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只要是食利者的亲属就会被清汰,而是本身是亲属、考成下下,借着裙带关系包庇,逃避清汰者。
这一次,官厂不再人文关怀,而是下了重手,养懒汉的现象,不仅上海机械厂有,各大官厂都有,而且过去官厂总办们,其实不好动手,毕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有了充足的理由。
清查出各种采买积欠案三十多起,追回损失超过了七万三千银,收押案犯十七人,移交给了松江水师镇抚司审问。
松江造船厂的法例办,都是水师镇抚司直管,这也是没人敢在里面胡闹的主要原因。
南京龙江造船厂、织造局、杭州织造、福建造船厂等等官厂,也开始了对内清查,确保不重蹈上海机械厂的覆辙。
朱翊钧对这种自我审查,非常肯定,失败并不可怕,逃避才是最大的耻辱,他在松江造船厂总办的奏疏上朱批道:
官厂之溃,非尽天咎。匠惰吏黩,账糜物蠹,皆人祸也!各衙当深省其弊,汰冗清蠹,严察纲纪。
败非可畏,亦不足耻,惟敢言其失,直面其过,毋以虚辞饰太平,必也鉴往知来,究其弊、察其源,而后可免复陷旧辙。
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没必要掩饰,也没有必要羞耻,要敢直面过错,而不是饰非文过、虚言掩过,才能总结经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在一个坑里栽两个跟头。
大明官厂的内部清查开始了,而陈末也在追欠。
“缇帅,这可如何是好?”陈末将做好的账本摊在了骆秉良和赵梦佑的面前,他追欠成功了,但数目有点对不上。
“官厂总计亏损了43万银,追欠追回了114万银,抹去了各种亏空欠款之后,结余了71万银,陛下还说不够了,就从内帑支取,其实完全不用,还有的剩。”陈末解释了下他的追欠情况。
不是没有追回欠款,相反,追回来太多了,让陈末有些不知道如何去交差了。
这里面有三十四万银,都是食利者们收受的贿赂。
进机械厂不是随便进的,要经过遴选,大把头和代办们负责招募工匠学徒,一个学徒作价三百银到五百银不等。
无论是采买,还是销售,这些食利者统统受贿,毕竟机械厂的铁马,想买都买不到,谁能买,怎么卖,都有规矩。
赵梦佑好好把账目看了一遍,眉头紧蹙的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总办到大把头,好好经营,哪怕他们少拿点,上海机械厂还是赚钱的,而且非常赚钱,即便是质量差了点,但因为是朝廷的买卖,是不缺活儿的。”
“银子都让猪狗不如的东西拿走了!才造成了今天官厂这个局面,总办一个人就拿走了24万银!”
“简直是可恶!”
整个江南就只有一个这样的机械厂,就是做的再烂,也是供不应求,江南对于机械的缺口真的很大很大,尤其是铁马。
八千众的匠人们,从官厂满打满算才拿走了不到20万银,总办徐永寿一人拿走了24万银。
官厂经营不善连年亏损,银子究竟被谁拿走了,从追欠去看,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答案。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那这官厂,是继续办,还是按计划拆掉,把厂中剩余有价值的机械送往徐州?”陈末问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要彻底拆掉上海机械厂,毕竟累年亏损。
但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还能组织再生产,似乎规避到发现的问题,就能让官厂起死回生。
“呈送御览,由陛下决断吧。”赵梦佑和骆秉良互相看了看,他们就是办案的缇骑,这种事儿,他们也决定不了。
朱翊钧收到案卷的时候,陷入了思索之中,他本来打算宣王崇古、姚光启再商议一番,但很快,朱翊钧就想通了,做出了进一步的指示,拆。
