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20节

  甄濯莲一个娼妓,啥都不会,如果是去太常寺做个乐伎还说得过去,刘永顺居然给安排了个医倌!

  这甄濯莲会什么医术?别说医术了,这甄濯莲甚至连永平府都没去过。

  这就是个体面身份,也正是因为这个体面身份,让顺天府衙役不得不仔细稽查,这一查,才发现了问题有点太大了,顺天府根本兜不住。

  “庄履丰是去年九月就和甄濯莲不清不楚了。”陈末拿出了第二份案卷,呈送御前。

  有道是,你不浇花,有人帮你浇花。

  刘永顺没工夫浇花,这甄濯莲一来二去,就跟兵部武库司郎中庄履丰勾搭上了。

  “庄履丰是疯了吗?别人嚼过的馒头,他也要吃?他堂堂进士,就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吗?!就是士大夫那套说辞,他一个进士和刘永顺一个举人做同道中人,他也不害臊!”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案卷,对这个庄履丰十分不满。

  就是按士大夫的逻辑,这庄履丰吃这种残花败柳,属实是斯文扫地!

  真喜欢就跟刘永顺讨要!

  刘永顺不是进士,就一个正九品的小官,庄履丰堂堂五品郎中,直接讨要,刘永顺还能不给?左右不过是一个外室罢了。

  吃什么剩饭!还偷吃!

  “庄履丰去去年八月一次私宴上,见到了甄濯莲,立刻就心痒难耐,势在必得,趁着刘永顺不去的时候,庄履丰就去了。”

  “庄履丰家里有悍妻,不敢养外室,故此每次去秀锦街,都是留下一笔银子,来去匆匆。”陈末解释了下,为何庄履丰没有以势压人。

  不是不想,而是家有悍妻。

  刘永顺的发妻是中举前娶的,刘永顺中举后,发妻其实不敢过分苛责刘永顺养外室之事,打上门去,是因为刘永顺一直不回家,有了风言风语,对刘永顺仕途不利,刘永顺才被迫回家。

  庄履丰不一样了,他中进士后才娶了正妻,这正妻可不是小门小户,把庄履丰管的死死的,庄履丰是真的不敢养外室,所以才和刘永顺做了同道中人。

  庄履丰每次去,会留下不少的银子,半年时间,就在甄濯莲身上砸了六千两银子出去。

  陈末面色凝重拿出了第三本案卷,俯首说道:“缇骑调查发现,格物博士周建侯也去过秀锦街,而且不止一次,二月到三月一共去了七次。”

  “四月,甄濯莲被刘永顺推入了水池,甄濯莲溺亡。”

  朱翊钧拿起了案卷,甄濯莲死了,动手的是刘永顺。

  刘永顺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甄濯莲和庄履丰之间的关系,但刘永顺其实也不在意,再喜欢,也是个外室。

  甄濯莲有了身孕,刘永顺不知道是谁的,索性直接推水里,一死百了,一直等到尸体腐烂发臭,邻人才报案。

  调查显示,在甄濯莲死的前一天,刘永顺和庄履丰十分‘凑巧’的在酒楼见到了,二人谈了些什么,无从得知,但第二天甄濯莲就死了。

  显然,刘永顺不想留下麻烦,庄履丰也不想留下麻烦。

  “所以,格物博士周建侯也和甄濯莲有染?这甄濯莲难不成是天仙不成?”朱翊钧吐了口浊气。

  周建侯在刘永顺不在的时候,频繁出入秀锦街,一共去了七次,这周建侯和死者甄濯莲之间,恐怕也不干净。

  陈末将最后一本案卷交给了陛下说道:“陛下,周建侯去找甄濯莲,可能和狎妓无关,而是和颗粒火药的配方有关。”

  “和火药配方有关?”朱翊钧猛地坐直了身子,打开了第四本案卷。

  甄濯莲是被江南商人送给刘永顺的,缇骑对这个江南商贾进行了全面的调查,表面看,这个商人输贿大成功,刘永顺把军器局铜料扑买的生意,通过种种手段,运作到了这个商人手里。

  本来,到这里就是个普通的行贿受贿案,但格物博士周建侯的出现,让事情显得格外古怪。

  要知道,格物博士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不食人间烟火,入了格物院等同于生死包办,什么都不用操心,等闲之辈,想见到格物博士都是千难万难。

  一个三手的瘦马,显然吸引不到周建侯,就是猪油蒙了心,周建侯以自己舰炮设计之功,要多少瘦马没有?犯不着去秀锦街吃这等剩饭。

  经过仔细的盘查,缇骑们发现了这个商贾的异常,这个商贾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火炮去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火药的配方!

