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理论,但如果要精准总结,还是抢不如种来的简洁明了,但背后的深意沈鲤解释的非常清楚,的确是新的理论。
“有理。”朱翊钧点头,就写了朱批,下章内阁,发往北衙。
张居正、王崇古、沈鲤、张学颜四位阁臣不在行宫,但紧邻莫愁湖行宫,有一处园林,叫聚贤林,是他们在南衙的办公地点,也是他们的住所,作为阁臣,他们出行都有缇骑保护。
“戚帅这又钓鱼去了?”王崇古满脸笑容的说道:“戚帅也是好雅兴,阅江楼确实是一个极佳的钓位。”
“那不仅仅是钓位。”张居正摇头说道:“阅江楼是当初太祖高皇帝登高望远,察奸料敌,观察陈友谅军阵之处,但凡是南京有变,戚帅带领京营可以倾泻而下。”
阅江楼已经完工,成了大将军驻跸之处。
戚继光自从皇帝到了南京后,就一直在已经修好的狮子山阅江楼,那里紧邻扬子江畔,确实是个不错的钓位,但主要是为了快速响应。
王崇古由衷的说道:“这群南衙的宵小,之所以不敢擅动,还不是因为戚帅领京营尚在,要不然怎么会如此乖巧?都学会跟自己和解了,把选贡案和南北榜案并列,说服自己,陛下是宽仁的。”
万士和说蛮夷素来如此,他们听不懂人话,打一顿就好了,自己会和自己和解,不会和解的都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这些南衙的士绅也有点贱骨头了,陛下好言好语好商量的时候,愣是装傻充愣装聋作哑,等到皇恩碎地拳打下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开始唱赞歌了。
王崇古也是反贼出身,他就和这些贱骨头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陛下好言好语的时候,王崇古是真的听进去了。
“皇帝不发威,都当陛下脾气好,欺负老实人。”沈鲤看完了皇帝朱批的奏疏,递给了张居正说道:“先生,一本奏疏,陛下改的面目全非,就这么改,这礼部怎么做事?”
礼部当下三个重任,第一是丁亥学制,第二是大明恩情叙事,第三是构建大明赢学。
这本奏疏沈鲤写的可是费尽了心思,结果皇帝打了回来,把里面关于恩情和赢的部分全都删掉了,陛下这样删减,礼部真的很难做事。
“我看我还是告老还乡吧,那高启愚挺上进的,就让他来吧!”沈鲤甩了甩袖子,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的说道。
这大宗伯实在是太难做了,谁爱干谁干,那高启愚不是拼命想进步吗?就他了!
“哎。”张居正看着大段大段涂黑的内容,略显无奈,他了解自己的弟子,皇帝陛下心里对于恩情叙事,非常抵触,因为陛下在写阶级论的第四卷和第五卷。
阶级论前三卷是阶级、分配、斗争,第四卷自然而然的推论是帝制消亡,当初张居正只看到了第四步就已经惊骇无比,连第二卷都不敢写了。
而张居正从陛下的言谈举止和圣训里,张居正看到了第五卷,继续斗争卷。
朘剥和压迫,会呈现历史螺旋上升、否定再否定的往复性,即便是消灭了帝制,朘剥和压迫依旧存在,暴力斗争要持续进行,直至完全胜利,完全消灭朘剥和压迫。
一个心里装着阶级论,并且把阶级论当做治国纲常的陛下,怎么可能接受恩情叙事?
“陛下心里是真的装着九州万民啊,为了这九州万民,连自己都不顾了。”沈鲤一摊手,他知道问题的根结所在,陛下心里装着阶级论,其实就是装着九州万民。
不仅仅是士农工商,还有佃流氓力这些穷民苦力。
让大明再次伟大,这个大明,不仅仅是统治阶级的大明,是所有大明人。
皇权在万历开海、分封海外建立总督府的过程中,不断的流逝着,这是大臣们看到的局面,陛下当然也看到了,但陛下根本不在乎。
“难,大家都难,就勉为其难吧。”张居正忽然理解了申时行为何喜欢当端水大师了,因为很多时候,只能勉为其难。
王崇古更是直言不讳的说道:“陆树声说袁可立,说他是年轻人,说年轻人的血是热的,这话一点都不假,陛下还是有些年轻了。”
理想国哪里有那么容易建成的?中国历史明君圣主那么多,如果真的容易建成,早就天下大同了。
年轻人气盛是好事,但历史发展规律就是那么的无情。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其实陛下的目标并不高,万历维新就五个目标。”
“丁亥学制的全面普及教育、培养足够多的专业医生和不是那么专业的乡野卫生员的医疗、交通便利出行成本降低的自由流徙、商品经济的自由雇佣生产关系、每个人都能吃饱饭。”
教育、医疗、交通、生产关系和吃饱饭。
“不高吗?”王崇古惊骇的说道:“元辅,你自己听听这五个目标,不高吗?!这里面最容易实现的就是吃饱饭了,这还是最简单的!”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五个目标,比蜀道还难。”
大明只有一亿三千万人,当新政开始普惠,人口爆发式增长是可以预期的,吃饱饭这个目标,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已经是五间大瓦房里,最简单的一件事了。
不能说是做梦,是做白日梦!
