人要戴好几顶。”林辅成拿出了第一顶帽子说道:“君为客。”
这第一顶帽子,已经让在场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了几分,连李贽都再次看了眼天字号包厢,确定了陛下今天没在这里,否则戴这个帽子的都是反贼。
天下为主君为客,是浙江地方普遍的一种观点,是对‘家天下’的全面反对,反贼中的反贼。
林辅成也是在浙江聚谈的时候,才了解到这种观点,客,就和客星的客是一个意思,是客人,秦汉唐宋元明,朝代更替,皇帝各姓,天下从来都不是家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是客人,所以这种论点,就是反贼论调,可这就是事实。
天下为何有君王皇帝?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释其害。
皇帝二字,是春秋战国乱战大思辨的最后结果,需要有一个人来做举重冠军,承担起天下兴亡的历史责任来,要抑制私利、兴公利,为天下谋福,为天下消除祸患,对于皇帝而言,义务才是首要的,而皇帝的权力,全部来源于履行义务后收获。
“你们怕什么?”林辅成看着这些士人如临大敌的样子,惊讶无比的说道:“你们都不看邸报吗?陛下对天下为主君为客的点评是:言之有理,陛下都说有理,你们怂个什么,又没让你们造反,一个个都满头大汗。”
林辅成都不知道这些人在怕什么!怕还跑来聚谈?
皇帝陛下认为这种观点是正确的,而且看皇帝的行为,就发现,陛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都是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后获得的,军权、政权、财经事务等等,莫概如是。
陛下用实践证明了这一点,反倒是士人们如临大敌。
“那什么啊,林大师,咱们这个帽子要不要收起来,有些话,皇爷爷能说,咱们不能说。”李贽小心提醒林辅成,陛下说,当然可以,因为这本身就是陛下的责任,可是子民们说,有的是官员来为难他们。
“那咱们做什么五品的格物博士?”林辅成立刻反驳道,别人也就罢了,他林辅成和李贽,可是正五品格物博士,虽然来路不正,是黄公子依靠大将军府关系搞来的。
“也是。”李贽想了想,这个问题好像不是不能谈,谈一谈,又不是付诸于实践。
“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若如此,可亡国也,君为客。”林辅成对第一顶帽子做了总结,天下所有的好处都是皇帝的,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别人干的,不敢承担任何的责任,那国就亡了,皇帝就是客人。
亡国和亡天下是不同,亡国是改朝换代,亡天下,是南宋那样,连汉室江山都断代了。
林辅成从兴文匽武谈起,说到了军兵的责任和权力,就是为了说皇帝的责任和权力,这本来是个非常非常容易出问题,甚至会被锦衣卫直接逮捕的话题,但因为陛下做的极好,让这个话题变得反而不是那么的尖锐。
林辅成拿出了第二顶帽子说道:“直谏以正君错。”
皇帝怎么可能有错呢?!直谏正君错,不就是反贼吗?但皇帝也是个人,皇帝也会有错,海瑞就得把这个帽子戴起来,这属于反贼中的温和派,以正君错为主,让皇帝改正自己的错误,算是大明的主流风力舆论。
林辅成看了一圈,笑着问道:“诸位,出仕做官,是给陛下做官吗?非也。若是给陛下当官,那就没有直谏正君错一说了。”
这个逻辑非常清晰,给陛下当官,那还对陛下的行为指指点点,是不对的。
“林大师,话不能乱说。”马经纶有点后悔了,他听闻林辅成的聚谈极为大胆,没想到胆大包天到了这个地步,他在解构帝制!
“闻道先生,我哪里胡说了?这说了为何有君,那来说说为何有臣吧,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所以,官就是君的分身,从本质上而言,君与臣,名异而实同。”
袁宗道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说道:“别说了,别说了,诸位,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林大师所言,非我所见,我没讲过,也不认同,今天就是凑巧,日后有什么事儿,跟我无关。”
袁宗道说完就走了,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他发誓以后不再参与聚谈了,这聚谈实在是太过于大胆了,这林辅成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袁宗道知道林辅成说的对,但林辅成敢说,他不敢听啊!这是他能听的东西吗?
这林辅成这么大一个反贼,皇帝居然容忍他成为了五经博士,专门研究社科人文,实在是有点过于放纵了。
大明是什么帝制?是天下万事万物皆为臣妾,为人君囊中之私物,是以君一身一姓起见,是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是君为臣纲,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明帝制。
林辅成的话,没错,但不对,而且不能说。
袁宗道可是有九族的,这么胡说八道,问过九族的亲眷吗?
