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格物院捣鼓出来的八音盒,则是用穿孔纸作为乐谱,手摇风机发出声响,音乐可以做的更加复杂多变,穿孔纸乐谱的八音盒,可以演奏一整首的音乐。
穿孔纸乐谱可以记录音节,那能不能记录花纹呢?
纹板提花机在这种灵感之下,诞生了,从有了灵感,到发明出有实际价值的纹板提花机,一共用了五年时间。
张进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五年时间陆陆续续,给了王全松七万银,这银子王全松是真的不白拿,除了纹板提花机之外,他还对提花机进行了多次改良,极高的提升了生产效率。
“今年的崇古进步奖已经颁布了,明年南京织造局报闻纹板提花机的发明。”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笑着问道:“王次辅以为呢?”
“臣以为善!”王崇古当然没意见。
崇古进步奖的总裁是皇帝,副总裁和出钱的人都是王崇古。
总裁和副总裁觉得这个发明可以荣获纹板提花机,哪怕是有新的创造性发明,可以并列授予,银子真的不缺,缺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一个小黄门面色有些焦急,他是来找张进的,但是又走不到近前,张进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面色立刻就变了,对陛下告罪之后,赶紧上前询问,听闻了小黄门的话,整个人面如死灰一样。
“臣罪该万死。”刚才还无比自豪的张进,回到了御前,颤颤巍巍的跪下请罪。
“发生了什么?”朱翊钧眉头紧蹙,哪怕是火龙烧仓平账,烧没了要给泰西交货的丝绸,看在纹板提花机的面子上,朱翊钧可以宽宥张进。
王全松固然有才能,可不是张进力排众议,王全松哪有银子去做这些事儿?
南京织造局的确是张进一家独大,但也有户部织造郎中、员外郎盯着。
“有人在南京织造局门前撞柱自杀了,是今年三月,清汰的一名织娘。”张进没有捂盖子,而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陛下就在这儿,捂盖子也捂不住。
“为何清汰?”朱翊钧惊讶的问道:“是因为机械工坊投产,将老迈、无力的织娘清汰了吗?”
如果是这样,张进的确罪该万死,织造局其实养了很多裙带关系的闲人,官厂的臃肿、僵化这些毛病,织造局也有。
大明的官厂全都是住坐工匠制,等闲不会开除匠籍,需要户部、吏部的批准,这就是大动干戈,官厂也会清汰,但主要是懒汉和坐罪驱离。
“这织娘隐瞒了自己青楼出身,被织造局查到后,就劝离了。”张进无奈的说道。
万历五年,永升毛呢官厂,有青楼出身织娘,投奔官厂后,和嬷嬷一道,专事骗婚之事,前刑部尚书王之诰的儿子王梦麟那时候还是举人,就代受害者状告了这些骗婚的织娘。(250章)。
王崇古在万历五年六月就规定了,前者不论,日后青楼出身不得再投奔官厂,至今已经十二年了。
“免礼吧。”朱翊钧示意张进起来,既然是合理合规的清退,那就没有罪责。
“王次辅,这个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这已经是第四个在南衙织造局自杀的织娘了吧。”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问道,算上这个,已经是第四个自杀的织娘了。
万历五年规定刚出,有个青楼女子,她刚刚凑齐了自己赎身的银子,给自己赎身后就直接去了织造局,就差一天,她就可以迎来自己的新生,就可以入织造局做织娘。
最后这名女子,吊死在了织造局前。
“陛下,臣僭越,此事恐怕不能改弦更张。”王崇古连犹豫都没有犹豫,直接告诉陛下,这件事没得谈,也不用问了,如果能改,当年就改了。
当初数名青楼出身女子,利用自己织娘的身份,大肆行骗,官厂匠人议论纷纷,甚至连良家出身的女子,都遭到了唾弃。
本来织娘抛头露面就不好嫁人,这些个害群之马骗婚之举,让所有织娘,都饱受非议。
除此之外,则是匠人们要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拒绝青楼娼妓、拒绝游堕,就是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的集体意志。
而且很多匠人会在到了年龄后,参加京营水师遴选,匠人的门把不严,京营、水师兵源也会下滑。
这些因素,当年王崇古就跟陛下解释过,现在官厂的门槛只会更高,不会降低。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无奈的说道:“那行吧,就不过去看了,张进,收拾干净就是。”
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他担心更加恶劣的事情发生,那就是从骗婚变成明抢。
到时候大明律是支持的,犯错是没有代价的,骗婚不成就告诉强淫,被告者是冥顽不灵不知悔改的,这会彻底掏空官厂存在的基石。
他反对,陛下硬要改弦更张,那王崇古这个奸臣,仍然要坚决反对。
谁能干,陛下可以让谁干,反正他王崇古干不了。
朱翊钧走遍了整个南京织造局,尤其是专门去女子织造学堂看了看,看到匠人的子女都在就学,心满意足从侧门离开了南京织造局。
“张进,你做得很好,王次辅说不能改,那你就没做错,照常便是,记得报闻纹板提花机,明年要选定进步奖的。”朱翊钧在临走的时候,专门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态度。
张进不用为了他的阅视,改变官厂的规矩,规矩既然定下了,就要遵守。
朱翊钧回到了莫愁湖行宫的时候,缇骑就已经把这个撞柱而死的织娘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了。
织娘死的位置离南京织造局还隔着一条街,皇帝阅视,要进行清街,无关人等不得靠近,织娘起初要闯关面圣告御状,缇骑不让,缇骑赶去奏闻的路上,这织娘心一横,撞了牌坊柱石,撞死了自己。
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的身份暴露是买了太多的胭脂水粉,被人指指点点,织造局才仔细调查,发现了她隐瞒了出身。”朱翊钧才知道她为何会暴露。
除了胭脂水粉之外,她还喜欢买各种金银翡翠首饰了,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
风尘气太重了。
冯保将案卷放在了陛下面前说道:“她在织造局时,一共借了钱庄三百银,买了不少的首饰衣物,离开了织造局,她把所有的首饰全都卖掉了,依旧不够还钱。”
“如果不能回织造局,她就没有借新还旧了,听闻陛下阅视,就铤而走险。”
案情一点都不复杂,情况简单明了,她没了织娘这层身份,什么都不是,连钱庄都不肯借钱给她了,告御状被阻拦,就直接撞死在了牌坊下。
“归档吧。”朱翊钧没有进一步的指示,他起初以为是势要豪右故意安排,要给他这个皇帝一点难堪。
看看你这个皇帝的乱命,都把人逼死了!
