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者不知贫者苦,贫者难窥富者荣。”
“金波银浪,掩不尽阿片腥膻;椰风蕉雨,拂不去毒瘴凄寒。膏粱子弟,笑谈间尽揽海疆利;羸骨黔首,喘息中徒作烟田囚。”
“嗟乎!一城之内,两界分明,天差地别,岂曰同光同尘?”
朱翊钧很喜欢林辅成的文章,他没有一篇文章是站在官选官、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富商巨贾这些肉食者的立场上,他从来都是站在穷民苦力的立场去看待问题。
林辅成的阶级认同出现了问题,他是官选官,五品社学博士,出于各种原因,他的阶级认同,依旧觉得自己是个穷民苦力。
主要是当初仁和夏氏给他弄了个罪身,让他没法科举,林辅成对这些肉食者天然没什么好感,现在他有了皇帝的庇护,就更加不在乎红尘对他的评价了。
冯保看着南洋游记的
“是因为林辅成多厉害吗?也不尽然,这老话说得好,文无
“事实终究是胜于雄辩。”
林辅成还没回到大明,就扔出了《效迫利驱疏》和《百工兴衰聚散五枢论》,还有南洋游记第一篇,关于夷人不可教化的原因,这马上更新了第二篇的南洋毒患危澜,更是罗列了足够多的例证,佐证他的观点。
哪怕一些肉食者,是不喜欢林辅成的屁股坐在万民那头儿,也要看林辅成又说了些什么,毕竟要去南洋做生意,就得知道这些事情。
林辅成不是文坛魁首,但这个名头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日后,大家都要说林辅成的大手了。”朱翊钧笑容满面的在第二篇南洋游记上朱批,示意冯保归档,这日后都是要跟着他一起进陵寝的。
看得见的军靴和看不见的大手,这双看不见的大手,可以叫林辅成的大手了。
林辅成还是自由派的魁首,只不过他这个自由派,总是在对着绝对自由派发动猛烈的进攻,异端确实比异教徒还可恨。
林辅成恨这些绝对自由派,这帮蠢货,把自由的定义都异化掉了,搞得自由从一个褒义词都快变成贬义词了。
少数人的绝对自由,和多数人的相对自由、有限自由,林辅成坚定的选择了后者。
而林辅成对绝对自由嗤之以鼻的重要原因,就是他真的多次见到了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陛下左手京营右手水师,左手矛盾说,右手阶级论,手下猛将如云,还有皇家格物院一座,掌天下财路,可陛下日子过得并不自由,相反,多数时候,陛下都是在京堂那个大磨坊里,忙得脚打后脑勺。
连陛下这等明君圣主,掌控人间最大权力,都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绝对自由,怎么实现?
理想国也好,彼岸也罢,忽悠人,最重要的就是让人看到希望!
绝对自由这种理念,不可能实现,也没有路径去实现,学说忽悠不到人,反而先把自由这两个字给搞臭了。
“兵部尚书曾省吾请命设立南洋水师,抽调松江水师精兵六万,在广州等地额外再招募两万军,如此大明水师的总规模为十五万人。”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有些犹豫。
扩军。
将水师一分为二,松江水师和南洋水师,两个水师的老巢都是三都澳军港。
之所以要这么做,原因有很多,第一个就是松江水师,十三万人的规模,过于庞大,过去是为了灭倭做准备,也就是备倭军。
现在倭国已经衰弱到不需要如此庞大的规模进行防备,将其中六万抽调南下,也代表着大明的战略重心,从攻伐倭国,转向了经略南洋。
而且随着南洋开拓的进行,南洋的汉人越来越多,局势变得复杂,汉人也不都是好人,亡命之徒构成的海寇也越来越多,为了应对南洋发展的新形势,所以如此调整。
这里面其实还涉及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海陆并举的大战略,陆地的开拓自然不会停止,无论是西域,还是鲜卑草原的冒险队,大明不会停下。
但是从内阁到六部,再从六部到地方官员,其实都认为海洋才是关键,这一点从京营十万锐卒,水师接连要扩军到十五万的规模,可见一斑。
陆地上的开拓,必须要面对一个老问题,那就是精算,得不偿失。
“从水师这次的扩军来看,朕要重开西域,算是阶段性的失败了。”朱翊钧看着兵部呈送的奏疏,多少有点无奈,天时地利人和,都让重开西域这个问题,困难重重。
皇帝说重开西域,朝臣们都对对对,陛下说的都对,可真到执行的时候,就是各种短期内无法解决的困难,摆在皇帝面前,希望陛下可以耐心些。