“试试看呗,万一,万一实现了呢?”张居正搓了搓手,有些不确信的说道。
王崇古攥紧了拳头说道:“也是,万一实现了呢?你、我,在座的诸位,都是千古流芳的大功臣了!天下大同的奠基人,啧啧,想一想就干劲十足!”
作为万历维新重要功臣、投献榜头名的王崇古,日后就没人会在意他以前那些错误了,大概。
“大司徒在忙什么?为何一言不发?”沈鲤发现,张学颜一直没说话,埋头做事,面前一大堆的奏疏。
张学颜头也不抬的说道:“晋商投献了一千万银用于丁亥学制,江南迷途知返的势要豪右们捐了一千五百万银,再加上抄家所获,一共五千五百万银。”
“这五千五百万银,陛下承诺,过内帑后,全部用于丁亥学制。”
“这五年内,丁亥学制的银子,是不缺了,你们聊,我这儿活多,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丁亥学制五年所费,有了。”
“没事就南巡,南巡好啊!”
张学颜根本就没在意其他阁臣们讨论的内容,这次选贡案,可是拷出了5500万银的学饷!
户部要赶紧入账,赶紧送到内帑,然后再投入丁亥学制的建设之中,至少五年之内的十八座大学堂,两京一十五省的师范学堂的银钱,不用愁了。
张学颜一脸轻松的说道:“陛下圣明,这么多银子,说发内帑就发内帑,嘉靖年间,因为永寿宫二十万两银子,世庙和内阁吵了足足五年,隆庆二年,为了十万银,先帝和内阁吵了四个月。”
“陛下信实,费利佩那等出尔反尔的家伙,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屁放,简直是个泼皮。”
张学颜一点都不怀疑陛下会食言,银子入了内帑,转一圈,一定会投入丁亥学制。
陛下的信誉,可是连反贼都坚定认可,大明朝廷压根没有信誉可言,全靠陛下个人威信撑着。
沈鲤一伸手拿过了一本账,看了半天,确信的说道:“那我们礼部也好干活了,这可是天大的恩情!”
陛下不认可恩情叙事,但陛下的行为,符合恩情叙事的需要。
佃流氓力:你说的让大明再次伟大包括我们吗?大明大皇帝陛下朱翊钧:是的,大明每一个人,都应该吃得上饭,上得起学,大明境内想去哪儿去哪儿,生病的时候可以去医院看病,上班有钱可以拿,包括穷民苦力的再次伟大。求月票,嗷呜!!!!!!!
第895章 读书如同越关山,一步一台阶
丁亥学制是万历新政对万民的普惠,也是朱翊钧履行自己的承诺,让大明再次伟大,包含了大明所有人,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代价也是非常明显的,有些人要为万历新政买单,不仅要倾家荡产,而且还要满门抄斩。
张居正、王崇古、沈鲤、张学颜将账目理清楚后,到莫愁湖行宫,拜见了陛下,在西花厅,皇帝和四位阁臣,正式确定了十八座大学堂、两京一十五省的师范学堂的营造时间。
一共五年时间,直接隶属于礼部。
“之前由民间认捐建造的地方师范学堂,朝廷认可,但归地方提学、教谕管辖,这次新营造的师范学堂,则归礼部直接管辖。”沈鲤在皇帝面前,重点陈述了这其中的区别。
选贡案后,大明朝廷在教育上,对地方衙门极其不信任,这不能怪沈鲤小心眼,这次南京国子监为起点爆发的选贡案,火没烧到礼部头上,那是陛下明事理。
放洪武年间,沈鲤也是刀下魂。
朱翊钧颇为认可的点头说道:“朕可以理解,若是有一天,边方一些地方,用着朝廷的银子,教育孩子们反对大明,反对朕,反对新政,朕以为,朝廷和朕都是难以接受的。”
“所以,直接隶属于礼部的师范学堂就很有必要了,防止一些个教师爷行阴诡之事。”
“陛下圣明。”沈鲤见陛下理解了他这番话的深意,赶忙俯首唱了赞歌。
陛下是真的懂,为什么要有直接隶属于朝廷的师范学堂。
朱翊钧继续说道:“各个大学堂因为位置不同,侧重也有所不同,各学校所设科目,一定要精心谋划,要因地制宜,比如这西安大学堂,若是设个海事学堂,那学完了连游泳都不会。”
“夫子讲因材施教,这普及教育是很难做到因材施教,普及教育就是大水漫灌,本身就是为了让人读书识字明理,只有到了大学堂,才勉强能够做到因材施教。”
“读书如同越关山,一步一台阶,一步一门槛,能走到大学堂,已经实属不易了。”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关山重重难以跨越,没有人会同情掉队的人。
蒙学、小中高一步一坎,会一层层的筛选掉那些没有天赋、没有毅力、没有长远规划的人,只有到了大学堂,才有可能做到因材施教。
朝廷压根没有那个能力、精力、财力,去对每个人进行因材施教,大水漫灌是唯一办法。
“臣等谨遵圣诲。”张居正仔细琢磨了下大水漫灌这个词,觉得可以完全可发一篇邸报出去了。
张学颜面色十分为难的说道:“陛下,有件事,今年宝钞大概是要超发了,这次泰西到港的大帆船的黄金白银,折价比往年少了四百万银,只有二百五十万银了。”
“即便是有倭国银矿的补充、金山、金池两个黄金的来源,但依旧如同过去那样,一两黄金发五两白银的钞,恐怕会影响到万历维新大业。”
张学颜可不是危言耸听,白银流入减少的影响,会抽干市场上所有的流通白银,到了泥沙俱下的时候,货币流通性不足的危害,甚至比钱荒还要大,钱荒是没有,流通性不足是信心不足。
国失大信,人心启疑,趁着白银流入减少的危害还没有传导到末端,一定要及时做出应对才是。
流动性危机,会严重阻碍生产关系的改变,大明又会回到过去的样子。
“户部终于想通了?朕当年发了一次国债,就被王司徒骂了整整五年,整整五年!”