理由非常简单,这次解散上海机械厂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那就是督促各方:务以沪厂为鉴,自饬其身。
本身这次对官厂壮士断腕式的自我革新,就是为了让各个官厂从总办到匠人知道,官厂是可以关门歇业的。
这个事现在不做,日后就会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拆建肯定会损失一笔银子,但如果朝令夕改,看着还能赚钱,就再组织生产,会让地方衙门抱有侥幸心理,忽视对官厂的监察。
上海机械厂的机械都要拆掉,能用的、不能用的都要送到徐州,能用的生产工具继续用,不能用的全都回炉重造,上海机械厂轰然倒塌,徐州机械厂拔地而起。
各个地方之间也有竞争,想要把产业留在本地,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当皇帝一个拆字下章内阁的时候,王崇古忽然想起了一个成语,一以贯之。
这个成语出自《论语·里仁》,说一个人做人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反复无常,今天否定昨天的自己,为上者,做事就要一以贯之,下定决心去做的时候,就不要瞻前顾后。
显然大明皇帝遵循了论语里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八千匠人,也不都是没活干,在官厂干了几年,但凡是手里有点手艺的,都能找到活儿,但是手里一点手艺没有,全靠官厂养着的蠹虫,是真的墙倒屋塌了。”王崇古拿着一本奏疏,对着张居正说起了八千转为民籍的匠人。
十五天的时间,已经有三千余匠人,谋到了生路,王谦派了府衙的衙役,探看了一番,还有大约三百人回乡去了,这三百人都是浙江人,老家还了田,还有退路。
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这些匠人都是壮劳力,在这个哪哪都缺人的时代里,但凡是肯干活的壮劳力,都饿不死。
至于那些懒汉,没有官厂养着,自然而然就会勤快起来。
三千多人已经得到了安置,其中大头,是松江造船厂安置了一千五百匠人,精挑细选了踏实肯干的匠人,组建隶属于造船厂的机械厂。
造船需要大量的机械,尤其是铁马,新式铁马帆船,需要大量的铁马。
“松江造船厂这是趁火打劫啊。”张居正看完了王谦的奏疏,摇了摇头说道。
都是官厂,造船厂总办赵士祯,显然对上海机械厂的情况一清二楚,一说解散,赵士祯就立刻给出了一千一百人的清汰名单,然后趁火打劫,拿走了机械厂最精华的部分!
显然是早有准备,等着机械厂散架立刻咬一口。
在建的徐州机械厂也安置了一千余人,这也都是精挑细选,经过三次技艺遴选,确认都是脚踏实地干活的匠人。
“谁让上海机械厂自己不争气呢?我管了他们三次,但凡是有一次肯配合的,也落不到这步田地来。”王崇古写好了浮票。
刑部根据镇抚司调查结果,拟好了罪名:总办徐永寿、副总办徐永民、四名会办,七名代办、十二名大把头公审后斩立决,会办、代办共计104人流放金池总督府,大把头47人流放吕宋、旧港总督府。
徐永寿、徐永民是亲兄弟,这些人,之所以被斩立决,不是贪腐,是因为他们手上沾着血,匠人的血,八年时间,共计有三十三名匠人死在了这二十五人之手。
徐永寿二人指使,会办代办经办,十二名大把头动手,用各种手段杀害了这些胆敢忤逆他们的匠人。
其中最恶劣的一次,发生在万历十七年四月,三名匠人到县衙敲鼓鸣冤,告徐永寿不法贪墨,三名匠人回到官舍后,七名总办将这三人投入了高炉之中,烧的一干二净,以事故身亡报闻。
姚光启之前一直不知道拿上海机械厂如何是好,三人枉死,姚光启才下定决心,要挖掉这块烂肉。
第921章 大明皇帝再次回到了忠诚的顺天府
公审公判公开处决,是大明推行法治建设的最强工具,但凡是涉及到了大案要案,都要进行公审,除此之外,所有命案,都要对案情进行张榜公告,对万民说明如此做的理由。
连朱翊镠都觉得难如登天,但不做一下,谁知道不能成呢?最重要的是出发,只要出发,可能会有很多的坎坷,但一定会抵达彼岸。