这也是官僚们的绝招,拖字诀,遇到上司不太容易实现的政令,拖一段时间,拖到所有人精疲力尽,拖到没人再提。
“陛下,天时不在。”冯保低声说道。
天时不在的意思很明确,小冰川气候,寒冷和干旱,就是重开西域的最大难题,人定胜天,但也要随势而行。
“南洋水师朕可以准,连京广驰道,朕也可以准,但重开西域朕是绝对不会停下的。”
“现在朕做不到,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朕都是要做的。”朱翊钧最终在曾省吾的奏疏上进行了朱批。
京广驰道,是从北衙到广州府,总计四千三百里,按照一里驰道7500银算,总计要投入3300万银,工期为十年,另外还要再多准备三百万银的冗余,用来防止出现各种意外。
而整段驰道分为了两段,一段从北衙到开封府郑州,再到武昌府,一段是武昌府南下长沙,过衡阳到广州,之所以要分成两段,是因为长江的阻拦,并不能直接通行。
工部心心念念了九年的京广驰道,终于获准。
在万历九年时候,由两广总督提议,京广驰道的必要性就已经充分论证,最终,皇帝还是在京广驰道和陇开(嘉峪关至开封)驰道之间,选择了陇开驰道。
原因无他,陕甘绥太穷了,再不修驰道过去,饿死穷死困死的百姓只会更多。
朱翊钧向陕甘绥河南,定向撒了三千五百万银出去,就是为了让这些地方有银子,货物自然会向这些地方流转。
当时的反对声音就很大,但因为资出内帑,大臣们最终也无法反对,在王崇古牵头下,河南工兵团营,开始修建,至今已经八年之久,依旧没有全线贯通。
自然有江南势要豪右觉得,皇帝收走了他们的银子,把白花花的银子给了穷人,是作孽,陕甘绥太穷,就让他们穷死饿死困死好了,不想死,不会自己流徙吗?
为何皇帝、朝廷要拿税赋,向这些地方撒银子呢?
大抵是这种想法作祟,后来,陕甘绥地方的穷民苦力,真的打进了北衙,把大明给亡了,然后天下也亡了。
明末、南明,已经由历史验证过了,玉石俱焚这种事,历史上也不止发生了一次。
这些人,对于皇帝对政策的解释,是一点都不看,张口闭口就是作孽、转移支付。
平衡区域发展不平衡的转移支付,这个名词的真实含义被异化了,这种异化是对大一统这种共识的解构。
朱翊钧曾经解释过什么叫全国统一大市场,解释过人才、矿产资源向沿海地区流出,还有税收等问题。
事实上,转移支付或者财政平衡,亦或者其他什么名词,就是为了让陕甘绥四川河南这些内陆地区,放开地方保护,放开自己的市场、贡献自己的人才和矿产。
要不然这些地方衙门设卡,只会弄得一地鸡毛。
仅仅以大明刚刚建立的煤银对流为例,朝廷大可以不必挨骂向山西转移,但煤炭这种能源,可以从六文一斤,涨到两百文一斤。
这样一来,南方没了煤,北方没了货物,机械工坊也不必推行了,大家一起守着儒家礼法完蛋好了。
这种风力舆论已经害了大明一次,孝宗当初就信了这些话。
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开中法是大明开辟后就定下的国策。
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上奏将开中法改为折色法,开中法彻底败坏,边方再无人屯耕,军兵连饭都吃不上了。
自那之后,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年间,都想要恢复开中法,全部以失败告终,大明对边方的掌控能力,立刻衰弱了起来。
万历初年,在王国光的以银代盐,实物代边方军饷的政策下,边方粮食储备的问题才一点点好转起来,‘复屯盐本色以裕边储’,这可是大明万历维新的重大成果之一。
朱翊钧苦口婆心,户部详细解释,在邸报上,进行了数次的政策解读,但这种风力舆论依旧是甚嚣尘上,让朱翊钧无可奈何。
地方保护大行其道,那是对大明整体发展的巨大阻碍。
后来朱翊钧也就不再过多和反复的解释,他对内的决策,很少受到舆论的裹挟,就在邸报上解释一遍,爱听就听,不爱听,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开海与重开西域,乃海陆并举之策,犹如双足并行,缺一不可。军务政事、财赋文教,皆系于此。朕虽准南洋水师之请,然西域之事,断不可废。十年不成,便二十年;二十年不成,五十年亦不辍!”
“江山一统,日月同辉。”
朱翊钧在奏疏上重申了自己的主张,当下大明生产力,开拓西域能力孱弱,他可以等,但这事儿,他不会半途而废。
求月票,嗷呜!!!!!!!!!
第906章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黄巢吧?