但情况并非如此,不是势要豪右要给他这个皇帝上眼药,那就不必过分在意。
南京织造局门前的第四起命案,要怪,只能怪万历五年那群骗婚的害群之马。
“陛下,来自尼德兰地区的使者艾恩·马伦,已经等候了近一个时辰了。”冯保提醒陛下,有外使接见。
“宣。”朱翊钧看了看时间,接见使者的时辰还没到,是艾恩来的早了。
大明皇帝不知道的是,从踏上松江府新港的土地,得知皇帝准许尼德兰人购买五桅过洋船的时候,艾恩就一直没睡好觉。
他一直在等待着皇帝的接见,他有些迫不及待,就提前到了行宫等候。
“慷慨、富有而富有智慧的大明皇帝陛下,远方的使者真心实意的拜见尊贵的陛下,我带来了议会的问候,感谢您对我们的帮助,大明的食盐精细,而且没有杂质,让尼德兰人挺过了最艰难的时间。”艾恩·马伦进门就跪,用一阵咏叹调的长句,感谢了皇帝的支持。
食盐,是北同盟(荷兰)的命门,本来还有海外殖民地供给,后来被西班牙切断后,尼德兰地区所有的食盐都来自于南联盟(比利时)。
若不是大明皇帝的环球贸易船队到港,恐怕只有暂时投降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朕打算给你们批五条五桅过洋船,朕对费利佩的关税政策,极其愤怒。”朱翊钧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意图,直截了当的说明。
“陛下的愤怒,我已经感受到了,但我们并没有能力接受陛下这份善意,还请陛下谅解,西班牙人仍然是泰西最强大的国家,即便是在大败之后,仍然打赢了英格兰的海军。”艾恩马伦给出了一个让人十分意外的回答。
大明释放善意,可尼德兰的使者根本不敢接受这种善意。
“你们誓绝法案,对于费利佩而言也是如鲠在喉。”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誓绝法案都公开刊行,现在,尼德兰人,居然不敢购买大明五桅过洋船,这是何等道理。
“费利佩殿下将其怪罪给了英格兰人,如果我们接受了陛下的善意,那么…费利佩殿下就有充足的理由,发动对尼德兰地区的远征了。”艾恩马伦这位磨坊主的儿子,只好细细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费利佩二世针对英格兰的远征,理由是为苏格兰女王报仇,因为英格兰女王杀害了苏格兰女王,根本目的是为了通过远征,威逼北同盟投降。
结果西班牙的无敌舰队,除了来自东方的五桅过洋船全军覆没,收复尼德兰地区希望渺茫,就成了金债券叙事崩塌的根本原因。
对于北同盟而言,他们巴不得西班牙深陷英西战争的泥潭,就可以在夹缝中生存了,而不是触怒费利佩二世,让费利佩二世直接对尼德兰地区进行攻伐。
“如此说,朕的善意反而会给尼德兰人带来更多的苦难。”朱翊钧理解了使者的话,他笑着说道:“宫廷秘书们有没有看过誓绝法案,朕不知道,但费利佩一定仔细看过誓绝法案。”
费利佩显然并不想继续激化尼德兰人的反抗意志了,而是对挑拨尼德兰人的英格兰人动手。
“感谢陛下的宽容和谅解。”艾恩马伦再次十分诚恳的感谢。
有的时候,小国连拒绝善意的权力都没有,大明实在是太远了,远到要坐一年的船才能抵达,远到他们被消灭时,大明不见得能得到消息的地步。
“但朕对费利佩的关税政策依旧非常的气愤。”朱翊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没有用食盐去胁迫尼德兰人接受他的善意,局势还没有恶劣到那个地步。
“陛下,可以让葡萄牙抛售金债券报复费利佩的行为,因为很多原因,葡萄牙持有了大量费利佩的金债券,只要陛下下令葡萄牙抛售金债券,就可以让金债券轰然崩塌。”艾恩马伦一招祸水东引,让葡萄牙得罪西班牙。
反正葡萄牙不肯让西班牙兼并,已经彻底把西班牙得罪了,不在乎这一点了。
最了解你的人是敌人,显然艾恩马伦清楚的知道,费利佩的命门在哪里,尼德兰人得到十条五桅过洋船,也不会是西班牙的对手。
但葡萄牙一旦开始抛售金债券,西班牙的局势,就会走向彻底的崩坏。