不仅仅是袁宗道,甚至是一些台下听聚谈的士子,都有些坐立难安了,这真的可以听吗?
“阳春先生这就走了?”林辅成笑呵呵的说道:“来日再聚。”
“我只希望,你还有来日。”袁宗道无奈,再次对四方作揖,快速离开。
林辅成也不着急开口,他在等,等那些胆小怕事之徒离开,他知道自己不是反贼,他也清楚,社会要发展,大明政治经济也要向前走,总要有人在这个约定俗成的边界上,捅出个突起。
士子们三三两两离开,不过最后还是留下了一些人,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愿意听听林辅成的话。
“诸位,既然留下了,那我就继续说了。”林辅成叹了口气说道:“诸位,官是什么,为谁做官,是必须要讨论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何?”
“若是为了天子做官,臣为君所设,那官就是天子的看门狗,只需要对天子负责,只需要完全对上负责就行,而置斯民于水火而不管不顾。”
“若是做官不是为君做官,是为天下做官,为万民做官,那就不会这样了。”
“出而仕,为天下、为万民、为康泰、为政通人和,方直谏以正君错。”
“林大师,要不把帽子收起来,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足够了。”李贽是个意见篓子,以难缠著称,他发现林辅成更难缠,他得站出来踩踩刹车。
“我这里还有好几顶呢。”林辅成拿着自己手中的帽子说道:“是有点大胆,但其实没什么,大思辨,理越辩越明,谈,没什么不能谈的,再不谈,怕是再也不能谈咯。”
林辅成的话里话外,多少有点豁达,或者说破罐子破摔。
“这,哦,林大师终于回过神来了?”李贽听着林辅成如此萧索的语气,笑着问道。
林辅成气急败坏的说道:“你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他们打的这个哑谜,其实就是黄公子的身份,回到了松江府的林辅成,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黄公子就是皇帝本身,之前关于黄公子身上的种种疑惑,都立刻解开了,黄公子过于无所不能了,五品官身说搞就搞到了,缇骑说派就派,勉强还算是戚继光惯的。
林辅成之所以回过神来,其实是黄公子前几日的作为,戚继光就是再宠爱这个小辈儿,也不可能直接调三个步营入城给黄公子撑腰,三个步营、入城,无论哪件事,都违背常理,那这三个步营,只能是皇帝本人调遣的。
再想到之前,自己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林辅成觉得,自己真的是活到头了,今天的聚谈,就是他最后一舞了。
从草原回来,当着皇帝的面,八卦草原上关于皇帝本人的小黄谣,这特么不是活腻了是什么?
“其实没必要过分紧张,黄公子还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你又不是反贼,更没有谋反。”李贽反倒是颇为平静的说道:“公子讲道理。”
李贽说的有道理,陛下的确通情达理,但林辅成还是接着拿帽子,原因很简单,因为皇帝是个人,喜怒哀乐就跟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作为意见篓子,不能在话没说完的时候,就死掉。
事已至此,只能更加激进的表述清楚自己的意见,死也死的没那么多的遗憾。
“第三顶帽子,则是有限自由,这帽子,我得戴着。”林辅成叹了口气,将帽子戴好,他就是有限自由派的魁首,有限自由论,主张在当下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环境下,做到最大的自由,皇帝为代表的朝廷,能不干涉,就不干涉的自由学派。
这个学派,也是反贼,家天下之下,皇帝作为君父,在事情没有恶化的时候,提前干涉,是理所当然的,但有限自由论反对这种干涉,这个学派,主张在矛盾充分碰撞之后,朝廷再总结经验,进行干涉,才是稳妥之道。
对任何新兴事物,都持有积极的态度,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我也不认为我是全对,比如我之前就反对全面禁烟,烟土也好,烟草也罢,都不该进行全面禁止,朝廷也做不到,哪有那么大的伟力,而是该看看这些新生事物带来的影响,在这件事上,我错了,朝廷做的对。”林辅成首先承认了自己这个学派的局限性。
朝廷比他这个只会提意见的意见篓子,要高明的多,走在了前面。
“根据解刳院对各个标本的研究,阿片碰不得,它会永久的破坏身体本身平衡。”林辅成对着所有人十分郑重的说道:“阿片对身体机能的破坏是永久性的。”