椰海城的大明街、学院路、丹陛广场里的富人,不会看毒街上那些穷人一眼,对他们的生活漠不关心,这还是住在一座城池里,尚且如此,居住在沿海地区的大明人,其实很难共情到陕甘绥地方。
大明皇帝解释了很多遍,多到连一个泰西的夷人黎牙实都看懂了,为此黎牙实专门编了个笑话,叫五体争功笑谈。
说是一个叫大明的人,拳打草原,脚踢南夷,武功了得,等到打完了,这五肢忽然吵起来了。
左手(江南)说:我织锦绣、铸白银,养活了大半个大明!
右手(九边)说:我戍边关、输煤铁,撑起了江山的脊梁!
左脚(沿海)说:我拓海疆、通万国,挣回了四海的金山!
右脚(腹地)说:我输粮丁、埋骨壑,托起了社稷的根基!
脑袋(京师)说:我定国策、统六合,维系着天下的法度!
左手说我出力多,右手说我打得好,左脚说我站得稳,右脚说我出腿狠,脑袋说我主意多,争论不休,最后就扭打起来了。
魂魄(皇帝)见这场面,叹气道:都别吵了,诸位同属大明一体,当以大局为重。
五体暴怒齐声:少来这套!
第二天,大明就因为五体的争斗,动弹不得了。
黎牙实之所以要编这个笑话,是因为费利佩心心念念的泰西商业联盟,从道理上讲,是根本站不住脚。
因为以西班牙为主导的分配,最终就是抽穷地的血,富裕之地,还会嫌弃肚子里的穷骨头不懂感恩。
这泰西商业联盟能建立才有鬼,因为费利佩的主张,从头到尾,都只想要好处,不想承担任何的责任。
若是这个商业联盟真的那么好,不用费利佩威逼利诱,大家坐到一起,也是可以谈一谈的。
大明真的很大,大明也是一个整体。
申时行不止一次提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反对大明,这种反对,就是客观描述大明各地区之间因为发展不平衡带来的撕裂。
大明不会永远伟大,甚至会灭亡,这是读过阶级论第三卷的大臣们,承认的一个共识。
没有长生不老,没有万世不移,即便是嘴上不说,第三卷自然而然的推论,都能读出来。
大明江山永固,日月山河永照,这是一种美好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景。
而大明反对大明这种撕裂表现在军事、经济、文化、政治等多个方面,大明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不是大光明教描述的充满智慧和哲人的地上神国,也不是极乐教塑造的没有任何烦恼的极乐净土。
大明就是大明,一个自我反对、自我纠错、自我对抗的对立统一的矛盾体,并且会继续反对、纠错、对抗。
最后一批选贡案的案犯被斩首示众,挂在了朝阳门的城墙上,这些势要豪右的爪牙们,全都被移交到松江府,接种了牛痘,上船送往吕宋、旧港、金池三大总督府和金山城。
到了这个时候,南衙的势要豪右终于松了口气。
持续了将近六个月的选贡案,终于落下了帷幕,皇帝终于收回了自己锋利的爪牙,再次从暴君,变回仁君的时候,整个南衙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街上的大栅栏被拉回了谯楼之中,五城兵马司收回了放在九门戒严的校尉,货物再次沿着秦淮河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南京。
秦淮河畔再次变得车水马龙,边淮列肆,专门服务丹阳富贵人家的店铺,再次开业,依旧是人头攒动。
热闹的就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是纸醉金迷的南京城。
莫愁湖由秦淮河水汇聚而成,在南京城西南石城门外,秦淮河从三山门入城,入门不到三里就是上浮桥和下浮桥,在这上下浮桥之间,就是锦作坊,这里天下闻名,是文人墨客到南京后必去的地方。
桂楫凌波十里欢,风扶画舫雨含烟。
夜游惊鹊思多艳,情洒秦淮醉晚天。
秦淮河畔的不夜天,可是闻名遐迩,夕阳渐去,染遍晚霞,皎月初现,欲语还休,桨声汩汩,如泣如诉。
天光映着秦淮河上大小画舫上的点点灯火,氤氲出一片片朦胧的烟霭;
在重重叠叠的光影之中,船桨轻轻掠过河面,留下缕缕水痕,伴随着丝竹之声荡向了远方。
“这就是秦淮河畔吗?景美、人更美,怪不得让人流连忘返。”王夭灼戴着一个帷帽,皂纱垂丝网,天生丽质的面庞若隐若现,多了几分朦胧的美。
她倚靠在桂兰楼的凭栏处,和皇帝陛下随意的说着话,她今天是黄公子的王夫人,不是王皇后身份。
桂兰楼,出自《楚辞》的桂棹兮兰枻,‘桂棹’指用桂木做的船。‘兰枻’就是用兰木制成的船桨,意思是高贵典雅的湖畔酒楼,这家酒楼是魏国公徐邦瑞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