万历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上海机械厂的轰然解体,在公审中落幕,徐永寿、徐永民为首的这二十五人脑袋落地后,原厂匠人,最终各奔东西。
按照既定的南巡行程,大明皇帝该回北衙了,也确实如此,在上海县呆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朱翊钧已经收拾好了行囊,缇骑已经开始清道,驿卒们开始沿驿路晓谕地方,皇帝通过的时间,番子们已经在安排沿途下榻行苑。
一切都准备就绪,连松江巡抚、知府、府丞等,都已经在积极准备欢送。
朱翊钧在二十四号接见了上海地面的势要豪右、富商巨贾,这次的接见,气氛倒是比南衙要融洽一些,但还是彼此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大抵就是深入友好的交流,也就是各说各话。
皇帝希望富商巨贾们能够肩负一些社会责任,尤其是劳动报酬、劳动保障、劳动契约等;
富商巨贾们不怎么回答,反而希望朝廷能够继续保持现在的局势,持续优化营商环境,官船官贸以环球贸易为主等诉求。
在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离开的时候,一条消息传到了大明,阻止了皇帝北归的脚步。
安南四大家族,黎、莫、阮、郑四家居然放下了搁置,悍然对老挝发动了进攻,如果以前,大明没有深入干涉麓川局面,大明朝廷顶多下道圣旨调停一下。
之前大明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下道圣旨,已经是大明朝廷多看一眼的结果了。
但这次完全不同,老挝南掌刚刚朝贡大明,请求内附,大明皇帝答应了下来,并且给了一些安全上的承诺,只要老挝好好的挖精绝盐,大明就保护他的周全。
而且这次,在安南对老挝进攻的时候,苟延残喘的东吁缅贼,也同时对老挝发动了进攻。
老挝的局势看起来格外的困难。
“如果东吁拿下了老挝,云南布政司就面对着三面受敌的窘境。”戚继光站在堪舆图前,手里拿着一根长杆,点在了老挝的位置上,告诉皇帝此地的重要性。
地理位置而言,一旦老挝被安南、东吁缅贼控制,大明就会失去在中南半岛的主导权,中南半岛,就是中国南方的半岛,也就是大明传统语境中麓川地面。
戚继光的长杆连点了三下说道:“自开辟以来,洪武肇始,到正统年间,大明一直在对西南麓川用兵,但迟迟无法奏效,就是因为大明一旦用兵,但凡是军队深入,就会陷入三面受敌的被动之中。”
洪武到正统年间,连年对麓川用兵,收效甚微,原因很多,转饷万里,粮草不济;朝中对征伐麓川并不热切,蛮夷之地连种地都费劲的地方,劳师动众;大明对云南的王化时间尚短,人心启疑,生苗作乱,熟苗反复无常。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戚继光所言,大明干涉中南半岛,中南半岛的普遍共识是抵抗,造成了进军的路上,总是三面受敌,十分危险。
万历十年起,大明平定缅贼的过程如此顺利,和安南国四大家族内斗有很大的关系,安南国可是中南半岛小霸王,各国都要对安南朝贡,东吁也是在莽应龙手里,才停止了对安南的朝贡。
安南的内斗,让安南格外的虚弱,安南没有能力干涉明缅之战,再加上大明拉拢了老挝南掌刀氏,老挝成为了大明和安南在中南半岛的缓冲区。
“也就是说,一旦老挝失守,大明这六年来吃下去的地盘,都要吐出去。”朱翊钧看着堪舆图,手指在桌上敲动。
大明有精算之风,这种精算之风,也不完全是胡说八道,打,不好打,守,守不住,的确是劳师动众。
大明六年时间重新设立了三宣六慰,就这样,因为老挝的丢失,又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是也不是。”戚继光摇头说道:“陛下,车里府、勐养府、陇川府、孟艮府、木邦府这些地方,短期内,他们已经无法脱离大明了,大明加重了对他们的羁縻。”
“但长期去看,人心向背,恐怕还是要丢的。”
