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擦一擦泪吧。”朱翊钧挥了挥手,冉蕙娘是真的知错了,千不该万不该,问些前朝的事儿,最终恶了皇帝。
冉蕙娘拿着手帕,绕在手指上擦了擦眼泪,才满眼通红的说道:“陛下,蕙娘以后再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嗯,知道就好,朕去盥洗,你且去寝室等着朕便是。”朱翊钧挥了挥手。
在这件事里,张居正是不敢劝皇帝的,因为冉蕙娘也是他张居正找来的,那是张居正给朱翊钧上的一节课,权力是无所不能,就因为皇帝提上那么一嘴,远在云南的冉蕙娘就来到了宫里。
倒是王崇古有次面圣,跟皇帝絮叨了两句,王崇古仗着自己年纪大,仗着自己的对大明朝有功,起了个头,就直接了当的说,这国事和家事完全不同,不能拿外廷那套规矩往家里套,会出事的。
这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若是没有点争奇斗艳,那就不是妇道人家了。
朱翊钧事后也稍微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实是有些反应过度了。
冉蕙娘整个事情里,朱翊钧有些情绪化了,主要是他意识到了选贡案背后文化贵族的事实,就有些急切。
这种急切,甚至影响到了前朝,大军回朝后,他立刻南下,忽视了京营班师回朝,也有大堆的事儿要处置,也幸好戚继光是五十年份的老帅,对这些事儿都有预料,处理得当。
朱翊钧作为皇帝,是极为合格的,但作为丈夫,是极为不合格的,他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前朝,忽略了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冉淑妃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其实是李太后和王夭灼的婆媳矛盾。
王夭灼是不好拿捏的,李太后这个婆婆就让冉淑妃跟王夭灼唱对台戏,反正一个是皇帝最心爱的人,一个是最得宠的妃子,唱一唱对台戏再正常不过了。
李太后也决计想不到,会闹到这种地步。
“这是哪出儿?”朱翊钧走进寝室,有些惊讶的问道。
冉蕙娘失宠的这段时间,显然没闲着,准备了点小花样儿来讨好陛下,这寝室里挂着一副巨大的卷轴,还有一盏很亮很亮的石灰喷灯,打在了宣纸画卷上。
冉蕙娘露出了个笑容,弹弄着手中的琵琶,靡靡之音响起,冉蕙娘的身形没入了画卷背后,冉蕙娘颇为曼妙的身影,在画卷上,开始翩翩起舞。
影舞。
在琵琶声中,人影的衣裙开始一件件地掉落,朱翊钧是有些惊讶的。
“夫君。”冉蕙娘从画卷探出头来,满脸羞红的叫了一声。
中国有句古话,床头吵架床尾和,这很多夫妻矛盾,床上打一架就好了,一架不够,再打一架便是,冉蕙娘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随着一次次强而有力的冲击,终于踏实了起来。
朱翊钧休息了一日后,离开了莫愁湖行宫,向着杭州府而去,南巡继续。
而此时的杭州府内,浙江巡抚侯于赵、杭州知府阎士选因为一个案子,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德清蔡氏为何接连追诉?陛下南巡即将来到杭州,我等把这个案子呈送御前,是不是不太好?”阎士选面色为难的说道。
这是一个陈年老案,而且上一任浙巡吴善言已经断过案了。
德清蔡氏和德清徐氏,都是德清县的半县之家,浙江一个县富得流油,半县之家是势要豪右。
万历七年,德清蔡氏把自家女儿嫁到了徐家做正妻,成两家之好,可是这刚嫁过去三个月,蔡氏女就枉死在了家宅之中。
当初吴善言判案,蔡氏女多疾病逝。
蔡正平作为父亲,已经接连诉讼了九年,万历十七年春,蔡正平病逝,长子蔡树常成为了家主,蔡树常仍然不肯放弃,仍要告诉德清徐氏害人性命。
侯于赵摆手说道:“德清蔡氏肯还田,德清徐氏不肯还田,所以德清蔡氏冤。”
阎士选十分无奈,他十分无法理解的说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蔡氏还田就是蔡氏有理?”
