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朱翊钧在接见了这些使者后,表情轻松了一些。
朱翊钧对着阁臣们说道:“朝廷呢,无非就是几座宫殿,几座房子,饭还是要分锅吃的。”
“大明国朝衰微,风雨飘摇,到这种时候,就只能二选一,要么把富人的财富分给穷人,要么就让穷人穷死、饿死、困死,别无他法。”
“白花花的银子给了穷人怎么行呢?可是穷人又不肯安安生生的穷死、饿死、困死,会揭竿而起。”
“国势倾颓,大家都很难,勉为其难做不到,分锅吃饭吃不到,无论谁,哪个阶级,都会闹腾,不让我吃,那大家都别吃了。”
“这外面吃不到,咱们沿海的富商巨贾们,怕是又要吃人了,不过目前看来,外面还是能吃到的,只不过没有过去那种躺着就能吃到的好事了。”
钱不是赚不到,是比过去难赚了点,那大明万历维新苦一苦海外夷人的叙事,就能继续讲下去。
“陛下英明,京营尚在,谁敢明目张胆的吃人?”王崇古立刻溜须拍马,恭维了皇帝一句。
南衙的势要豪右都自己跟自己和解了,把选贡案和南北榜案比了比,竖着拇指说:陛下还是宽仁的。
“不敢明目张胆,但还是敢作奸犯科,让他们遵纪守法,怎么那么难呢?”
“剩下的三百多家待斩的豪门里,居然有人装疯卖傻,逃避惩处,既然非要对抗审查,那就不能怪朕无情了,七日后,就将这批装傻的人,一并用了吧。”朱翊钧说起了选贡案,打算再用一批。
还有三百多家待用,这一批人里,出现了一百多号人装疯。
“臣领旨。”王崇古是干了十七年的老刑名。
这种装疯对抗审查的手段,王崇古见得不要太多,皇帝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机会,选择了先杀掉这批装疯的,那剩下的人,就不敢疯了。
朱翊钧就是用有形的军靴,踩在了无形的大手之上,他既然亲自来了南衙,就绝无宽恕之意,装疯也要死,老实交代问题,还能死的干脆点。
“绥远农学博士柯延昌,上了一本奏疏,他认为,解决绥远、陕西干旱问题,长远来看,就只能想方设法的种上树。”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
柯延昌这本奏疏非常专业,张居正研究了好久才看明白。
森林的落叶腐蚀后,会形成腐殖质层,土壤、岩石的每一层的沉积,都是大地的年轮。
柯延昌在绥远,以十里为界,对整个绥远进行了划界,每一个地方用洛阳圆铲取土,对腐蚀层进行了研究,表皮下一寸到两寸,存在腐蚀层,则代表此地曾经被绿植覆盖。
经过长达五年的研究,柯延昌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自永乐元年起,绥远地区的森林、草原从原来的47%的覆盖率,降低到了27%,植被覆盖率的快速降低,导致了水土流失的加剧。
陕西、甘肃、绥远三边的干旱,并非降水有了特别明显的变化,而是留不住水了。
水在自然界的循环过程,小孩子都能通过《永乐大典简要本》了解到。
天上降下了水,地表植被覆盖率降低后,水无法留存,黄土大地的普遍干旱,有愈演愈烈的可能。
这个过程也非常简单,陕甘绥的贫穷是因为干旱,自然禀赋变差,但人越穷,就越是对自然索取,树木被不断的采伐,水土开始加剧流失。
陕甘绥为什么穷?因为旱,为什么旱?因为穷。
这样的恶性循环,如果大明朝廷再不进行干涉,会快速恶化,本来龙兴之地的关陇,会变成穷乡僻壤,甚至变成大明的葬身之地。
降水没有过分明显的变化,但可用的水资源减少,那一定变得不再宜居,小冰川气候,是自然之力,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但柯延昌显然不这么想,他想的是人定胜天。
只要绥远变绿,大明江山就能永固。
“所以,需要多少银子?”朱翊钧看完了奏疏,柯延昌的奏疏,成功的说服了朱翊钧这个大老抠,他打算打钱。
让大明再次伟大包含了大明所有人,陕西、甘肃、绥远都是大明人,这些地方真的很穷。
“柯博士知道大明在推行丁亥学制,朝廷银子都是有数的,柯博士,不打算要银子,不让朝廷过分的为难,但他还想解决问题。”王崇古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交给了皇帝陛下。
朱翊钧打开看了许久,看着诸位阁臣,由衷的说道:“柯博士,忠君体国,忠君事,体国朝振奋之难。”
柯延昌没有给皇帝画饼的意思,说什么黄河清圣人出这种大饼,三年平沙五年治绥。
柯延昌基于现状,提出了当下陕甘绥防风治沙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治理沙地,而是防治植被覆盖进一步减少,即:减少树木采伐。
大明对木材是有极高需求的,建材、造纸、燃料、家具,每个人的生活都跟柴薪息息相关。