是也不是,一个比较矛盾的答案,大明新开辟的麓川五府,已经是大明的形状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全面羁縻,让这五府短时间内,无法彻底摆脱大明的统治。
可是长期去看,大明如果无法解决老挝问题,保证不了老挝的安全,人心离散,最终还是要得而复失。
你大明天朝上国也不过如此,那一些野心之人,立刻开始蠢蠢欲动,熟苗变生苗,生苗无休无止的袭扰大明军驻地、驿路,最终大明在权衡利弊后,只能收缩。
朝廷要防止平定缅贼之战变成了烂仗,云南地方养寇自重,也要防止过多的战争投入,让大明陷入穷兵黩武的恶性循环。
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老挝单独面对东吁或者安南任意一方,就已经是非常困难了,而且恼怒于老挝对大明的彻底投献,恐怕,这次东吁、安南入寇,老挝人会被屠戮殆尽。”
“广西总兵戚继美上奏,已经云集三万军兵于镇南关,等待朝廷征伐调令,而两广巡抚刘继文、广州府知府万文卿已经带军粮火器等物,前往镇南关。”
这次东吁缅贼和安南打出的旗号,可是要报世仇,绝其苗裔。
大明在明缅之战中,展现出了强悍的武力,让东吁面贼和安南意识到再不联手,就会被大明各个击破了。
这一战里,甚至有暹罗的影子,暹罗拒绝了老挝人的避难。
战争的本质是强迫敌人屈服于我方意志,显然在中南半岛有一股共识,阻止大明过多深入干涉。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朕不通军务,但朕知道一个道理,远水解不了近渴,大明的支援固然有效,但老挝南掌刀揽胜的儿子刀示恭,撑不到大明军赶到。”
刀揽胜入朝后,留在了大明,让儿子刀示恭回到了老挝,让老挝和琉球一样并入大明。
刀示恭刚刚回到了老挝,还没开始做,东吁缅贼和安南人就打上门了,大明军固然强横,可是刀示恭撑不到大明军到,那一切都是虚妄了。
“陛下圣明。”戚继光俯首说道。
在戚继光心里,这个他看着长大的陛下,是非常非常宽仁的。
刀示恭一个蛮夷,顶多算是个熟苗,死就死了,死了正好作为宣战的借口,但陛下宽仁,还是希望刀示恭能够争气点,扛到大明军抵达。
就像当初大明希望朝鲜王李昖能多抵抗一段时间,结果李昖连一个月都没抗住,就被赶到了大明和朝鲜交界的义州。
刀示恭能扛得住,大明和老挝都体面,否则会留下交趾旧事的隐患。
老挝并入大明也是以土司的形式存在,王化最少也需要五十年之功。
“刀示恭手下一共就两千兵,一百头大象,东吁莽应里最起码有三万兵马,三千象兵,缅贼虽然不是大明军的对手,但在麓川,还是十分强横,安南也有四万军兵,东西对进,两千对七万。”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
老挝十分的弱,人口少、军兵少、人心不稳,这两年也就是傍上了大明这个大树,因为精绝盐赚了点银子,才算是过了五年的安稳日子,人心才逐渐平稳。
人心不稳,代表着投降派是主流,敌人来犯,第一时间不是想要抵抗,而是投降。
莽应里被大明打的嗷嗷叫,看似不堪一击,可缅贼在中南半岛十分强悍,和大明血战六年,都是百战精兵。
“老挝的局势已经十分危险了,下诏到北衙,安抚好刀揽胜,刀示恭,是不会白死的,安南国是想死了,上次阻挠大明对老挝修路,这次直接动手,已有取死之道。”朱翊钧深吸了口气,看着堪舆图,语气里带着寒意。
大明不找安南国的麻烦,是因为当初莫登庸率领安南投降,安南名义上属于大明的属地。
但现在,安南对老挝进攻,这就是造反了。
如果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大明的商船,在岘港如同吸水泵一样抽着安南的粮食,让本就内部矛盾重重的安南,各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彻底激化。
安南这次兵发老挝,是无奈之举,再不对外纾解矛盾,安南的内部矛盾,就会酿出巨大的民乱,最终摧毁统治阶级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