“对,蔡氏肯还田,就是蔡氏有理。”侯于赵理所当然的说道。
“不是,侯巡抚,案子能这么断的吗?”阎士选用力的靠在椅背上,看着顶梁柱,这个杭州知府实在是太难了。
侯于赵实在是太不正常了,断案全看立场。
蔡树常在父亲病逝后,找到巡抚侯于赵,说如果侯于赵肯再查当年妹妹枉死案,他们家就把所有的田亩还田,而不是朝廷所说的可以留下一百顷田。
侯于赵立刻应允,而后在皇帝南巡的关键时间里,侯于赵要力排众议,重启蔡氏女枉死案。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毛病,案子是案子,还田是还田,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起初,我刚到辽东也是这样想的,但后来,我发现用立场去判断问题,反而比所谓的事实更加准确。”侯于赵也是一脸无奈。
德清蔡氏,没有太多的海船,就是为了让妹妹沉冤昭雪,蔡树常就要散尽家财,只求一个公道。
侯于赵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作为地方父母官,是看不到事情全貌的,我在辽东做事,就是立场大于所谓的事实。”
阎士选有些不可思议的说道:“那侯巡抚在辽东这么些年,就没有什么差池吗?靠立场断案。”
“没有,从无差错,辽东是敌我分明。”侯于赵点头说道。
阎士选郑重的说道:“浙江不是辽东,浙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有可能是德清蔡氏,在借着所谓冤案和徐氏斗法,想要借着朝廷的势,彻底压死徐氏。”
“也有可能是蔡氏根本不想还田,就是想要我们开棺验尸,彻底得罪所有势要豪右,破坏还田令,我们参与其中不太妥当。”
侯于赵思考再三,还是摇头说道:“重启蔡氏女枉死案,这案子一定有问题,若是没有出错,我向陛下请罪。”
阎士选发现侯于赵真的很难沟通,说好听点叫赤子之心,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说难听点就是犟驴一样!
这案子,阎士选跟侯于赵吵了足足两个月,侯于赵还是要一意孤行。
蔡氏女嫁到了徐家,死后埋在徐家的地头上,所以一旦重启案件,就要到徐氏家里开棺验尸。
刨人家坟地,这就是衙门把徐家彻底给得罪了,也是把势要豪右之家这个阶级得罪了,浙江还田令差一点点收尾,很可能因为此案出现反复。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阎士选只能执行命令,侯于赵都说了,出了事儿他去找陛下请罪。
阎士选只能说,这些天上人做事,仗着圣眷在身,肆无忌惮。
但三天后,阎士选看着面前的卷宗,惊骇无比,因为侯于赵是对的!
案子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德清县衙遵从上级命令,在蔡家人的帮助下,真的到了徐家的地界,要挖开了蔡氏女的坟。
徐家一看朝廷来刨自己家坟头,哪里肯?徐家人带着家丁愤怒到了极致,抵死反抗,可蔡家和徐家,平分秋色,谁也奈何不了谁,因为衙门有上级指示,衙门站在蔡家这头,蔡家占了优势。
衙门完成了开棺验尸,打开棺椁,里面空空如也。
蔡家人当场就跟徐家人打起来了,蔡树常当场发疯了一样,伤了徐家三人,逼问妹妹下落。
蔡树常因为伤人,被抓进了德清县收押,为了防止蔡树常在牢里出事,德清县衙门把人移交到了杭州府衙门。
“这…”阎士选头都有些大了,陛下马上就到了,阎士选对这个案子,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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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8章 豪右尚困于权斗,黔首何堪于苛政
阎士选有些迷茫,最难接受的就是立场断案,居然如此的准确。
蔡徐两家的争斗,绝非一朝一夕,自从蔡氏女枉死后,两家已经围绕着这个案子,争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中间可不只是德清县县衙,而且浙江的局势反复发生了多次的变化。
德清县位于湖州府,先是德清县衙对德清徐氏满门进行了问询,又有仵作尸检,认定蔡氏女病亡,蔡氏不服到湖州府告状。
湖州知府下章让临近的武康县又审查了一遍,并且进行了仵作尸检,认定蔡氏女病亡。
蔡氏仍旧不服,蔡氏女父亲蔡正平,再到湖州知府告状,湖州知府在审查了整整一年后,宣布蔡氏女系病亡,并且不再受理蔡正平告状。
蔡正平写信给在京师做官的弟弟,陈述了冤情,蔡正平的弟弟是嘉靖二十一年进士蔡正通,万历九年,时任都察院佥都御史,蔡正通写信给吴善言,询问究竟。
吴善言收到蔡正通书信后,再次开始审问,杭州知府开始稽查案件,最后仍然认定了蔡氏女病亡,人证物证书证皆在,德清、武康、湖州府、杭州府仵作皆在尸检上进行了签字,可谓是铁证如山。
蔡正平仍旧不服,请托蔡正通疏通关系,蔡正通表示非常为难,但蔡正平仍旧不肯罢休,让儿子蔡树常入京活动,蔡树常本来打算入京告御状,却被蔡正通劝回。
因为那时候,杭州府罗木营闹起来了,浙江九营跟着闹,其势汹汹。
万历十七年春,蔡正平死了,蔡树常再次找到了浙江巡抚侯于赵,以还田为要挟,威逼侯于赵重查旧案。
一向十分强硬,听从圣命是本分,不听从圣命为盗寇的侯于赵,居然接受了这种胁迫,要求蔡氏立刻开始还田,案子他会一定查。
蔡氏从蔡正平到蔡树常,争了整整十年,而争的原因,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自始至终,蔡家就没有见到过蔡氏女的尸首,就是闹到这个地步,开棺验尸的地步,蔡氏仍然没有见到蔡氏女的尸首。
“这规矩乱了之后,连势要豪右求个公道,都是如此的艰难。”侯于赵知道棺材里空无一物的时候,也是极其感慨。
阎士选眉头紧蹙的问道:“侯巡抚认定了蔡氏是好人,徐氏是坏人吗?”
