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纵容贪腐,一定是亡国的下场,因为贪腐的必然就是低效。
浙抚吴善言,因为浙江地方衙门的钱太多了没地方花,觉得出巡修堤补渠的九营过于碍眼,要折了九营的俸禄,解散九营,九营闹了兵变。
在吴善言的计划里,浙东运河一旦开始修建,就是一个漫长的、长期的贪腐场,将府库的银子,全都以合理合规的名义,花出去。
整个浙东运河用了三百五十万银,四年完工,可是让吴善言来,他敢弄个四十年工期,三千五百万银的大窟窿出来。
钱花了,但驰道一厘不挖。
过于严重的贪腐,必然带来低效。
行贿专业化,就是行贿手段极其专业,隐蔽性很强,而且账目上完全合理合法。
在海瑞没有开始反腐抓贪的时候,‘冰敬’、‘碳敬’大行其道,地方官员每年都要给座主们银子,明目张胆的贪腐。
现在贪腐变得合理合法,但都察院不管那些,都察院对贪腐的标准就是损公门之利,肥私家之财,只要符合这个标准,一律定性为贪腐。
在大明,贪腐是没有明确定义的,没有什么行为是贪腐,什么行为不是,没有太明确的界限。
大明会典在修的时候,言官们对这种模糊条款非常不满,但最终大明会典,还是没有明文规定。
这就是故意用这种‘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模糊条款,对贪腐的定义进行扩展,只要损公肥私者,皆为贪官污吏。
比如池州府知府邹光耀,就是集大成者,他让衙役们去劫海带船,可不是无缘无故。
邹光耀不是什么名儒,但是每一次去聚谈讲课,都能赚五千银到上万银不等,一年就是三到五次,这么贵的座位,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抢不到。
除此之外,邹光耀写书,朱翊钧看过,狗屁不通,那怕是他真的讲点儒学,朱翊钧也认为有点价值,是否贪腐可以模棱两可,但他不是,邹光耀讲养花,梅兰竹菊的品种和养法。
朱翊钧看了一部分,眉头都拧成疙瘩了,邹光耀讲的养法部分,全是错的,真的按他那个养法,梅兰竹菊活不过一个月,简直是糟蹋东西。
一本《四君子谱》作价五十银,精刻本卖了整整五千本之多。
邹光耀有个远房侄子,在老家四川成都府读书,准备科举,邹光耀履任四年时间里,这个侄子捞了整整十七万银,关键是这个侄子被抓的时候,一脸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实就是代持。
有人借着邹光耀远房侄子的名义,在北衙燕兴楼里开了个户头,而后在市场上,买低卖高,四年获利十七万银,看起来一切合理合规。
但其实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游戏,只需要将几个几近报废的五桅过洋船所有流通船舶票证,全部买下来,就可以进行这种游戏了。
而且这还是个窝案,可不止邹光耀一人,这次选贡案连根拔起的六百多名贪官污吏里,有超过四百名都有类似的受贿罪状。
邹光耀是里面比较典型的,三年捞了三十万银。
要知道当初四川戥头案时,张居正门生、前四川巡抚罗瑶,费尽心思,三年也才捞了三十四万银,就这,罗瑶还被王谦骂成穷鬼,从百姓嘴里抠出三十四万银的索命穷鬼。
斗争形势变得严峻,因为敌人也在变得狡诈。
查账发现,开支合理合法,就不是贪腐了吗?这样只会制造出一种‘清廉’的假象来,其实还是贪腐造成的低效。
“这北衙的奏疏朕看完了,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这些个意见篓子,平日里话那么多,为何对侯于赵的事儿,一言不发?”朱翊钧发现了个怪事,侯于赵这个活阎王,居然没有被弹劾。
按照过往殷正茂、凌云翼、王一鹗、申时行的待遇,科道言官早就连章上奏,把侯于赵骂的体无完肤了,但这次,科道言官视而不见,一言不发。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在,胡说两句也就罢了,权当是责难陈善,陛下不在,胡说八道,等陛下回京,承天门大刑场要走一遭的。”
“这选贡案闹得这么凶,现在出来说话,很容易被人视为和逆党有瓜葛,谨言慎行,才是道理。”
科道言官又不傻,浙江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都要从仁和县一场大火说起。
侯于赵的行为,是替陛下泄愤,科道言官在选贡案期间胡言乱语,那根本不是履行职能,是在找死。
皇帝那根神经,现在是最为敏感的时候,非要触这个霉头,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个不长眼。
万历维新十七年了,什么时候能胡说,什么时候不能胡说,科道言官们很清楚,申时行、王家屏可以弹劾,侯于赵不能。
“咱大明的科道言官们,身段和申郎中一样的柔软。”朱翊钧明白了原因,明哲保身可是官场上的整体默契。
