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可能黑掉几顿酒席,但这宗族、亲戚们大约会给孩子摆一桌酒席。
松江镇水师十万三千人、京营十万锐卒、大明两百万军兵、十二万工兵团营工兵,都在看着,一个闹不好,可能是军心动荡的大事。
为此,申时行想了个办法,大明军镇、地方、会同馆驿三方共同签署一份合同,冻结存款至孩子成丁,按年限付息。
若是遗孀不肯立贞节牌坊,在孩子还未长大之前,所有孩子的花销都要核销,由会同馆驿审计,若是不肯核销也没关系,孩子成丁后,如数给付,至于怎么分配,就自己去商量也行。
申时行这算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但这个办法一推出去,最大的敌人,居然是闻风而动的亲戚们!
甚至是有一军兵的遗孀孩子的母亲,直接把孩子扔到了松江府衙门里,说既然朝廷克扣了孩子父亲的抚恤,那孩子朝廷来养吧!
在遗孀看来,这就是大明朝廷在克扣抚恤。
其他亲戚们见状,把一共七个孩子,送进了衙门里,让衙门去养。
申时行面对着牺牲军兵亲戚们送来的孩子,一时间有点抓瞎,急的焦头烂额,但很快,申时行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啊,衙门来养,也不是不行!
对于朝廷而言,军兵遗产那点钱不值一提,就现在的华亭、青浦、上海、浦东驰道,申时行想要,他只需要动动手,多的不敢说,几万两银子轻轻松松,而且全都是合理损耗,海瑞这把神剑都砍不倒他的那种合理。
对于朝廷而言,照章办事才最重要。
但对于这些个亲戚们而言,一百银,足够他们打的头破血流了,为了三分地亲兄弟打架活活打死的案子,申时行都碰到过。
既然都不肯养,那就朝廷来养!
申时行说干就干,直接在松江镇水师大营的金泽园,弄了八百亩地,筹建抚恤院,专门抚养忠勇遗孤,而且三级讲武学堂也在筹划之中,并且还专门给这三家孩子找了养父母,都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只从水师大营遴选。
申时行上奏,请朝廷恩准忠勇抚恤院的筹建,并且希望朝廷能给予一些支持,比如这种母亲仍然健在,但放弃抚养,由朝廷抚养,是不是合乎律法。
朱翊钧一边朱批,一边开口说道:“从内帑拨三十万银,专门用于此事,到时候,给朕也立块碑,放在抚恤院的大门口,他申时行想吃独食?想得美,他松江府是有钱,但朕坐拥江山,也不差钱!”
“建!松江府要建,五大市舶司也要建,京营也要建!军兵牺牲了,家人不愿意养孩子,可以,全都给朕送来,朕来养!”
“律法?朕就是王法!”
朱翊钧的话虽然平静,但冯保听出了陛下心里的怨气,对孩子母亲有怨气,对这些奔着吃绝户、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亲戚有怨气,而且这股怨气很大很大。
能上忠勇祠的军兵,哪个不是为了保护大明舍生忘死?结果在保护大明的时候不幸牺牲了,身后事却是一地狼藉,朱翊钧不允许这样的事儿发生,孩子娘不肯养,他来养!
张居正上一次就谈到过这个问题,当积累财富在大明变得越来越重要,甚至变成最重要的事儿之时,道德规范也会随之而改变,律法的完善和制度的建设也要紧跟这种变化。
现在申时行践行了这个道理,金钱对人的异化正在体现,至少这三位的遗孀,不想守寡,不想守寡也可以,个人自由,但忠勇遗孤必须健健康康长大,否则谁还愿意在战场上为别人拼命?