“解刳院里有个人,叫范应期,他本该和王家屏一样,成为大明的封疆大吏,但现在待在解刳院里永远也出不来了。”
“自然,万物,是非常奇妙的,人自己会分泌一种物质,这种物质可以镇痛,和阿片镇痛的原理是相同的,但吸食过多的阿片,用进废退,人体就不会分泌这种物质进行镇痛了。”
“比如范应期,在戒断阿片之后,他总是感觉到浑身上下,有无数的蚂蚁在爬行,他清楚的感知得到,其实那是血液在流动,比如走路的时候,膝盖会刺痛,当关节响动的时候,会挫痛,在进行剧烈活动的时候,全身的酸痛,这些平日里,我们无法感知的疼痛,在戒断之后,都会被清晰的感知。”
“所以,范应期没有信心走出来,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再次沾染阿片,戒不掉,根本戒不掉。”
“希望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因为好奇去触碰阿片,朝廷的禁绝,是绝对正确的,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是人有灵性,理性,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丧失了理性,就不是人了。”
解刳院的岐圣杂报,是一份销量极低、但非常权威的报刊,而林辅成每期必看,他认为,皇帝不能听他这个意见篓子的,要听更加专业的五经博士们的意见。
林辅成的话,引起了现场的小声讨论,或许是时候,购买这些销量低但是足够权威的报刊,充实自己的学问了,这样才能避免自己堕落到畜生道去。
“这第四顶帽子,人皆可为尧舜。”林辅成拿出了第四顶帽子,递给了李贽,笑着说道:“这是你的帽子。”
李贽的泰州学派,最主张的就是这个,这不是个什么新鲜的话题,因为人皆可为尧舜这句话,出自《孟子·告子下》,是先秦时候,就已经讨论明白的问题了,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但这句话又反对儒家那套等级森严的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
“读书很贵,一个人要脱产,本身就需要有一定的家资,笔墨纸砚很贵,书很贵,束脩也很贵,想必在座的所有人,都有用树杈在土地上写写画画的经历。”林辅成颇为感慨的说道:“以我个人为例,我家也算是中人之家之上,勉强算是乡贤缙绅之流,可我小时候,依旧要去地里帮工,拾穗。”
林辅成的话引起了共鸣,这是大明读书人的共同记忆,读书识字干活。
脱产,就是脱离生产,不用干活,一心只读圣贤书,中人之家的孩子,也是不能脱产的,也是需要帮忙干点活,赶牛拾穗晒粮扬谷等等,读书的昂贵,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林辅成低声说道:“人人皆可为尧舜,不读书,显然不可为尧舜,连万物无穷之理都一点都不了解,恐怕安顿不了自己,所以,只有铁马的咆哮声,才能带来更多的物质,才能供养更多的读书人,或许有一天,咱大明,也能人人有书可以读吧。”
这是林辅成对大明最好的祝福,希望大明能够有朝一日,人人都能养得起自己的儿女,人人都能填饱肚子,人人都能有书可以读,他期望着有朝一日,他的祝福可以实现。
“这第五顶帽子,则是儒生帽。”林辅成的第五顶帽子,和其他的帽子不同,是一件非常标准的儒帽程子巾,也就是朱程理学里的程子,宋代大儒程颐所戴的帽子,高而方正的巾帽、后垂两块方帛。
(程子巾)
大明所有读书人都得戴这么一顶帽子,因为大家都是儒生,这类人再细分,还可以进行划分,刻板守旧的保守儒生、胡言乱语的贱儒、想做事能做事的循吏等等,但林辅成并没有详细区分,那样帽子实在是太多了。
儒生这两个词就可以概括了,其实就是人数最多的中间派。
林辅成拿出了第六顶帽子,笑着说道:“第六顶帽子,则是极端保守派,他们比儒生还要保守,比如当朝大司马曾省吾,他的最大主张,就是复祖宗成法,洪武永乐祖宗成法,而大明朝廷里的大臣们,大多数都是这等保守派,比如陛下在邸报里,就不止一次批评户部连一点债都不想承担,非常保守。”
这些极端保守派最大的保守,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明已知的世界里,要么是大明的领土,要么是大明的附庸国,附庸国,就是暂时无法王化的国土,这种保守派,其表现,往往是最激进的那一类人。
比如在倭患问题上,保守派一般认为,彻底消灭倭人,才能彻底消除倭患,所以长崎总督府应运而生,并且还在积极探索水文,彻底灭倭,以绝后患。
比如在英格兰私掠许可证上,极端保守派认为,朝廷既然鞭长莫及,各种办法都试过了,消灭不了这个毒瘤和顽疾,就给费利佩足够的支持,让费利佩彻底的、物理意义上的消灭这些蛀虫!