“是的,我认定了蔡氏冤。”侯于赵点头,没有太多的犹豫,而后解释道:“因为立场,德清还田迟迟无法推行,德清县衙百般阻挠,整个浙江,就德清武康两县,未曾完成还田,而其中以德清最难。”
“立场不能断案,但有人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后,就可以认定他是敌是友。”
侯于赵这种立场断案法,实在是让阎士选无法接受。
阎士选想了想郑重的说道:“若是蔡氏女从徐家逃离,逃回了娘家,蔡家窝藏了蔡氏女,而后借机打倒徐家呢?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蔡家有可能窝藏蔡氏女,但蔡家窝藏不太可能。”侯于赵十分肯定的说道:“这些势要豪右们,把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
“既然如此反复告状,明知不可为,还要在德清、武康、湖州府、杭州府相继断案之后,还要告状,如此反复的丢脸,蔡家若是窝藏了自己女儿,恐怕,不会这么做,如此反复的丢脸。”
“十年前的案子了,恐怕也很难查清楚究竟为何了,当初吴善言的同党,被杀了不少。”阎士选看着案卷,就是头疼万分,因为当年很多查案的当事人,都已经在浙江九营兵变中被杀了。
“尽量查一下,最好能找到尸骨吧。”侯于赵当然知道其中的困难,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只能听天由命了。
实在不行,就呼叫陛下支援。
皇帝的圣驾很快就来到了杭州府,大明皇帝仍然下榻了西湖行宫,占地不到三十多亩的行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到了皇帝赶到的时候,阎士选、侯于赵还是没把案子查清楚。
“德清武康不能还田,德清最难,德清蔡氏觉得自己冤屈十年无法昭雪,不肯听从朝廷布告;德清徐氏认为朝廷反复听从蔡氏告状,处事不公。”朱翊钧看完了侯于赵、阎士选的奏疏,德清还田了,武康就不是问题了。
德清武康紧邻,一旦德清县扛不住了,武康孤木难支。
“缇帅,这个案子,好查吗?”朱翊钧将案卷交给了缇帅赵梦佑问道。
赵梦佑看完了案卷,也是眉头紧蹙的说道:“不太好查,起码得十多天时间。”
“那就查清楚,十七年时间朕都等了,十多天朕也能等,这还田的事儿,必须要办下去。”朱翊钧点头说道:“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弄清楚。”
“臣遵旨!”赵梦佑俯首领命,他委派了两名提刑千户,仔细叮嘱后,让二人带着两百骑直奔德清县而去。
七日后,真相大白。
缇骑办案和衙役办案是完全不同的,衙役其实拿这些高门大户,一点办法都没有。
修桥补路要士绅拿钱;赈灾抚恤要士人出粮出钱;就是修个楼盖个宅子都得在士绅家的地头起地基。
衙役的俸禄都是这些士绅发的,轮得到衙役对着这些士绅吆五喝六?
两名提刑千户,那都是十几年的老刑名,这案卷一到手,就看出了一些个端倪,案卷没有任何问题,正因为没有任何问题才是天大的问题。
人这种动物,别看是万物之灵,但每个人的记忆其实不那么准确,前几日发生的事儿,都能说错,但口供能做到如此分毫不差,就已经是怪事儿了。
况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认知,每个人对一件事的记忆,也是完全不同的,口供如此类似,这案子,就是一定有问题了。
缇骑们到了德清县,做事那根本不顾及什么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直接就把蔡徐两家,全都抓了起来,挨个过审,审查的同时,还对整个蔡徐两家,进行了掘地三尺一样的搜查。
德清县令瑟瑟发抖,别说德清县令,就是京师里明公大老爷们,缇骑进了家门,那也是瑟瑟发抖,生怕惹祸上身。
缇骑只用了七天,就把案子查的清清楚楚,蔡氏女也找到了,人已经死了七年之久,经过仵作验看,系毒杀身亡,是砒霜,银针下到腐朽的尸骨上都是黑的。
“所以,德清、武康、湖州府、杭州府仵作们说是病发身亡,不过验看的不是蔡氏女,而是蔡氏女的大丫鬟桂香。”朱翊钧把侯于赵、阎士选都叫到了西湖行宫,将调查的案卷,交给了二人。
蔡氏女被毒死后,体型样貌都差不多的桂香也死了,不是自然死亡,而是死于窒息,就是将身体固定,用纸沾上水一层层的盖上去,把人憋死。
徐家让仵作验的尸首,就是桂香。
侯于赵眉头紧蹙的说道:“按理说就是验看的桂香尸首,也该看得出是窒息而亡,仵作们还是枉法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之所以枉法,是因为有人施压,吴善言为首,前杭州知府、湖州知府、德清县衙、武康县衙,全都是帮凶。
关键是吴善言对此事,几乎完全不知情,全都是吴善言的师爷居中斡旋,就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蔡氏女为何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