“陛下,这要是忠勇遗孀愿意跟着孩子一起到抚恤院,朝廷是不是也该恩准?”冯保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哪怕是遗孀愿意立贞节牌坊,这些遗孀、遗孤们,就不会受欺负了吗?一定会受欺负。
没有爹的孩子,就会被人欺负,从小欺负到大。
“你的这个想法很好,一体恩准。”朱翊钧十分肯定的点头说道。
冯保说的很对,具体问题具体看待,这三个女子,不肯立贞节牌坊,或许是那座牌坊根本保护不了母亲和孩子,所以才如此拒绝了。
那么现在这个抚恤院的制度,当然也允许亲娘带自己的亲生孩子。
申时行的制度设计里,也不是养一辈子,当孩子长大成丁之后,就会带走抚恤金离开,等同于说类似于大院一样的存在,这肯定会加剧军队的近亲繁殖,可大明的军户本就是世袭的,所以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朝廷的花销并不会很大,就抚恤院这些孩子母亲,吃的用的,教育投入,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没有那八百亩地的地价贵。
“下章户部,拿出一个具体的章程来,把各种问题都考虑进去。”朱翊钧让奏疏发回京堂廷议完善。
申时行这个办法,解释了那个问题,为什么大明军要听大明皇帝的,同样也解释了人为何是个群居动物。
有组织有领导的万民,才是万夫一力天下无敌,没有组织的万民,不过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
“这本奏疏给镠儿送去,把这个言官扔到西山煤局干三个月的活儿,估计以后,他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作为国朝御史,国朝养他,不是为了让他胡说八道的。”朱翊钧拿出一本奏疏扔给了冯保。
这本奏疏,主要内容是:黄河在开封转了个弯儿,去了徐州,在徐州南下,在洪泽湖与淮河合流入海,既给淮河流域造成了困扰,也给运河造成了难题,在洪泽湖积蓄清水冲刷河床才能维持淮河出海,不至于成为地上河。
这种现状之下,那为何不直接把黄河的水道归故呢?
这条提出‘回河东流、两难自解’的御史,还为自己天才般的计划沾沾自喜。
朱翊钧直接把他扔进了西山煤局干活去了,朱翊镠先干的,大明皇帝再干,就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朱翊镠没有被训斥,皇帝反而加入了劳动训诫贱儒的行列。
大明皇帝也干了!
想法是很好的,但它不现实,从很早的时候,大约在金国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有这个想法了,既然当年杜充把堤坝扒开,让黄河改道了,那现在,是不是可以把旧河道收拾收拾,让黄河归故?
元顺帝:啊对对对,多简单啊,我修个黄河大堤都修出了一块一只眼的石头人来,你修!大胆的修!
回河东流,看起来很美好的设想,但在现在,就跟给太平洋加个盖一样困难,让黄河归故,即便是搞定了一切,到了实践的时候,需要一百三十万民夫,干整整十年,才有可能成功,还只是有可能。
工程量过于庞大了,破坏的时候,可能只需要几百民夫日夜挖掘几日,就能做成,可是建设的时候,那就是世纪难题。
这御史有一种没有劳动过的愚蠢,朱翊钧对症下药,让他滚去干活了,干几个月的活儿,就老实了。
“这个,就不要建了吧。”朱翊钧拿着一本奏疏看了半天,有点犹豫。
应天巡抚李乐,请命将一个长达两个世纪烂尾工程修完,那就是洪武七年开始修建的阅江楼,为了这个楼,朱元璋还专门写了两篇文章,《阅江楼记》和《又阅江楼记》,但最后阅江楼就修了个地基,就因为太费钱了被朱元璋喊停了。
李乐的意思是在这个地基之上,把阅江楼修完,顺便把正衙钟鼓楼也建了。
奇观误国。
第673章 开营烟馆,杀无赦!
阅江楼,大明第二大烂尾工程,朱元璋虽然很想建,但他不舍得花钱,开始动用的是死囚,让囚犯去建设地基,但一算账,因为缺少木头,最终朱元璋亲自下旨喊停。
而现在依旧缺少木头,但应天巡抚李乐的意思是,不用木头,直接混凝土浇筑,外面刷上一层漆,装作是木头的样子。
大明的石灰厂需要一些订单,维持石灰厂规模,同样,南衙也需要一个正衙钟鼓楼来计时,出于种种原因,李乐上奏请准。
有什么样的皇帝,也有什么样的臣子,李乐也是个大老抠,他其实可以选在别的地方营造,但阅江楼有地基,不用白不用,而且阅江楼所在的卢龙山(今狮子山),离大明龙江造船厂、石灰厂、焦钢联运的煤局、织造局更近,所以李乐选在了这里。
“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三万银,也算是一还太祖高皇帝夙愿。”冯保低声说道:“当年因为要修应天城墙、凤阳中都宫城,最终只能停建了。”