  这商贾,花费了大价钱相继腐化了刘永顺和庄履丰,却没有得到火药配方,这才盯上了周建侯。

  这个江南商贾已经被抓捕,把这商贾送到了解刳院里逛了一圈,商贾交代的一干二净。

  这个商贾的背后,是选贡案的元凶,南衙国子监祭酒林烃。

  三世五尚书、七科八进士的闽县林氏,对大明火药的威力自然一清二楚,作为沿海豪奢户,林烃家里在海外也有种植园,就把主意打到了火药之上。

  但负责制作褐色颗粒火药的不是军器局,也不是兵部,而是直接隶属于内廷的兵仗局。

  商贾交代,逼迫周建侯不得不多次前往秀锦街的原因,也是不孝子孙。

  周建侯在入京做了格物博士后,儿子就入了国子监就学,十六年三月,周建侯的儿子去了南衙国子监游学,在南衙犯了命案,惊恐不安的逃回了北衙,告诉了父亲。

  周建侯才不得不多次前往秀锦街,因为害怕事情泄露,只能亲自前往。

  “周博士这不是糊涂吗?遇到了事儿,不跟院里说,不跟朕说,非要自己处置,这显然是林烃这个逆贼,利用自己职权,精心谋划的圈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周博士的儿子,犯的命案究竟如何?”

  “查选贡案案卷,命案并非周博士儿子所犯。”

  周建侯儿子去了南衙,有人设宴,喝了点酒,留宿了酒楼,第二天一睁眼,怀里搂着的姑娘成了死人,直接把周建侯儿子给吓傻了,连夜回京找亲爹庇护。

  没过多久,周建侯就收到了消息,让他去秀锦街。

  周建侯去了七次,一共给了出三张不同的火药配方和制作方法,每一张,看起来都像模像样,但每一张都制作失败。

  儿子蠢,周建侯又不蠢,慢慢周旋就是,真把火药配方交出去,他们父子才是死路一条。

  在火药这个专业领域,这帮商贾,真的玩不过周建侯这位火器博士,被耍的团团转。

  周建侯太清楚了,这帮人是有求于他,火药配方一日不得手,蠢儿子就是安全的,结果周建侯这头还在周旋,选贡案就爆发了。

  林烃、闽县林氏这个豪门轰然倒塌,这些个爪牙们没了主心骨,就再不敢滋扰周建侯了。

  “军器局刘永顺,武库司郎中庄履丰,他们杀人的时间也太巧了吧,选贡案一爆发,刘永顺就动手杀人了,很像是杀人灭口。”朱翊钧将几本案卷,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察觉到了事情的巧合。

  刘永顺、庄履丰应当是知道这个商贾行贿的目的,甚至知道这个商贾背后究竟何人,所以才在皇帝南巡后,立刻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臣还在调查,刘永顺、庄履丰坚决否认,臣就没写到案卷上。”陈末俯首说道,案情没调查清楚,把猜测告诉陛下,那是欺君。

  如果甄濯莲还活着,可以询问清楚,可是人已经死了,确实很难稽查了。

  “选贡案在南衙落下了帷幕,北衙应该也有余孽,你仔细追查,从这个商贾入手,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朕宁愿是自己多心了,朕也希望,大明臣工们,个个忠君体国。”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动了几下,才开口下了明确命令。

  “臣遵旨。”陈末再俯首领命,这其实也是陈末的目的。

  甄濯莲的案子,已经完全查清楚,可以复命了,但涉及到了选贡案这个政治案的逆党余孽,是否要追查,需要陛下的指示,政治上的事儿,陈末其实不太懂,权衡利弊,决策还是要陛下来做。

  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查出点什么呢?

第926章 冬雷天响,鼓楼瓦落

  上海机械厂满足了五枢论中的四个枢机关键,人口、投资、研发和市场,唯独欠缺了资源。

  朝廷觉得松江府通衢天下百货,可以克服资源的缺口,所以在上海营造了机械厂,事实证明朝廷错了,资源的短缺,是极为致命的。

  而且还出现了出乎朝廷预料之外的问题。

  松江府的丁口已经膨胀到了四百五十万的地步,而顺天府依旧只有三百五十万丁口左右,松江府的人力资源极其充足。

  劳动力市场供应充足的时候,就是买方市场,购买劳力的工坊主,就获得了极大的议价权。

  只要能源、矿料稍微有所波动,就会出现一个可怕的问题,那就是许多匠人们无事可做。

  在皇帝南巡之前,松江府的聚谈,甚至谈论到了一个问题,要不要让匠人不劳而获的讨论。

  而这个讨论的背后,折射出了许多许多的问题。

  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劳力富集的地区,能源、矿料供应上轻微的波动,就会让一批壮劳力陷入无事可做的地步,壮劳力、无事可做、无产无田土、肚子饿,这四个词组合在一起的威力,别说势要豪右,就是皇帝都得心惊肉跳。

  让匠人不劳而获的议题,完整的逻辑是:

  壮劳力有劳动力可以售卖,而松江府地面没有足够的岗位,来购买壮劳力的劳动力,事实上,壮劳力不得不“赋闲”时,松江府朝廷、势要豪右,就应该本着‘罪不在匠人懒惰’的理由,而给与他们生存所需的工资,避免社会陷入动乱。