“第七顶帽子,是精算弃地派。”林辅成拿出了倒数第二顶帽子,这种风力,在南衙可不是少数。
富裕的南方出钱出粮养活了边方偏远地区,凭什么让他们出这个钱粮?!把这些边方之地、不划算的地方尽数放弃,最好不过了!
这种风力舆论,持续过很长一段时间,奴儿干都司、北平行都司、河套平原、关西六卫、西南的三宣六慰、交趾十三司,都是在这种风力舆论之下完成了弃地。
“这才是最大的反贼!”李贽非常生气的说道:“现在开海,南洋贸易,本该两条腿走路,就因为丢了交趾十三司,现在好了,只能一条腿走路,新港、琉球、鸡笼、马尼拉、旧港,只能原路返回,而不能到岘港去。”
“岘港是成祖文皇帝他老人家建的!怎么不能走!”
李贽这个时候,还得戴一顶保守派的帽子,动辄祖宗成法,林辅成一开始就说了,这帽子要戴很多顶,而且不是一直戴着,需要的时候就戴,要展现读书人的灵活性。
没有交趾十三司,大明的领海贸易,跟断了一条腿一样的憋屈!
“最后一顶帽子,绝对自由派。”林辅成拿出最后一顶帽子的时候,拿的是朝鲜的程子冠,参照大明程子巾设计的冠带,但这冠带又小又丑,颇为滑稽,这顶帽子本身就是在嘲讽绝对自由派是抄来的,虚妄叙事,泰西那个自由角的自由城,并不自由,反而是犯罪的天堂。
“哈哈哈!”
绝对自由派的帽子一拿出来,引起了哄堂大笑,因为绝对自由派的逆天言论,往往引起所有人的口诛笔伐,让戴前面七顶帽子的人空前的团结一致。
“这八顶帽子,大抵可以包括芸芸众生,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不要上了读书人的当,尤其是绝对自由派的当,他们那些胡言乱语,要慎重看待,好了,今天的聚谈就到这里吧,我得走了。”林辅成看了眼走进来的缇骑,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是北镇抚司提刑千户陈末,林辅成,跟我们走一趟吧。”陈末出示了火牌,要当众拿人。
“你干了什么?”李贽惊恐无比的说道,今天聚谈的深度,其实并不是很深,为什么林辅成会被抓捕?
“没什么,就是趁你不在,发了一篇大逆不道的杂报,或者称之为妖书吧,该。”林辅成束手就擒,极为平静的说道。
意见篓子林辅成被捕了,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件大事,而他被捕,是他发了一篇触发朝廷纠错机制的杂报文章,蛊惑人心。
第710章 万历万历,万家皆戾
陈末把林辅成羁押在了上海县县衙的大牢之中,而后立刻开始了审讯。
“林大师,当初去保定,是我保护的你,我不明白,审讯之前,我想问问你为什么,陛下做得不够好吗?”陈末没有让狱卒开始记录,而是问了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林辅成去保定,也是九死一生,一个掉书袋的臭老九,也敢跑去保定,揭露那些没人敢言之事,当真是胆大妄为,而现在,林辅成被他亲手抓捕入狱,罪名是指斥乘舆,海瑞当年一封治安疏被捕,是有合理罪名的,就是骂皇帝。
海瑞都不舍得骂当今陛下,林辅成反倒是骂了起来,这是陈末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为了让林辅成安心做个意见篓子,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能给的,陛下都给了。
去绥远游学,是陛下派人保护,甚至是光德书坊的逍遥逸闻杂报,都是因为王谦和黄公子的保护,才得以生存。
林辅成没有知恩图报,反而和那些贱儒一样,骂起了皇帝。
“没有,陛下做得很好,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早已作古,而陛下是活着的圣君,十三年,陛下用自己的弘毅,证明了自己是天下之主,正因为做得好,所以我才要写那么一本杂报。”林辅成非常肯定陛下的功业,但还是要批评。
“林辅成,上海人,五品五经博士,《逍遥逸闻》八月刊的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吗?”陈末开始了审讯。
“是。”
“是你一个人写的吗?有没有别人帮你,或者说别人怂恿?”
“我一个人,没人帮我,没人怂恿。”
“谁指使你写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