朱元璋征战一生,赢过也输过,后人最津津乐道的就是鄱阳湖水战,朱元璋以弱胜强,借东风,点燃了小船,击败了陈友谅铁索横江的大船。
其实朱元璋自己最得意的是龙湾之战,也就是卢龙山山脚下的伏击战,是生死存亡。
元至正二十年,已经杀了徐寿辉自立称帝,国号为汉的陈友谅,率领舟师十万,直扑应天,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消灭朱元璋。
而在这个危机的时刻,应天城内,有人惶恐不安主张撤退钟山防守,有的主张投降,因为从纸面上来看,陈友谅兵强马壮,而朱元璋又是腹背受敌,陈友谅联合了张士诚共伐朱元璋。
赢不了,再加上腹背受敌的原因,人心惶惶。
在这个生死存亡之际,朱元璋亲自指挥,令常遇春率兵三万埋伏石灰山,令徐达陈兵南门,令赵德胜驻防虎口城,令杨璟至大胜港,自己亲自率兵埋伏在了卢龙山,以红黄旗帜为号,诱敌深入。
陈友谅贪功冒进,正好落到了朱元璋的口袋里,朱元璋打赢了这次生死存亡的龙湾大战。
鄱阳湖之战,的确是定胜之战,不过场面绝对没有龙湾之战来的危急,即便是鄱阳湖失利,朱元璋也能重整旗鼓,再跟陈友谅周旋,可是这龙湾之战,若是败了,以陈友谅的性格,一定会杀了朱元璋,再无以后。
这也是朱元璋心心念念要建阅江楼的缘故,那是最危险的时刻。
但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建成,只留下一个地基,见证着大明这片土地的兴衰哀荣。
“陛下,李巡抚说的不无道理,实在便筹谋以安民,壮京师以镇遐迩,国朝财用大亏,彼时江南豪右皆有轻视朝廷之心,现如今,今非昔比,也该把阅江楼建好,以防这些个江南缙绅们忘了,这天下,还是大明的天下。”冯保还是认为需要建。
切实需求一个钟鼓楼去报时,再偿太祖高皇帝夙愿,最重要的就是安定人心。
当年穷的时候,缙绅们轻视朝廷,轻视皇帝,现在皇帝富可敌国,不折腾出点动静来,谁知道你皇帝富可敌国?
“朕岂不是成了金池长老了?非要穿上那锦襕袈裟不可?”朱翊钧愕然,徐渭在奏疏里,提到了毛利辉元指责织田信长的检地法根本就是锦襕袈裟。
这万历年间的回旋镖,真的就是这么快!
“陛下,有的时候,该穿还是得穿的。”冯保颇为恳切的说道。
张进在应天府做提督内臣,已经十二年的时间了,对南衙极为了解,不少人每年都要登卢龙山,来嘲讽朱元璋当年的好大喜功,这种诗会每年都有。
人死了就做了土,在你最得意的地方骂你,就是这些贱儒们的恶趣味。
这就是故意制造离心力,这个时候,阅江楼建成,就是给这帮狗东西脸上狠狠地扯一巴掌,告诉他们,大明还没亡,且等着吧!
“行吧,那就建吧,既然有需要。”朱翊钧最终还是被说服了,江南的离心力很强,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奇观,建好以后,至少可以报时。
对于这些花里胡哨的奇观,大明皇帝不太喜欢。
大明第一烂尾工程,不是阅江楼,而是另外一个,朱棣在永乐年间,为了朱元璋弄得天下第一碑,重达三万多吨的孝陵碑材,干了半截儿,发现,实在太大太重,无法运输,所以作罢。
“陛下,有件事可能需要陛下过目一下。”缇帅赵梦佑急匆匆的走了进来,给了陛下一份邸报。
南巡每到一处,朱翊钧都会放出所有的缇骑,去走访查闻民情,这一次,赵梦佑发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东西,烟馆。
就是阿片馆,专门提供场地、阿片、吸食阿片的工具的烟馆。
这里是沂州,并不沿海,但在沂州都有了烟馆,这阿片的泛滥已经是可以想象的了。
“去看看。”朱翊钧立刻站起身来,换了一身的常服,跟着缇骑去了烟馆所在的地方。
沂州有一轴、四片、十坊,算是腹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围不过三十里,丁口不过七十万,放眼整个世界,沂州是数一数二的超级大城,即便是费利佩二世的都城马德里,其规模都只有沂州的一半,但是在大明,沂州就是个普通州城。
朱翊钧赶到了惠民坊,他没有进烟馆,而是离烟馆一条街的一个三层酒楼,这座酒楼已经被完全清理干净,皇帝进去不会有任何危险,缇骑甚至把卫生打扫了一遍,防止陛下看到什么碍眼之物,点上檀香,陛下就可以进了。
“在那。”赵梦佑指向了烟馆的方向。
大明皇帝登高望远,拿出了千里镜,看向了赵梦佑指向的地方,这里正好能看到烟馆的全貌。
烟馆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民舍,正房、左右厢房,但登高望远,就能看到其中的问题了,这一片民舍都是通过了各种暗门巧妙的连接到了一起,这才白天,但是里面的人络绎不绝的穿行着,甚至还能看到衣着暴露的女子,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走动着。