  这个议题引起了十分广泛的讨论,却没有任何的结果。

  某种程度上,徐四海这些传帮带背景下诞生的工贼们,能够获得权力,代替匠人们和工坊主、富商巨贾、势要豪右议价,都是因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困境。

  所以,上海机械厂失败了,失败并不可怕,不知改进才可耻。

  大明在跌跌撞撞的坎坷中,找到了南轻北重的基本方向,这让大明士大夫们重重的松了口气,社会基本稳定,代表着士大夫依旧可以稳定的获得权力,不至于地位向下滑落。

  在张居正的带领下,关于北方以采矿、冶炼、能源、建材、驰道产业、造船为主的重工业产业规划,在万历十七年十月末,终于有了一个初步的规划,并且将产业规划呈送给了皇帝陛下。

  共计115个直接隶属于工部管理的官厂建设计划,横空出世,这115个官厂,主要是煤炭、焦炭、水肥、机械。

  造船主要集中在旅顺、金州卫、朝鲜仁川、釜山。

  十一月,九龙大学堂营造完成的时候,大明皇帝身穿十二章衮服出现,带着群臣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郊祭,在大祀殿天坛祭祀上天,告知上天,九龙大学堂告成,文脉兴盛,以及十八个大学堂的规划。

  在祭祀之后,皇帝住进了祈年殿里。

  朱翊钧要为大明祈雪,修省七日,以求天庇。

  祈年殿修省,是嘉靖末年形成的一种政治手段,主要用于笼络人心,表达一种政治姿态,表示了皇帝对万民的重视。

  嘉靖三十六年到四十五年,嘉靖皇帝一共祈雪六次,隆庆二年到隆庆五年,隆庆皇帝祈雪、祈雨三次。

  朱翊钧内心,真心希望老天爷能给点面子,下一点雨雪,风调雨顺一些,别让百姓们颠沛流离。

  万历十七年中秋之后,北方普遍干旱,降水很少,到了十月也只有北风嘶吼,没有一点点要下雪的征兆。

  七日后,朱翊钧站在祈年殿之前,负手而立,看着天空,面色凝重。

  朱翊钧一共进行了三次的修省,前两次都下了雪,这一次,老天爷似乎不打算给他面子了。

  “陛下,钦天监和格物院天文院奏闻,如果今年冬天大旱,来年夏秋,恐怕会…”冯保有些疲惫的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御前。

  陛下修省这七日,冯保也没闲着,一直在奔波,也在祈福,但终究是念念不忘,没有回响。

  “恐怕会如何?”朱翊钧拿过了奏疏,打开看了许久,才又叹了口气。

  冯保不敢说出来,如果今年冬季不下雪,明年春天会大旱,大旱之后,会在六七月份形成大降雨,最终形成剧烈的洪涝灾害。

  天地不和,阴阳失度;冬雷夏霜,水旱不调;万物干陆,华叶燋枯。

  历史上记载了很多次这样的‘水旱不调’的景象,钦天监认为是天地不和,阴阳失衡,该下雨的时候不下,这些降水会在夏天倾泻,在农作物生长的时候,缺水缺的厉害,华叶燋枯,在夏季的时候,洪涝生灵涂炭。

  历史经验告诉钦天监,如果持续数年水旱不调,朝廷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也就是等死。

  而造成水旱不调的原因,格物院天文院也给了解释,大明是典型的雨热同期,气候炎热的时候,降水量也非常的充沛,气候寒冷的时候,降水量急剧减少。

  有好处,风调雨顺的时候,有利于农作物生长,农作物增产;

  有坏处,阴阳失度的时候,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农作物减产,雨热同期会放大阴阳失度的危害。

  地中海沿岸不是如此,地中海沿岸是雨热不同期。

  朱翊钧郑重的收好了奏疏,站在祈年殿前的月台上,看着天空。

  “轰隆隆。”

  冯保听到了雷声,吓了一个大哆嗦,看着天边惊骇无比,是冬雷,冬雷天响!

  “怕什么怕,朕都不怕,你怕个什么。”朱翊钧看冯保这个样子,反倒是笑了起来,脸上的沉重一扫而空,冯保作为宫里的老祖宗,真的很少很少,表现出这样的惊恐。

  “陛下,应…应谶…了。”冯保又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什么应谶,这是钦天监长期以来对灾害的观察总结罢了,冬天打个雷而已,看你那样子。”

  应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政治谣谶,岁在甲子,黄天当立;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之类的话。

  朱翊钧身在大明,意识到了小冰川气候,对大明的另外一个极其可怕的影响,人心启疑。

  当冬雷天响,在所有人的耳边响起的时候,人们心底就会不由自主的升起一个可怕的疑惑,这大明江山是不是国祚到头了?大明朝廷是不是正在被老天爷抛弃?老朱家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让老天爷如此的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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