柯延昌在安东尼奥给大明无数赠礼中,找到了一种杨树种子,和大明亳州杨树杂交后,培育出了一种扦插繁殖容易、育苗成活率高、适应性很强、生长速度极快、不挑地的速生杨。
安东尼奥常年来往于大明和泰西之间,投其所好,给皇帝送了无数的种子,这里面很多都是他用腰子换来的。
安东尼奥根本不知道这些种子什么有用,他直接把能带的种子,全都送到大明来。
安东尼奥做了国王,不再跑船后,马尔库斯接下了这个任务,朝贡就是讨皇帝欢心,不拿点皇帝喜欢的东西,显得非常不识趣。
五年树木,就是最简单明了的表达,五年时间,速生杨可以成才了,八年就可以达到最佳采伐期,种树也是可以赚钱的。
如果要八年采伐,一亩地种110棵,如果五年采伐,可以一亩地种167棵。
这种木材的质量有点差,不是栋梁之材,但用来造纸、燃料、家具还是足够用的。
“柯博士已经在五原府开辟了37处官办林场,从后年起,就可以收获第一批速生杨木料了。”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不仅不要钱,还给朝廷赚钱。”
柯延昌是河南开封兰阳县城关镇朱庄人,是农民的孩子,祖上全是农夫,他本来叫柯柱,因为种地种的很好,在宝歧司建立的时候,被开封府送到了朝廷,和皇帝一起师从大司农徐贞明。
万民负责上升,肉食者负责螺旋。
柯延昌培育的速生杨,解决了吃饭重要还是保山林重要的问题。
事实上,绥远的一些人,对朝廷限制时令入山伐木的政令,非常不满,但碍于大明京营强悍,敢怒而不敢言,但愤怒压制久了,总会出问题,而朝廷也给出了新的解决办法。
要吃饭,也要保山林,进山伐木又累又苦,其实也不怎么赚钱,伐木很累。
抢大自然不如自己去种。
柯延昌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尽量不需要朝廷专项拨款的前提下,阻止了陕甘绥地区的植被继续减少。
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人在自然面前,如同蝼蚁,柯博士看起来有些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想要阻拦陕甘绥地区自然禀赋的进一步恶化。”
“毫无疑问,他是个伟丈夫。”
万历维新自万历十年张居正归政后,主要思路已经变成了用有形军靴踩在无形大手之上,但凡是‘新政’,大部分都是如此,相忍为国,很难解决矛盾,求月票,嗷呜!!!!!!!
第897章 万历第五大案,诚臣张居正之错
张居正最大的劣势,就是没有基层的工作经验。
所以当柯延昌这一本写满了‘两难自解’的奏疏,送到朝廷的时候,张居正将奏疏交给了王崇古去判断下,是不是柯延昌在欺上瞒下,类似于大兴县亩产一万斤一样的祥瑞。
也就是柯延昌是个农学博士,要是大明官吏上这种奏疏,张居正一定会进行忠诚度审查,看看是真的忠诚,还是在假装忠诚实在行悖逆之事。
张居正对这种‘两难自解’的方案天然厌恶,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怎么可能又保山林,又能保住樵户的利益。
这种两难自解的表述,让张居正怀疑其真实性。
王崇古跟张居正解释了其中的道理,说复杂,真的很复杂的,不是身在其中,无法理解,说简单,其实就是农业上的产业升级。
西山煤局已经停止了采煤,深入地下一百多丈采煤,还是过于辛苦和危险了,西山煤局进行了产业升级,现在西山煤局主要以炼焦、炼钢、炼水肥、铸铁器为主业。
而入山伐木,是过去樵户的主要营生,但入山伐木并不赚钱,因为路不好,每一次入山,大抵都是搏命,而且老虎、野猪、野狼泛滥成灾,山中猛兽,也是对樵户的巨大威胁。
现在,在一些不太适合耕种的土地上,种这种速生杨,就是生产力提高后的农业产业升级。
根本不是什么两难自解,而是生产力提高的显著特征,而且大明已经支付过代价了。
和张居正想的不同,产业升级,是需要代价的,也是有阵痛的,就像纺织工会对机械工坊天然抵触一样。
大明禁时令入山林伐木,让樵户这几年的收入减少,但凡是能找到别的营生,他们也不会入山林了。
陕甘绥的整体的贫困,也让他们无处为生,这也是柯延昌为何要弄官办林场的缘故,他不让这些人入山伐木,就要给这些人找到生机,否则就是逼穷人去穷死、饿死、困死。
在别的地方,柯延昌不清楚,但在陕甘绥,逼穷人去死,他们真的会玉石俱焚,都别活,是一种无奈和最后的选择。
王崇古继续说道:“陛下,柯延昌能够做成,其实很好理解。”
“潘季驯、刘东星、柯延昌、忠顺夫人等人,把这些樵户编入了军户,组建了工兵团营,兴修水利、修桥补路、开垦荒田、修建林场,虽然做工兵,很是辛苦,活的也不是很好。”
“但能活,还能吃上饭,就已经是幸运之事了。”