“陛下,王次辅来了。”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王崇古突然来到了莫愁湖行宫。
“宣。”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王崇古俯首见礼。
“免礼,坐,什么风把王次辅吹到了朕这个莫愁湖行宫来了?”朱翊钧有些疑惑的问道,如果有事,王崇古会上奏疏,等待皇帝宣见。
王崇古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还是开口说道:“臣为自己那个不争气的逆子来的,恳请陛下饶他一命。”
“此话从何说起?王谦这松江知府干的好好的,怎么就要饶他一命了?”朱翊钧猛地一抬头,眉头紧蹙的说道。
王谦,一个官宦世家出身的素衣御史,连海瑞和张居正都肯定王谦的道德,这个人不贪不腐的原因,是自己足够有钱。
朱翊钧和王谦的私交极好,但王谦若是因为和皇帝的私交,肆虐不法,那朱翊钧容不得他。
“他判了个案子,引起了轩然大波。”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十七年的老刑名,一脸无奈的将案件的经过从头到尾的详细描述了一番。
上海县三连庄村有一个村民叫马三强,家里行三,大哥马大强十六岁还没娶妻就死在了海寇的手里,二哥马二强出海跑船,风里来雨里去,成年成年不着家。
马三强穷民苦力出身,到上海县刘记豆腐坊熬豆腐,起早贪黑做了七年,是刘记豆腐坊的大工匠。
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卤水点豆腐要熬煮,刚出的豆腐烫的很,但不趁着热豆腐处置,又不能成型。
马三强靠着自己双手赚钱,他在刘记豆腐坊做工,一年到头能拿十四银的报酬,多也不多,但也不算少。
前年马三强终于攒够了银子,在三林庄起了宅院,娶妻生子,妻子在家照顾老娘,他在刘记豆腐坊继续做工。
万历十六年夏天,马三强磨豆腐的时候,驴发了疯,他上去阻拦,被驴给踹了两脚,腿直接都给踹折了,修养了半年多的时间,才算是好利索。
马三强觉得,自己这情况,没上工这半年时间,这东家怎么也要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多少给他点银子,这驴发疯,他不去拦着,指不定整个豆腐坊,都要被这疯驴给糟践了。
刘记豆腐坊,有匠人一百四十三人,是整个上海县排得上号的豆腐坊,因为手艺好,豆腐紧实不散,供应上海县大酒楼,赚的银子也不少。
刘记豆腐坊的大东家叫刘友嘉,也算是三林庄的富贵人家,开海之后,就更加富有了。
刘友嘉不给马三强一分银子,说他爱干干不爱干滚蛋,有的是人干。
马三强不服,他对刘友嘉讲,受这次伤,一共给五两银子了事,就此善了。
刘友嘉想的很简单,这给了马三强银子,日后这工坊里出点什么意外,都得他出钱,他就是一毛不拔,一分钱也不肯给。
胳膊拧不过大腿,马三强只能离开,但没想到七天后,等到的却是上门的衙役。
原来这刘友嘉直接就把马三强给告到了上海县衙门!
状告马三强是看老娘生病、孩儿还小开支大,故意刺激驴发疯,就是为了讹钱,还专门把那疯驴给拉到了衙门口,说驴屁股上有伤,就是马三强故意的。
这案子,先是姚光启审问,姚光启是为了海带能脸上挨一刀的狠人,判刘友嘉赔十五银,而不是马三强要求的五银。
刘友嘉不服气啊,他有状师,他证据确凿,可是这青天大老爷,非但看不到他的冤屈,还要让他赔十五银,他就是不赔,非要赖着。
“等下,这刘友嘉有病吗?”朱翊钧打断了王崇古的案情陈述,摊开手说道:“松江府的诉棍状师可不便宜吧,哪怕是这么个案子,前前后后,最起码得二十银了吧。”
“给马三强五银就能善了,非要给诉棍状师二十银?”
王崇古摇头说道:“陛下,在北衙请一个状师二十银,在松江府得三十银,在上海县得四十银。”
上海县的银子是沪银,和别的地方银子不一样,购买力有点弱,二十银是北衙的价格,四十银才是上海的。
“也是,大象粪便都能卖出去的地方,是朕狭隘了。”朱翊钧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上海的昂贵。
王崇古接着说道:“刘友嘉不是有病,他就是要立规矩!日后谁在工坊里受了伤,敢问他要钱赔偿,他能把对方告去坐牢,日后就没人敢索要赔偿了。”
“姚光启这个人,陛下也是知道的,自从拜了凌部堂为座师后,就完全变了样儿,判了刘友嘉赔十五银。”
“刘友嘉不肯赔,就找到上海县的地头蛇徐四海帮他出面,要打马三强一顿,给他点教训瞧瞧。”
“徐四海遣了四人,到了马三强家里,就狠揍了马三强一顿,马三强母重病卧床,起身阻拦,被推了下,磕在桌角,磕的不巧,人直接就走了。”
“马三强的妻子极其貌美,这四人本就是地痞流氓,看人貌美就强淫了马三强妻子。”
“妻子不堪其辱,次日就跳了井,孩子受到了惊吓,三日后也死了。”
朱翊钧的拳头立刻攥紧了,平静的问道:“后来呢?”