第893章 就是一锅夹生饭,朕也只能吃了
王座是用铁和血铸成的,这是大明的经验和教训,每一次王朝更替,都是血流成河,尸骨累累。
可这是大明的共识,并非世界的共识。
即便是已经非常有反抗精神的尼德兰人,依旧不敢过分的刺激费利佩,即便是皇明释放了善意,尼德兰人也不敢接受,而是选择了一种你看不见我的躲避态度。
这很正常,西班牙大方阵几乎无敌于陆地之上,而西班牙也拥有举世瞩目的无敌舰队,即便是大西洋的风暴吞没了无敌舰队,可是残留的舰队,英格兰依旧不是对手。
发行金债券、武装海军陆军、不断的进行军事扩张、通过军事胜利稳定金债券的信心,是费利佩这么多年纵横泰西的奥秘。
艾恩马伦告诉皇帝陛下,可以让葡萄牙抛售金债券,报复费利佩的关税政策。
这是祸水东引,但葡萄牙没有权力拒绝大明。
葡萄牙借大明的战争借款还没有还完,这是一笔一千五百万银、展期四十年的巨款,是当初葡萄牙能够逃脱费利佩魔爪的关键;
葡萄牙王室现在最大的商贸行为,就是每年集散大明环球贸易的货物;
在葡萄牙的宫廷里,任用了大量大明人来维持基本稳定,国务大臣徐璠就来自大明。
葡萄牙没有权力拒绝大明的同时,更有实力去对抗费利佩,毕竟已经对抗过两次了,大光明教广泛而真实的影响力、护教军、自由舰队的军事实力、以及人心可用。
除了有实力,更有动机,谁都不愿意自己身边有一个,有实力而且有意图兼并自己,只是不愿意付出足够代价的强国。
背刺西班牙最好的人选,不是尼德兰,而是葡萄牙。
艾恩马伦有些感慨的说道:“事实上,他们是同一个人种,语言没有太大的差异,甚至生活习惯上都有很多相似之处,信仰完全相同,在泰西很多国家眼里,他们就是一个国家,就像泰西人认为倭国、朝鲜、安南这些国家都是大明一样,不太容易完全区分。”
“在四百年前开始的再征服运动中,国王阿方索六世,将葡萄牙的土地封给女婿亨利,亨利成为第一位葡萄牙伯爵,而后在葡萄牙伯爵领上建立了葡萄牙。”
“费利佩如果不露出他想要兼并葡萄牙的想法,也不会激起广泛的反抗。”
艾恩马伦解释了下为何葡萄牙拥有很多的金债券,因为在过去,葡萄牙根本就是西班牙的一部分,两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高度趋同,但最终在费利佩的野心之下,两国渐行渐远了。
葡萄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也加入了大明开海后的贸易体系,成为了大明在泰西最稳定、最可靠的中转站。
对于葡萄牙人而言,大明就是那个永远不会吞并他们的大号西班牙。
搞清楚了葡萄牙的立场,就明白艾恩·马伦为何会出这样的主意了。
“你讲的很有道理,但朕不会强迫安东尼奥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毕竟他是朕册封的葡王,正如朕没有强迫尼德兰人接受朕的善意。”朱翊钧想了想,打算见过安东尼奥的使者之后,再判断其可能性。
局势没有恶劣到要霸凌他国的地步,同样,这和大明一贯的外交政策不符,因为报复费利佩的儿戏,搞得大明人厌狗嫌,甚至导致大明道德滑坡,那才是失策。
大明有自己的做事逻辑,中国是一个五千年的老人家了,不能陪着费利佩一起儿戏,跌份儿。
“今年,我们的探险船队,又发现了几个岛屿,几处北美洲的落脚点,为了回报陛下的慷慨和仁慈,我们将海图、星图和针图,献给陛下。”艾恩·马伦拿出了三卷书,是新尼德兰附近的堪舆图,水文地理岛屿,都在其中。
新尼德兰,这个地方后世叫做曼哈顿,也就是纽约最繁华的地方。
费利佩采用了怀柔的方式,让尼德兰人分化为了南北两个派别,斗争形势变得糟糕起来,费利佩可以夺回尼德兰,但无法夺走尼德兰人的意志。
而这片区域,正在不断的发展壮大。
朱翊钧收下了海图,如果能够修通新日运河,这份海图的价值会数千倍的上升,但五十年的时间太久了,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了。
在艾恩马伦离开后,朱翊钧宣见了安东尼奥的使者,剑圣马尔库斯。