“也就是说,越穷越旱,越旱越穷的死结,现在终于能解开一点了,终于有了一点点曙光,阻止植被继续减少,大幅度增加优质牧草的种植,对沙地一点点的阻击。”
“陕甘绥变绿的那天,才能彻底脱贫。”
“世间事儿,没有什么两难自解。”
大明百姓素来如此,逼着他们去死,他们会玉石俱焚,但只要给一条活路,一切都变得好说好商量,不让砍树,却给活干,给口饭吃,这个交换,百姓是可以接受的。
大明已经支付过代价了,这个代价是朝廷为了绥远驰道在最危险时候,借了一千万银的特别国债,是地方穷民苦力不得不走出他们熟悉的环境,放弃祖业,听从朝廷号令,随波逐流一样营造,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阵痛是极其痛苦的,但死结是需要解开的。
王崇古认为柯延昌没有撒谎,整个大明的格物博士里,王崇古最喜欢和农学博士说话,哪怕王崇古有的时候听不懂,但还是喜欢。
因为农学博士都会亲自下田,他们本质上是读了书的农夫,他们说话很接地气,会用农夫听得懂的话,告诉农夫们怎么做,能多打点粮食。
“此皆仰赖圣恩。”王崇古真心实意的说道。
“潘季驯支持的,柯延昌改良的杨树速生种,陕甘绥百姓自己与天争,与地争,不必动不动就圣恩。”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他确实不喜欢恩情叙事。
有的时候大明的读书人实在是太坏了,比如张居正搞恩情叙事,张居正甚至把他自己提出的阶级论异化为了恩情叙事!
张居正将阶级用过去儒家礼法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代替,将分配用皇帝圣恩代替。
张居正用恩情叙事,完美代替了广泛传播的阶级论头两卷!
朱翊钧当然不能赞同,他要是赞同,就真给张居正搞成了,大明就真的升太阳了,这些大臣也是作茧自缚,也不怕把自己晒伤了。
“陛下,工兵团营、这些都不是凭空来的。”王崇古罕见的忤逆了皇帝的圣意,他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人是要吃饭的,这看起来是一句废话,具体到官办林场上,这些不能入山伐木的樵户,吃什么喝什么?”
“从万历九年起,大司农徐贞明亲赴绥远,开始推广番薯,可以说今日的绥远驰道、卧马岗矿山、胜州矿山、绥远驰道、一千五百里沟渠,全都是在番薯上长出来的。”
“而农学院、宝歧司、农学博士也不是凭空来的,是自万历元年,陛下亲事农桑后,历经十七年,才有了今日景象。”
“所以,臣才说皆仰圣恩,这里的圣恩不仅仅是一千万银的特别国债,还有陛下十七年来的励精图治。”
“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王崇古的语气是非常激动的,陛下反感恩情叙事,但恩情叙事本身就是从陛下的种种行为上,延伸出来的。
王崇古要讲大不敬的话,但凡是道爷和先帝,和陛下一样的弘毅,他王崇古也不会变成反贼。
没有陛下十七年如一日的坚持,没有今天万历维新的辉煌,万历维新,也早就在万历十年开始的反对浪潮中烟消云散了。
朱翊钧一愣,他发现自己可以反感,但是不能反对,因为反对这种叙事,是反对自己的行为,除非他不想当皇帝了。
皇帝还是要做的。
从历史经验来看,就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或者皇帝,可以在得罪了所有能得罪的肉食者后,还能够激流勇退,安稳度过晚年,任何一名变法的领袖,失去权力等于死亡,等于人亡政息。
全都斗争到死的那天,才是划上一个逗号。
商鞅的确被五马分尸了,可是商鞅的死,只是一个逗号,他的政策依旧让秦国走向了强大,历代变法者追求的从来不是善终,而是人死政不息。
在中国,人死了,名字还在历史长河里不停地闪耀着,指引着后来者循迹而行。
朱翊钧不觉得马丽昂可以带着大光明教,解救法兰西人,是因为法兰西的历史上,闪耀的火炬,实在是过于稀少了。
一两盏孤灯,闪烁之后,终究黯淡无光。
没有秦孝公的支持,商鞅不可能成功。
没有皇帝支持,万历维新会在反对的浪潮中,变成大明最后一搏。
“不必在朕面前反复提及就是。”朱翊钧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眼不见为净,升太阳是你们群臣要搞的,日后被晒伤了,可不能怪他朱翊钧。
“那九月的万寿圣节,是不是可以恢复祖宗成法了?”张居正立刻顺杆爬,展现了什么叫做官僚的得寸进尺。
皇帝一松口,张居正立刻跟进。
万寿圣节,就是给皇帝过生日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