朱翊钧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就是看不了这种苦难,他不知道也就罢了,他知道了,就一定要管。
王崇古无奈的说道:“上海县派了衙役捕快查案,但马三强等不及了,把刀磨快,从狗洞潜入刘友嘉的家宅之中,等到子时,摸黑开始杀人,一整夜,刘友嘉一家十三口,都成了刀下亡魂。”
“这马三强想自杀,但他被家丁们给摁住,扭送了县衙。”
朱翊钧听到这里松开了拳头说道:“活该。”
“陛下,马三强杀人满门,连孩子都杀了。”王崇古提醒陛下,马三强是杀人犯,而且是凶犯,把人家满门都杀光了。
朱翊钧摆手说道:“逼着穷民苦力,穷死、饿死、困死,还不许穷民苦力拼命了?哪有这般道理?!这刘友嘉当初给五银就了事了,他非要去告状,告状不成就买凶,刘友嘉死了满门,那马三强没死满门吗!”
“他刘友嘉该遭此劫!下地狱跟阎王爷说去吧!”
王崇古都被皇帝说乱了,整理了下思路才说道:“是徐四海派遣了四人前往马三强家中,刘友嘉只是想打马三强一顿,而不是害马三强满门。”
“此风不可长,私斗之风必然再起。”
王崇古是来为儿子求情的,结果先跟陛下普及律法的基本概念了,陛下这个判罚,只会加重私斗。
“你这话不对,朝廷要慢慢查案,查来查去,真的能给马三强一个公道吗?人已经死了,马三强的老母亲死了,妻子自杀了,孩子病死了!”
“朕看衙门根本不能给他公道,不是刘友嘉苦苦相逼,何来此事?”
““这也不是私斗的问题。”
“民勇于公斗,怯于私斗,是因为有律严明,私斗压过公战,是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党,则私斗过于公战,木石锐于干戈!”
“你跟朕说法理,马三强母亲、妻子、孩子找阎王爷说法理去?”朱翊钧连连摇头说道。
如果上位者不能惩治枉法官员,下层又有相互勾结的宗族势力,那么私斗之风才会超过公战,普通百姓手中的木棒石块,都会比干戈这些武器更具杀伤力。
这都是老祖宗的智慧,朱翊钧也从不觉得自己还能比老祖宗聪明。
这不是私斗,是一个阶级对一个阶级的压迫,才导致的反抗,绝非私斗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陛下稍待。”王崇古年纪大了,陛下从小就能言善辩,逻辑缜密且清晰,而且把矛盾说、阶级论作为治国纲常,身体力行的去实践。
一时间,王崇古都不知道如何去反驳陛下了。
“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上海县处置不了,移送了松江府府衙,臣的儿子王谦受理了此案。”王崇古先回避了陛下的责问,而是把事情讲完。
朱翊钧追问道:“对,王次辅是来为王谦求情的,王谦是如何处置的?”
“王谦草菅人命。”王崇古一脸无奈的说道,本来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王谦作为松江知府,应该想办法让事情平息,而不是进一步加剧矛盾。
但王谦偏不,他把马三强收押之后,带着衙役把徐四海这些城中坐寇,给抓了。
徐四海在上海县也算是有名的地头蛇,手下蓄走狗二百余人,徐四海拒捕,王谦下令若有抵抗格杀勿论,亲自上阵,矛盾彻底激化。
抓捕现场,王谦拿着复合弩和鸟铳,把整个匪窝杀了个对穿。
这还不算完,徐四海知道手下四人犯了命案,安排他们出走他乡避祸,这四人也没跑多远,就在苏州太仓。
“咱们王大公子用强弩顶着徐四海脑门,逼问那四名凶手下落,徐四海都吓的尿裤子了,直接指认,人抓到了吗?”朱翊钧听到这里,眼前一亮。
王谦还是个年轻人,血还是热的。
王崇古无奈,陛下今天怎么就是抓不住他说话的重点,重点是王谦怎么逼问那四人下落吗?是王谦带着衙役杀人!
未经审判,就直接杀人,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抓到了。”王崇古喝了口茶,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那抓到了,王次辅为何还要为王谦说情?”朱翊钧确实不理解王崇古为何要为王谦求情。
这不是办的挺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