从一些打开的房门,窗台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排排的大床上,放着一个个床几,床几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烛灯、烟枪、镊子,还有茶壶茶杯等等,床上躺着一个个的人,靠在枕头上,喷云吐雾。
还有一些女子坐在这些男人的身上,上下晃动着,这场面糜烂无比。
而出入此处的所有人,都是衣冠锦绣,绫罗绸缎,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即便是有些穿着麻衣之人,也是伺候这些富人的小厮,而且在许多的地方,还有哨位,这些放哨的人,蹲在二层的小隔间之类的地方,身边放着一个钟。
“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道。”朱翊钧放下了千里镜,即便是离得远些,他还是能闻到阿片被点燃的甜腻,他知道这个味儿,因为他真的闻到过。
“怎么发现的?”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登高,没有千里镜,很难看到里面的情形,此处极为隐秘,而且入口颇多,人员也不算密集,缇骑查案的本事很大,但也没有大到这种地步才对。
“百姓们经行此处总是能闻到一股腻人的味道,并且还有许多富贵人家不断进入,百姓们权当是个赌坊,就以趣闻说给了缇骑们听,缇骑们留心此事,发现了这里不对。”赵梦佑告诉了皇帝,如何得知。
朱翊钧看着那些出入烟馆,穿着华丽的缙绅们,颇为感慨的说道:“从清丈的结果来看,大明4%的人掌握了40%的土地,10%的人掌握了80%的土地,也就是说缙绅之家所有人都算上,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余万丁口,却掌握了大明超过六百五十万顷的田产。”
“这些个缙绅的一生像是固定好了一样,最大的支出是捐增生,给自己家的每个孩子捐个秀才的功名,考中举人进士自然光耀门楣,考不中,也就考不中了,第二项支出则是拿钱给衙门平各种各样的官司,给地方官吏输贿,偶尔需要满足一下地方官吏的摊派。”
“除了这三项之外,便是娶小妾、养外室,然后吵吵闹闹的一辈子就过到头了,临到了,找个大夫,找个大人参或者何首乌续续命,有用没有不知道,但是大家都弄,自己也要弄。”
赵梦佑思考了片刻,而后放弃了思考摇头说道:“陛下,臣愚钝。”
陛下说的对,这些年,赵梦佑见多了缙绅,这些缙绅的确和陛下说的一模一样,人生基本就已经固定,没有几个能考中举人的,大部分都是捐功名、平官司、娶小妾、搞人参,然后一辈子就走到头了,莫概如是。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吃喝拉撒其实花不了多少钱,穿衣遮风也花不了多少钱,甚至连买丫鬟暖脚都花不了几个钱,他们一辈子连青楼都去不了几次,因为不稀奇,这阿片,可谓是无趣人生中的闪光。”
“他们手里攥着大明绝大多数的财富,却不拿出来交换,这样一来,穷民苦力,男耕女织的家庭作坊生产的东西,压根就没有人要。”
“所以啊,这就是大明弊病所在。”
张居正还给皇帝陛下讲筵的时候,就提到过人的享乐阈值。
享乐的阈值,在长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生活中,会越堆越高,最终进入超脱的状态,觉得自己可以正面击溃死亡,那种自我认知、自我超脱,俗称作死,因为没有什么能够再刺激他们的神经了。
超脱、与凡殊,就是一种双脚立地的自我感觉良好。
其他的东西已经不能再刺激他们的神经了,但是阿片可以。
“查抄吧。”朱翊钧将千里镜收好,平静的说道:“顺着这条线,一直挖下去,找到所有胆敢开营烟馆之人,敢于抵抗,杀无赦!查补清楚后,送京师问斩。”
“缉毒,这是一场我们必须要打赢的战争,如果打不赢,朕内帑堆积再多的银子,也毫无意义。”
“臣遵旨。”赵梦佑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已布置妥当,就等陛下一声令下。
缇骑们开始行动了起来,一队队的缇骑将整个惠民坊围的水泄不通,明晃晃的铁浑甲、钩镰枪,反射着正午的阳光,让所有人胆寒不易,而在所有入口处,子母炮被推了出来,虎蹲炮被缇骑们放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