“之后大明就再也没发过国债了,朕实在是不愿听王司徒整天到通和宫里唠叨了,户部之前一直非常的保守,朕的意思是,朝廷可以适当的负债,只要保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过分的保守,只会丧失财经调控的灵活性。”
“可是王司徒、张司徒,二位当初骂的很难听!”
“王司徒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昔桀纣琼台瑶池,不过竭天下膏血;今若债务横流,实乃剜黎庶心肝!”
“朕发个国债为绥远驰道应急,被王司徒比作了桀纣,咦!”朱翊钧听闻张学颜说起这个,立刻就来了精神。
大明皇帝打出了一记回旋镖。
万历九年王国光坚决反对绥远驰道特别国债的话,原样不动的命中了张学颜的眉心,当初张学颜也是在奏疏上签过字的!
张居正有点幸灾乐祸的看了眼张学颜,他回旋镖吃的多了,有点无所谓,可是张学颜脸上写满了尴尬二字。
超发宝钞,是朝廷的负债,毕竟每一贯宝钞,都是要朝廷写好欠条,由皇帝买入债务,才会发钞。
这本身是君臣双向钳制,防止宝钞脱离皇权的掌控,所以黄金放在通和宫金库;防止大明皇帝跟费利佩二世一样滥发宝钞,所以必须要有朝廷的债务,宝钞才能发行。
朱翊钧一直强调,可以超发,不要滥发;可以负债,不要超额;但户部不听,今天,张学颜终于狠狠地吃到了回旋镖。
“臣惭愧。”张学颜一脸尴尬,这张居正教出来的徒弟,果然和张居正一样,睚眦必报,这么久的事儿,陛下记得一清二楚。
朱翊钧立刻说道:“惭愧就完了?朕发国债就是桀纣,那大司徒要超发宝钞是什么?秦桧吗?”
当初王国光说的很难听,他还说,斧钺加身,犹生之年;执意孤行,恐见宗庙震动,神器危殆。
皇帝生气,他王国光也要说,哪怕是杀了他王国光,他的话还在人间,皇帝若是一意孤行,非要再发行国债,那恐怕就是宗庙震动,危及江山社稷的恶政。
当时,王国光讲的没错。
因为万历九年,万历维新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新势未成,旧势联袂,一直到万历十五年,新政的硕果累累,才度过了最危险的那段时间。
在那个时候,发国债,确实非常的危险,也就是绥远新辟,不得已而为之。
“臣惶恐。”张学颜其实很清楚,陛下没有追究的意思,王国光是老迈,不是死了,陛下要真的追究,大可以把王国光砍了,反正他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
陛下就是在报复,报复当年被责问的窘迫。
“哈哈哈!”朱翊钧看着张学颜一脸吃瘪的样子,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适才不过是玩笑话罢了,那时候万历维新浩浩荡荡,却没有开花结果,大司徒是为了朕好,朕不是好赖不分的人。”
“其实不必超发,按旧制发钞就是。”
“今年入内帑黄金为一百八十万两,足够发九百万贯钞了,去年发了六百万贯,今年发九百万贯,增发了三百万贯,够用了。”
泰西流入减少了四百万银,增发三百万贯补充流动性,倭国的白银、吕宋的铜,也是补充,不会爆发流动性危机。
张学颜眉头一皱,十分疑惑的问道:“这为何会多出六十万两黄金来?”
朱翊钧解释道:“金池总督府今年送回朝廷一百二十万两黄金,再加上燕兴楼收储、金山城补充,甚至会多出来一些,多出来的就算是冗余了。”
“从燕兴楼里多出来的?也就是陛下把内帑的白银换成了黄金?”张学颜立刻把握到了重点,户部唯一不能查的账本,就是内帑,也就是燕兴楼金银市收储。
显然多出来的六十万两黄金,是陛下的私房钱,全都是内帑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